第33章 佛子
离开杏子楼的华阳快马加鞭赶回宫中,王渐之仍在门下省加班未走。
她瞧着灯影里少年的侧脸,从怀中抖出了那张书笺。
这信来得不巧,那日她刚和王怀灵提了于家姑娘的消息,王怀灵或许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日,可听见消息依然心痛难以自抑,她便做主让她放几日假——毕竟王怀灵此刻还是她宫中女官。她如此,也不便回王家,以免被王家人发现端倪,华阳便将她安排在上林苑中她的别殿中,也让她每日赏花看景,或者去梨园听听教坊司演乐,能及早收拾心情。
她同太子珉的那段情,东宫里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可却不能叫除了东宫外的旁人知道半点端倪,对她的名声无有好处。大概伤痛过了,让她忘了太子珉,将来还能在宫里当差,安生直到出嫁。
这些都是华阳最初的想法。
只可惜她中午送走王怀灵,下午便接到了,她兄长太子珉借由王渐之的手递给她的情书。
那书笺用的太子珉最爱的硬黄纸,牡丹纹饰以示正统,笔迹苍劲,内容缱绻,她若是怀春少女,瞧见了,只怕就要不管不顾投怀送抱了。思及王怀灵对太子珉的情义,那八个字又如何敢让她瞧见。因此她瞒着众人,把那情书在自己怀里压了这么些日子。
直到今日她才敢对王渐之坦白,更是寻了范润王珩两人旁敲侧击询问,如今到了这个点儿,才定下心来。
王渐之察觉到有人靠近,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他近日忙于政务,又担心妹妹,显然是没有休息好,眼下一片乌青。瞧见是华阳,他先是轻笑了一下,破开了屋内一圈凝滞的空气,才问道:“问完了?”
华阳垂着眼睛:“你说的对,我确实该把此事交给七娘自己决断。这是她和阿兄的事,阿兄的意思,在纸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她的事,就算你我是她的亲人密友,也不该替她做主。”
王渐之笑了笑:“看来范三郎和那位王六郎说服你了。”
“我……”她捏了捏纸。范润和王珩的话,实在算不上有多醍醐灌顶,类似的话王渐之也同她说过,只是她想起当时王珩瞧着她的笃定眼神,不知怎的,她一瞬间就想透了。
“我原以为我从小生在宫里,看事情算是通透了,却也有这样一叶障目的时候。”她低下头,有些羞恼,“你提醒我多少次了,我却总想不起来,她也有的选择,她也需要选择,而不是被动接受。”
王渐之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你生在宫中,需要被动接受的太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华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王渐之的面容依然如此清隽儒雅,身形依旧倜傥颀长,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太原王氏的教养,天之骄子的骄傲,同时又是如此谦卑温和。
她曾认定她俩会是携手共度一生的战友,此刻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计较。
她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以前觉得,待我及笄,指婚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便也从未曾问过你,你可曾像阿兄于七娘,七娘于阿兄那样,心悦于我么?”
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闻言,王渐之陷入了沉默。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把不实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从小到大,我觉着,缔结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最要紧,我与你,不过是东宫和王家的联姻,我俩又如此登对——我没有你不好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向来认为你会是一个靠谱的丈夫,我觉得你瞧着我也应当是个靠谱的妻子,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亲密,形同挚友。可我想了想,若是遇上这事的是我,若我得知你要另娶她人,我是否会像七娘那样痛呢?大抵是不会的,以我的性格,若是知晓你看上了别家姑娘,自然是要敲锣打鼓替你主张,迎入府中,瞧你高兴,我也高兴的。”
王渐之沉静的眸子看着她,瞧不出什么情感来。
华阳接着说:“她们都说为人妻子的要贤惠大度,但又说女人爱吃醋是天性。我想,大抵只要是真心爱你,就算是妻子也会吃醋的吧,不然怎么就不允许驸马纳妾呢,还不是怕做妻子的公主吃味么?可是我将来做了你的妻子,恐怕是做不到吃醋这一条了……”
她抚了抚额头,顿时有些懊丧。
王渐之听她说完,先是从桌上递了一盏茶给她捧着,才柔声道:“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放眼天下,又有多少夫妻真是因为情感结合呢?七娘和珉能体味这些,我很羡慕,但也只是羡慕罢了。或许我此生都无机会体会这样的情感,但这就说明我们之间是错误的么?前朝不少尚公主的驸马,最终却成了怨偶,便是用情太过,恨也太过所致。也许此生我们都如同挚友,像今天这样无话不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等词皆可形容,十五娘你觉得这样的日子不惬意么?或非得体味爱之浓,爱之后却是别离之痛。七娘近日如何,你也见得了,我为其兄长,都替她难过。纵使将来她做了任何决定,都是两难,都是伤痛——你若体味不到这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没有用一个敬语,全程都是以昵称称呼,是全然把自己当成华阳极好的朋友的。
华阳拽着他的袍角,心想,那么多年来她似乎也是这么觉得,那样互为一生的挚友,相互搀扶过一辈子的婚姻,没有什么不好的,是啊,没有什么不好的,可心里却是痒痒的,就好像她看着太液池那一汪由宫人每日打理,每一条锦鲤,每一株荷花,每一棵水草都如此规整的池水,那是整个帝国的缩影,井然有序,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却无比向往曲江池那片任人观赏,野蛮生长的蒲苇。
王珩的那一番话在她耳畔回响,若无爱,只因家族门第而结合,彼此消磨一世……她和王渐之日久之后,难道也会如此么?
她读诗,读词,想着古人们怎么写得出如此秾丽的诗篇,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她瞧着王怀灵和太子珉之间相爱相知,她和王渐之在他们之间传递了多少次情书,赵瑟不停,蜀琴必奏。多美好啊,就连伤都是美好的。但她的王渐之此生终不能给她这样的感情了。
她呢,她或许也一样,给不了王渐之这些。
她低声说道:“我瞧着你,像是一尊佛。”
王渐之问道:“你这是夸我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懂,你若觉得我在夸你,便是夸赞吧。”
说完她起身,她还必须尽早赶去上林苑王怀灵那里,这封情书已经在她的怀里捂了太久了。
抵达她在上林苑的别殿之时,月已东升。小小的院落里没旁的伺候的人,落了一地白色的月华,像是霜,凄凄惨惨的。
华阳听见鼓瑟的声音,很轻,压抑着的,是她在东宫听惯了的曲子,太子珉也是极爱的。奏瑟之人必然是害怕那乐音扰了东宫的清净,克制地小声地演奏着,却一遍一遍不满足。
华阳想,或许此刻东宫里也在奏琴吧,左不过也是这首曲子,他一定也在等一个消息。
于是她推门进去,王怀灵怀抱着瑟坐在一面桃花满枝的屏风前,烛火熹微,华阳却能瞧见她脸颊上的一滴泪。
几日里未见,她消瘦了许多,眼里的星子也沉了下去。思及临别前她刻意装作不在乎的那句“那也终究是必然。”华阳叹了口气。
听见动静的王怀灵转过脸来,见门口是华阳,连忙起身,一边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个笑脸:“十五娘,你怎么来了?是宫里瞒不下去了?不要紧,我已经好多了,这就同你回大明宫去。”
华阳快步上前一把揽住她:“快别笑了,真是难看,我今儿个才知道原来你也能做出这么丑的表情来!”
王怀灵轻轻地在她怀里回答:“这两日光顾着在上林苑里玩了,倒是没注意仪容,冲撞你了。”
华阳说:“哎呀,你是咱们大明宫里最好看的小娘子了,不梳妆也一样美,我瞎说来的。”然后她松开了王怀灵,捧起了她的脸来。
两颊微微瘦削,眼圈红红的,纵使华阳是个女子,也忍不住爱怜,太子珉又怎能逃得过她那柔情似水的眼波呢?
王怀灵被她瞧的竟然有些害羞,从她手中挣脱开去,一边说道:“不过我在这儿也待了多日了,你纵然纵着我,我却到底是你宫中的女官,领着俸禄,不好日日都躲在这里不做事情,若叫皇后娘娘宫中的大长秋发现,连累你也受责备。”
华阳道:“大长秋忙得很,没空管我宫里的事情,不过数日而已,谁发现的了?”言毕,她择了一个茵席坐了下来,眼睛望向屏风下那架瑟,“也是许久不听你鼓瑟了。”
王怀灵羞赧一笑:“正好这里有一架,这两日便捡起来练了练,白日里还顺便去教坊司请教了善才,你听听,我可有进步?”
华阳说:“我一介粗人,可是听不出来。不过——”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这两日,想的如何了?”
王怀灵知道她必然会问出这么一句,低头说,用仿佛在劝服自己的声音说:“能如何?本就是我僭越了,仗着你的喜爱,无法无天。此刻美梦也该醒了,我本就该本本分分的在宫中做事才对呀。”
华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自欺欺人了,你今儿个弹的曲子,还是上回在东宫里你同我阿兄合奏的那个!七娘,你可多为自己想想吧,你真的情愿?”
王怀灵将手轻巧地抽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为自己想些什么呢?当日,你不也是这么劝我的么?”
华阳懊悔地一拍自己的脑壳,连忙从怀中将那封信笺抽出:“都是我的过错!你瞧了这信,再告诉我,你真的不再多想想么?”
王怀灵瞥见那信笺上的徽记,顿时眼睛如盈满星光,她竟然顾不得王家女郎的体面,忙不迭从华阳手中夺过那信笺抖开,熟悉的字体展露在她的眼前。
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空旷的殿宇之内竟然只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片刻她说:“赵瑟,不是没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