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幸
华阳约他在章华台一处临水的亭中。
她也尚未来得及换下上朝时的朱红色大长公主朝服,妆容首饰都很郑重,来不及卸下。这些时日,王珩只能瞧见她在珠帘后穿着大长公主华服的模样,今日才得以就近看个真切。
她比起当年那个在长乐门前用马鞭调戏他的小姑娘长开了许多,头上的珠翠沉重了,也引出沧桑和萧瑟来。
七年时间过去,她到底不再是当年的华阳。
王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仔细地行了一礼:“不知道大长主留我下来是为何事?”
华阳转过身来,上前两步,他躬着身,恰好同她一边儿高,于是她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王珩的下颌,逼他直视自己:“王珩啊王珩!亏得我一直引你为知己,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思,谁知道你竟然在朝堂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珩一愣:“什么心思……”
这个姿势,两人靠得有些过分近了,王珩自己心思就不纯,一听到那两字立刻红了脸,可转念一想,才知道,她说的心思,实在无半分绮念。
他勉励自己沉住气,回望向她那双灼热逼人的眼:“臣下实在不知,还请大长主示下。”
华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以为到了建邺,有你在,能有多好。却不想你们在江南待久了,一个个都成了贪生怕死的鼠辈。别以为我看不出晋王想的是什么,他留在建邺,有天然的优势,他才不愿将兵力交出去攻伐洛阳。想得美。”
她收了手,偏过脸去,瞧着亭外盈盈的秦淮水:“今日但凡是任何一个旁人,开口劝我南幸,我都不至于如此震怒,但唯独你!”
王珩猛然间懂了一些,她想夺回洛阳,夺回长安,但这需要兵力。所以她带着少帝来到建邺,并不是想在建邺建立一个新的朝廷,而是想靠着少帝的旗号多征兵,多纳将,最后回到长安。
这就是她和晋王矛盾的源头。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晋王的亲信,也参与过寿春之战,差点丢掉一条命。他知道以现在建邺小朝廷的人数、经费,根本打不过洛阳城内的四十万燕国人。她这么着急着回去,实在有些蚍蜉撼树。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劝:“攘外必先安内,为今之计不如好好发展建邺……”
话未说完就被华阳打断:“所以你和晋王想的一样。”
他张了张嘴,华阳冷冷地说:“对了,你现在是晋王的好兄弟,是他的鹰犬了。”
她走到亭子边上坐下来,斜眼看他:“也是,你琅琊王氏自仁宗朝之后便子嗣不丰,你这个宗子多金贵呀!当初兖王一出事,你明明在殿试上中头榜头名,却连吏部甄选都来不及,直接跑回了琅琊去,缩头乌龟!”
王珩的内心蓦然一震,再看华阳,她眼圈微红,一双杏眼里头果然盈满了泪水,可她赌气,半天都没让那水珠掉落下来一颗。
她继续说:“我竟然还以为,这个世界上还剩一人懂我,那就是你。可见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你根本比不过渐之,他是个知道援兵来不了还死守着华阳城七日的大英雄,而你什么都不是!”
这句话让王珩的心中一刺。
很多年来,王渐之就是他心中的标杆,遥不可及的星辰,他恨自己才华不够脱世,姿容不够绝代,处处比不过王渐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
然而这个现实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利刃似的把他一颗心剖开碾碎作尘埃。
他沉默地看向华阳,不发一言。
华阳尽力抬着头,她的睫毛上已经沾上了水珠,视物都不甚清楚。
待眼睛终于干燥一些,她又斜眼看了一眼王珩。
却见他垂首丧气,显然被她所言重伤。
华阳瞧着他的样子忽然又不忍,可她从小任性,此刻又怎能放下大长主的架子?于是她捏着手站起来,又走到王珩的面前:“我请你来这里,就是想请你,念在我们在弘文馆的情义,好好为我考虑。你们晋王要玩的什么把我嫁来嫁去的把戏我也陪着他玩过了,你便去同他说说,让我能回到家乡去,成么?”
王珩静立不言。瞧她样子,仿佛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他伤成这样的。
每每一通乱刺,却总能精准地捅进他的心窝子。然而她抬起头来凝视他的样子,却让他根本不忍责备。
于是他长舒一口气,答道:“微臣会记得大长主的话。也会尽力传达给晋王。”
华阳的神色终于和缓了些许,嘴上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这就对了。”她还是像以前在弘文馆时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叫我失望。”
王珩敛眸,他想,如果她以王渐之为标准来要求他,只怕她只能次次失望。但他又不愿说出口,最后,只得点了点头:“嗯。”
华阳闻言,高兴地上前,踮脚抱住了他的肩膀。
王珩浑身一僵,都忘了还有挣脱这件事,华阳在他耳边轻叹一声:“此去长安数千里之遥,我身边只有你还在了。”
王珩呆若木鸡。
华阳很快松开了他,噙着笑对他说:“你回去吧,我看你再不回去,晋王要疯掉了。”
王珩的意识此刻才回到躯体。
看着她还挂着泪的羽睫,又看着她嘴角的笑意,七年了,他才发现,这女人竟然可以如此残忍!
他如同机械地被华阳身边的许娘子送回前殿,果然,晋王已经离去,而桓浩留下来等他。见他面色发白,桓浩颇为担心,上前问道:“难道是大长主为难你?她瞧着不像是那样的人。”
王珩无奈地叹息:“你怎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其实一直就是那样的人!”
此后晋王再让王珩去提南幸临安之事,他也辞去不肯了,大朝会上再提此事,王珩也绝不搭话,就抱着笏板站在下头,不去理会晋王的白眼也不理会华阳的暗示。
过了几天,他干脆称病,不上朝,省的瞧着朝堂上两人针锋相对,自己忍不住出头。
桓浩到底了解他,一头是华阳,一头是宣誓效忠的晋王,对王珩来说确实是个很艰难的抉择。他也知道王珩人不在朝堂,心却一直系在那儿,于是他便会把每日大朝会的简要内容给王珩捎来。
为这南不南幸,朝会上争论了两旬,第二个旬休日,王珩在家里头看书,桓浩忽然来访,竟然是万分的急切。
他进了书房,鞋子都没来得及脱,便说:“璀之,大长主今晨呕血了。”
王珩手里的书便掉在了地上。
昨天桓浩还说,她同晋王争论的样子,中气十足,最后两边都没有讨得什么好,还差点把少帝吓哭。今日旬休,大朝会停办,章华台上谁有这个本事把她给气吐血?
王珩甚至都来不及换衣服,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圆领袍,头发随便一挽,便骑了马直奔章华台。
华阳的寝殿之前跪满了人,王珩急匆匆瞧了一眼,有此前晋王太妃安排的人,也有后来她从流民中买下的女官。
他一个外臣,进未婚公主的寝殿实属不妥,便只能也侯在外头。
不多时,一排御医鱼贯而出,各个垂首敛容,表情沉重,他只觉得脊背发凉,隐隐想到此前的梦境,一阵揪心:莫非梦竟然成真,华阳遇害?
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冲了出去,揪住了一个御医,声音颤抖:“大长主如何了?”
那御医见他宽衣博带,摸不准他的品级,不知是否应该作答,他身后桓浩替他解围:“这位是王侍中。”
那御医连忙行礼,答道:“大长主乃是气急攻心,经脉不畅,加之此前本积弱,本应静卧休养,然而这两个月不曾得闲。诸般原因加在一起,故而呕血。如今已经服药歇下,只要好好休养,应无大碍了。”
王珩揪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望向寝殿的方向,黑压压一片的宫娥,也着实不需要他这个外臣,于是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许娘子忽然推开了殿门,瞧见王珩在此,眼前一亮,急匆匆穿过跪了一地的宫娥们,走上前来在王珩身边站定:“郎君在就好,大长主正在寻你。”
王珩眉间一挑:“她寻我?”
许娘子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微妙:“是。”
王珩瞧着那半合的宫门,疑惑道:“她宣我进去?”
许娘子顿了顿,才答:“是。”
王珩这才不疑有他,跟着许娘子进了殿内。
华阳的寝殿分为内外两间,中间有屏风隔开,此刻除了许娘子和他之外,再无旁人。一开始王珩站在屏风前,不敢进内室,可许娘子却打了个手势,让他跟着她进去。
王珩只得随行,之间华阳的床榻周围笼罩了一圈青罗纱,她躺在里头,瞧着格外瘦弱。王珩开口问道:“大长主有何吩咐?”
里头却没什么响应。
王珩吞了口唾沫,不敢再入内,许娘子却有些急切地说道:“王郎君,大长主确实在寻你。”
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听见帐中微弱的声音:“六郎。”
王珩脸色当即一黑,她唤的,哪是他这个王六郎!可许娘子却忽然跪了下来,声音恳切:“王郎君!大长主近日同晋王斗气,茶饭不思许久,今日王太妃来访,亦是劝她南幸,她同王太妃说得急了些,竟呕出一口鲜血!郎君,我们大长主在建邺没有旁的在意的人了,除了圣人,就只有您。她唤的就是您啊!”
王珩冷冷地说:“你可知她原先的未婚夫,太原王渐之,也是行六?”
许娘子没有否认,可是却道:“可郎君你也行六啊,你又怎知,大长主唤的不是您?”
王珩瞧着那层层叠叠的帷帘,很想说“她心中从来就没有我。”
但如若说出口,岂不是在许娘子面前承认他对她的觊觎?于是他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我是外臣,这样不妥。”
许娘子默默地走上前去,微微掀起帘帐的一角,露出华阳的一只手腕来。
那手腕许是方才御医搭脉过,软软地垂着,上面盖着一方软帕。王珩神使鬼差地,上前搭上了那方软帕。
华阳的手动了动,软软地抓住了王珩的手。
他不是不能抽开,华阳的手如若无骨,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可他就不知怎的,没有抽开。
许娘子垂下眸,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