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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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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陵的棺椁暂时停放在盛京家宅中, 半月后送往襄山安葬。

    谢珩站在灵堂中默然了许久,他心中对贺陵怀有愧疚,贺陵的病断断续续地拖了一年, 说是老病, 其实也有积劳成疾的成分,当日他请贺陵来到盛京担任国子学祭酒, 许诺他将会重整科考与吏治,事尚未竟, 贺陵却因病死在了任上,多少也有他失察的过错在其中。

    贺陵一生没有任何子女,亲人早已亡故,学生远在四海天涯, 唯一在盛京的那个却注定不会来, 他的身后事全部由谢家代为操持。谢珩将谢晁生前写的字帖集轻放在了贺陵的灵柩前,这一对从少年起就相遇相知的好友,老来终于能够在地下重逢,这一次谁也不会匆忙了。

    深夜时分,谢珩从东侧门低调地离开了贺府,明天是出殡的日子,今夜照例停了吊唁, 此刻只有零星的几个仆人在庭院中守夜。谢珩刚出门, 裴鹤走了上前, 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谢珩停下了脚步。

    贺府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稚一个人站在椿树的阴影中, 周身昏沉没有任何的光亮, 他一双眼望着右前方悬着白色灯笼的大门口, 一张脸在黑暗中神情难辨。瓦檐上停着灰色的鸟雀,树叶飘零,有几片搭在他的肩膀上,从那层粘住叶子的薄霜能看出来,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谢珩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与裴鹤一起注视着那道模糊的背影。

    裴鹤无声地看向谢珩,问他的意思,谢珩却没有继续往前走了。他隔着狭窄幽长的巷子静静地看着李稚,那一刻,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李稚身上笼罩着的孤独、矛盾,以及难以自抑的悲伤,他的心不断沉了下去,触不见底。李稚仍然站着,这夜晚好似变得漫长起来,风中隐隐约约有魂灵的脚步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初六那日,霍燕带着在京的霍家人前来吊唁贺陵。参加老人的葬礼令他心中生出许多感慨,他想起了远方病中的父亲,慢慢的,又想到了离家前父亲叮嘱自己的话。

    他来盛京的前一晚,披散着头发的霍荀坐在横榻上,闭着眼睛,对围坐的子孙道:“我终究是已经老了,很快便要死了,将来这个家是要交到你们的手中。你们的性子我是了解的,生养于安乐之中,从没有经历过残酷的事情,也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要怪我没有教过你们,是你们委实没有这样的天分。我还在时,霍家能够在幽州自成一派,我不在了,以你们的资质,想要独善其身怕是不能够,既然如此,广阳王府与建章谢氏,你们要挑选一个,与谁结盟,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思。”

    霍燕被说的伤感起来,“我们听父亲的意思。”

    霍荀闭眼摇头,“我已经为你们做了一辈子的主,接下来要你们为自己做主了。”

    霍燕与一众兄弟对视,其实这问题在霍家的子孙辈中早已经有了定论,年轻一辈的霍家人对广阳王府没有太多好感,赵元懦弱无能,而赵慎则又是锋芒太过,皇权到了这一代本就式微,这样摇摇欲坠的皇室注定无法再次繁荣,相较而言,京梁士族的体面、尊贵、知书达理,则更令人生出亲近仰慕之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今的霍家兵权、地位全都有了,他们并不在乎皇室赏赐的空头爵位,却唯独缺个出身,与建章谢氏结盟可以拔高霍家的门楣,将来再认真经营个几代,通过联姻等手段跻身一流世家,这才是他们兄弟心中唯一的正途。霍荀留念共同经营西北的旧情,对广阳王府多加扶持,但他们这一代人却信奉家族利益至上,跟着广阳王府委实没有出路。

    霍燕如实地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霍荀慢慢睁开了眼,那一瞬间的眼神令人无端想起垂垂老矣的孤狼,他在炉火的彤红光焰中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你们心中都喜欢建章谢氏?”

    霍燕回答父亲的问题向来要斟酌再三,他还未表态,几个孙子辈的少年却下意识直接点头,也不知道是谁忽然笑了一声,众人全都莫名笑了起来,原本严肃的气氛一时变得轻松。

    霍荀看了他们良久,也跟着笑了,“好。”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沉思,很长一阵子都没有再说话。

    霍燕青年时对父亲的态度轻蔑,但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却越来越能够感觉到,他的父亲拥有自己绝对比不上的智慧。那时他也跟着笑,但他内心却一直没能够想明白父亲那天的神情到底是何意,直到霍家覆灭的那一日,他重新回想起那一刻,他才终于一生唯一一次地理解了他的父亲。

    霍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从不是靠委身士族才取得,而是来源于他们手中紧紧握着的兵权,那是先祖在西北浴血奋战留下的遗产,作为边将,他们与广阳王府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西北这片土地是他们共同的权力根基,放弃经营西北,试图和世家结盟是绝对的可笑之举。京梁士族忌惮他们的实力、蔑视他们的出身,绝无可能真心接纳他们。

    霍荀心知肚明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当儿子提出要与谢氏结盟后,他也就知道了,他家这些年轻人,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根本没有任何政治天赋。京梁士族三百年来死死地压制着皇权,跟广阳王府结盟虽是正确的选择,却也同样意味着危险,需要更高超的政治智慧来驾驭,而他家的孩子们,显然是不够格。即便是他强行替他们指定了正确的道路,也注定他们走不了太远,败者如当年的青州王氏,其下场可谓是前车之鉴。

    从霍家的年轻人踌躇满志地提出与士族结盟的那一刻起,霍家已经彻底失去了争霸的资格,等他一去世,权势地位将如烟云散,能够保全家族性命便已经是大幸。霍荀重新睁开眼,粗糙的手摸了下小孙子的头,对霍燕道:“过阵子该到了进京述职的日子,你去吧,带着家里的孩子们都去京中看看,涨涨见识。”

    霍荀招手命仆人取来一只早已经封好的锦匣,交到霍燕的手中,“若是看完了仍觉得建章谢氏与想象中的一样好,回来的路上,替父亲去东山拜访一趟谢老丞相,将这只锦匣亲手交给他。”

    霍燕恭敬地伸手接了,小孙子霍亮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阿爷,这盒子里装得是什么?”

    霍荀笑着叹道:“投名状。”

    霍燕闻声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霍荀却没有解释,他用浑浊的眼睛慈爱地打量着自己的孩子们,这一辈子为人父母,他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本分,如今大限将至,再放不下也要全都撒手放下了。既然年轻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也决意要朝这条路走了,那这封投名状便是为人父亲最后能够为他们做的了,他在心中想,“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是错。”

    霍燕在霍荀的脸上看见了难得的迷惘,他的父亲一生刚毅,这是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瞬间好似苍老了许多,他心中震惊,“父亲!”

    “去吧。”

    自谢府吊唁贺陵归来后,霍燕重新取出那只黄金锦匣,仔细在烛光下端详良久,虽然心中好奇,最终却仍是没有擅自将其打开。

    回想起谢家对贺陵的善待,在窗前徘徊一夜,天亮时他叫来家中侍者,“备车去东山。”

    掩藏在林间的深山古宅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息,井边摆着一架古制的箜篌,树叶飘散,山中年岁不知。

    贺陵的死讯先霍燕一步抵达东山,老人躺在藤椅上,听仆从读完了来信,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中年道人容暨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道:“此身脱离尘海,归于天地造化,是好福气。”

    老人听出对方话中的开解之意,“许是吧。”他侧着脸咳嗽起来,容暨忙起身,老人却制止了他,自己咳了一阵子,慢慢缓过来了。

    容暨收回手,合上了压着膝盖的道经,打量着眼前这位病重虚弱的老人,他瞧着大约六十多岁,鬓发苍白,面容整洁,一身浅灰色的居士道服,眼神慈悲又沉静,道家有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面相。

    容暨是这附近道观中的道士,老人年轻时投身仕途,退仕后隐居在山中,偶尔内心感到孤独,便找他过来聊会儿道书,一来二去两人熟识起来。老人的举止谈吐不俗,对玄道有很独到的见解,却没有寻常隐士的孤高,相反很是平易近人。

    孤独是这世上最难熬的东西,尤其是对老人而言,山中长夜漫漫,有个能够陪伴着说话的人,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两年来,容暨时常过来老宅中坐坐,陪他说说话、整理旧物,老人虽然没说什么,内心大约也是高兴的。

    故友的逝世对老人而言是不小的打击,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我早上还在想,为何夜里会做这样一场梦,兰亭夜宴,一众人坐在湖边畅饮论道,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啊。”他沉默片刻,道:“原是你的魂魄,入梦来告别吗?难怪你在梦中一言不发,难怪。”

    老人再次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容暨起身扶住他,“这病愈发凶险了,没有继续用药吗?”

    老人缓过来些,摇头道:“衰老之症,药石亦帮不了太多。”

    容暨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曾问过老人的病情,只知是积劳成疾,刚来到东山时已经有了初兆,日渐沉沦下去,短短两三年间已经开始咳血了。容暨听说,这样的病往往是心血用得太过,经年累月熬透了身体,一旦开始衰败,便如洪水泄闸般不能够扼制。果然他眼见着老人两年间老得很快,这一两个月更是夸张,头发全枯白了,他暗暗地问过大夫,说是油尽灯枯之兆。

    老人应该也早就清楚自己的状况,但他看起来并不惶惶终日,谈及死亡,许多人免不了惊恐失态,难得见到这样的优雅从容,不由得令容暨生出尊敬之意。

    但再豁达的人也仍然会有放不下的事情,容暨曾见到老人不断写信,听说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死了丈夫,二十年没有再嫁,梁朝的规矩是这样的,父亲在时,女儿总是能嫁得高一些,若是父亲去世,女儿失去了依傍,便很难再寻到好的归宿。

    老人为此事忙碌了很久,但后来又没有了消息,容暨没有打听过,但他能感觉到老人内心的寂寞。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譬如物寄于瓶中,出则离也,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主见,老人是这样说的,倒也不是抱怨,只是一些平淡的感慨,三两句话说的很孤独。

    容暨将药端过来,老人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容暨怕他忧伤过度,特意陪他多坐了一会儿。

    老人对他道:“今夜无月,下山的路不好走,还是早些回去吧。”又细心地命仆人为他取来一盏提灯。

    容暨点了头,正要告辞,山外小径上忽然有动静响起来,他不禁回头看去。

    这山中少有来客,也不知来的是谁。老仆转身出去,将大门打开,新来的客人立在昏暗的庭院外,一身上品武将服制,佩龙吟剑前簇后拥,连侍奉在最后的侍卫都穿得闪亮耀目,一大群人乌泱泱地站在夜色中,连吹过去的山风都霎时间冷峻了起来,容暨难掩诧异地盯着为首的将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上前两步,抬手行了一礼,神情满是恭敬,“谢老丞相,深夜来访,多有叨扰。”

    这陌生的称呼像是一瞬间将那些遥远的王权富贵全都扯了回来,刹那间满堂金翠辉煌,耀眼至极。容暨愣住了,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向那树下坐着的老人,老人的神情笼罩在闪动的烛光中,仍是熟悉的温柔恬淡,“别来无恙,霍将军。”

    堂中上了一壶茶,谢照打量着远道而来的霍燕,简单与之寒暄几句,他在东山低调隐居,几年来访客寥寥无几,霍燕此番专程跋山涉水而来,恐怕是有特殊来意。

    霍燕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冒昧前来,确实是奉我父亲之命,有一件物什要转交给老丞相。”他命人取来一只锦匣,“父亲知道老丞相向来不收受礼物,只是此乃旧物,寄托着旧日的情谊,还望老丞相务必收下。”

    谢照笑着叹了声,示意仆从接过锦盒,“并侯身体如何?还算硬朗吗?”

    霍燕闻声沉默片刻,谢照心中明白过来,“并侯一生为梁朝鞠躬尽瘁,西北能绥靖三十余年,有他过半的功劳,国士应如是。”

    霍燕看着虚弱的谢照,莫名想到自己的父亲,“老丞相保重身体。”

    谢照示意无妨,仆从将锦匣递到他的手中,他揭开盖子瞧了眼,盒底躺着一封书信,它看起来有好些年代了,外封已经泛黄发脆,落款写着:黄州太守赵元收。寄出书信的人乃是曾经的雍州刺史、先太子妃的父亲卫盛,此人早已过世许多年了,这是他在十六年前写给赵元的一封密信。

    谢照看着信封上的年份日期,似乎是联想到了一些事情,他拆开书信慢慢读起来,纸上只有十数行字,他却读了很久,一缕烛光的火色在他的瞳仁中隐约跳动着,房间中莫名安静极了。

    霍燕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锦匣中的原来是一封信,却不知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想要从谢照的神情上判断出些讯息,然而他什么也没能读出来。谢照的脸上是一贯的温柔平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笑了笑,霍燕的内心忽然颤动了下,竟是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意思。

    谢照问道:“霍将军自京城而来,这封信谢珩可曾读过?”

    霍燕摇头道:“父亲曾交代,这枚锦匣必须亲自交到丞相手中,连我亦是没有读过。”

    谢照道:“并侯可还交代了些什么?”

    霍燕犹豫了下,迎着谢照的视线,终于道:“父亲说,这乃是一封投名状。”

    谢照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一封绝无仅有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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