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意志的循环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绅士窝在沙发里,雪茄耷拉在嘴边,慵懒地抽吸着,烟雾似有若无,缥缈在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顶;左手的五指在沙发扶手上弹奏着不太和谐的节拍。
“我只求稳定,至少在我还一息尚存时。”秦珩背着手,远眺着这片空荡荡的国土——在这栋世界最高建筑的顶层,隔着“全角扩视玻璃”,能清晰地望见国境线。他头也没回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我想你是会错意了。”绅士的弹奏高亢了起来,但节拍似乎稍加和谐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你们?”秦珩调整了一下扩视玻璃,将视野拉近到新都市全境,他依旧头也没回道,“你们能代表全世界的意愿吗?我们凭什么要达成你们想要的结果?”
“从创世以来,像你这样抱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数,当然包含了所谓的君王和圣人,我想说的是,你最好能听从建议,否则,将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难道没有听从你们的建议吗?哼!”秦珩猛地转身说道,“你们建议我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我接受了!”
“可是你违背了内心的意志。”
绅士地弹奏激烈了起来,五个音节,像五条恶龙,张牙舞爪蓄势待发;随着音节地衍生变换,那五条恶龙又分身出无数条恶龙,缠绕在秦珩心头。他焦躁难当,冷汗在发际暗暗流淌,但他强大的克制力令他看上去始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我的意志并不等同于你们的建议。”
“我见过太多虚伪的政客,不过他们的意志都是相通的,或唯利是从或权欲熏心,难道你能脱离‘权’与‘利’的诱惑?你兜了这么大圈子,无非是想获得更大的权利而已。”
“在全世界到处拱火,挑起战端,还一副道貌岸然,那你们又是为什么呢?”
“超时了。”绅士的弹奏戛然而止,他摸出马甲口袋里的古董怀表,看了看时间,咣的一声合上,那种清脆的金属声响在这个时代已经近乎绝迹,“我该走了。”他利落地站起身,摸了摸高大柔软的鹿皮沙发扶手道,“沙发很不错,有一种古老而优雅的舒适感。”他耸了耸肩,“不瞒你说,我很讨厌这份工作,不知下次再见你时,还能否再坐上这么舒适的沙发了。”
这片灰蒙蒙的泽国,在夜幕将临之际,泛着惨淡昏昧的光。自下而上,水与冰的交界,从来模糊不清:水面刚结出薄冰,又被没有规律却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突袭的暴雨击碎。鲁希钦宿酒未醒,醉眼微睁,他喜欢这种状态,因为只有在半醉半醒间,这片满目疮痍的国土,看上去才有几分残缺之美。
“元首,出于安全考虑,我建议您暂时移驾地下城官邸。”斯特烈国防务长耶古左手托着军帽,流淌着哥萨克之血的他,犹如西伯利亚的白桦,坚毅、挺拔,只是此刻的他,眼神里充盈着疲惫和迷惘的血丝。
“我没记错的话,地下城官邸应该是我爷爷建造的吧?”鲁希钦打了个响指,一满杯威士忌又快又稳地飞到他手中,他小饮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个酒是我爷爷留下的,今年刚满一百年。我想,如果爷爷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夸赞这杯酒的香气和口感都不减当年,甚至更为醇厚。”他轻嗅着杯口,陈年焦木香混合着清甜的果香以及代表贵族阶层的单一麦芽香,令他陶醉不已。
“老元首要是健在的话,也希望您尽快住进他精心设计的堡垒吧。”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地下城堡垒再坚固,能防得住十一国联军?”
鲁希钦用力睁着双眼,但酒精过量导致的水肿,使得沉重的眼皮像猝死前的心脏般无节律地快速抽搐。
“那您有什么对策吗?”
“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安全的,如果他们真要兴兵讨伐的话,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国际法庭接受审判了。只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冯补那老不死的竟然也倒向了他们那边!”
“您真相信他还在这个世界上?”
“这还能有假吗?去迪伦打扫战场的就是rsp,带头的是虔毅,冯补的得力助手……”鲁希钦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
“冯补从未露过面,在任何场合,哪怕连象征性的演讲也没有,而且,rsp成员从未提及过冯补,试问,古往今来,哪个组织不把领袖的教义时刻挂在嘴边呢?您所认为的rsp领袖冯补,也不过是从秦珩口中得知的,然而,秦珩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呢?”
“有点道理,不过,当初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个时代还有什么rsp的存在,直到这次他们突然出现在昂克逊首都。”
“您不觉得很可疑吗?为什么偏偏是rsp去打扫战场?难道震旦国没有人了吗?”
“没有人了……”鲁希钦踱着方步,嘴里反复咕哝,“没有人了……没有人了吗……”突然间,他放声大笑,笑声竟然使得一向被斯特烈人称为国柱的耶古元帅不禁打了个寒颤,“呵呵!他们真的没人了!洪流所率的就是震旦国主力精锐!”
“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呢?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这一步确实是险棋,但秦珩老谋深算,他没有九成把握是不会兵行险着的,也许他算准了五国联盟不敢与他正面抗衡,于是便趁各国狐疑不定之际,主动要求结盟,如果价码给足的话,那些臭虫没有理由拒绝的,毕竟那位伊甸园的亚当不是没做过那种烂事!。”
“元首,您这番话令我醍醐灌顶啊!”耶古挠了挠头,戴上军帽问道,“那是不是可以做出大胆推测:rsp突现昂克逊首都,本意是震旦国换防?”
“换防?应该是换军!‘重置党’的成员架构,基本都是震旦国的传统退伍军人中分裂出的反战人士,他们的势力与正规军不相上下,但战斗力远胜于正规军;这回由他们替换死在昂克逊的正规军主力,大概就意味着,秦珩仍旧抱持怀柔政策;如果是那样的话,嘿嘿……”鲁希钦连续打了个三个响指,一满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便闪现在他掌中,他高高端起,一口豪饮,直到酒杯见底,才不无得意地对耶古说道,“瞧瞧,量子传输技术,我也有,下次他来彼尔格岛,我一个响指,让他瞬间知道,什么才是世界上最烈的酒!”
“最近世界局势千头万绪,你有什么想法?”秦珩端坐在水晶桌后面,不知是水晶闪耀着他的微笑,还是他的微笑闪耀着水晶,“你还是一副人神无害的样子呀。”
蓝知非依旧低垂着头,快要把那颗又大又方的脑袋塞进胸口似的。洪流之死,他知道得不算晚,因为他真看不出那多事的员工秦驰,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在rsp“迎回英烈”途中,就告诉了他。他从未对爱恨的立场如此举棋不定:站在“我是个人类”的立场来说,洪流无非是反人类的典型,他杀戮无数,从来只有那些扭曲的信仰,而没有一丝作为人类的怜悯;但作为“我还是个人类”的立场来看,洪流毕竟是他表叔,洪流一死,意味着洪氏一脉就此断绝,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提醒他,洪满月是他的祖母!
他深思熟虑权衡再三后,回答道:“感谢总统的英明决策!”
“蓝秘书,不必感谢得太早,我还有事相托呢。”
“任凭总统驱使。”蓝知非心里打着鼓,他始终认为,无论世界如何变迁,无论政治如何诡谲,他只要做好市民超市的总经理就是,毕竟,那片桃花源,像他这种基础公民,得多少世才能修来呢。
“有兴趣来总统府吗?”
这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他为什么不问问市民广场呢?这好不容易形成的市场体系,虽然中间有些插曲,但现在不都摆平了吗?洪流都死了,世界又大一统了,为什么就不能关心一下公民们的真正需求呢?但细想来似乎又不是那么措手不及了,因为早前,秦珩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回答错了怎么办?该怎么回答呢?
“总统先生,”蓝知非不仅低垂着头,还附带把无处安放的双手,交叉在腹前,我愿意来总统府效力的,不过……”
“不过什么?”
“……”
“有难言之隐吗?”
终于逮到机会了,蓝知非脱口而出:“是的总统,市民超市的事儿,我还没帮您办妥呢。”
“哈哈哈,就这啊,看把你愁的。”秦珩站起身,走到蓝知非身旁,拍着他的肩膀,“咱俩都站直了,好好看看‘扩视玻璃’外都有什么。”
这幅景象是蓝知非活了三十七岁都未曾见过的,只见那一望无垠的空旷,除了空旷就是空旷,空旷无限延伸,在空旷与空旷的边缘或者是中心,会有一个两个顶多三四个点,来提示你,你空旷的眼界正在扩展,而不至于陷入“空盲”;直到空旷的眼界扫到边界,那是海岸线,蓝色的喜悦顿时给人以生命的色彩。
“看到了吗?”
“那又能代表什么?”
“那个尽头,难道不是你一直神驰心往的梦境岛嘛。”
“我只看到了震旦国的空旷与……”蓝知非像一尊冰雕,瞬时收回所有对地球的热情。
“凋敝,堕落,颓败……”秦珩说道,“你难道不希望我们的国家,有朝一日也像梦境岛那般美轮美奂吗?”
“可是,总统……”
“蓝秘书,咱们要放眼大局!就这么定了吧,明天老时间来总统府报道,你接任晏辉秘书长一职。”
“蓝总经理,您放心去就是,这里我一个人搞得定。”秦驰边理着粮食区域的货架边说,“只不过呢,以后您走了之后,这些粮食恐怕不能再细分咯。”
“什么意思?”
“折叠仓库的粮食快见底了,我现在只能东拼西凑地上架。”
“这才几天啊,不对吧?”
“您忘了吗?这回‘虚晃一枪’,我国要赔偿五国多少粮食?”秦驰继续机械地理着货架。
“那进口的五国的蔬菜水果副食品以及服装呢?那些货架为什么空空如也?”
“蓝经理,您是真傻还是装傻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您不懂啊?”秦驰
不耐烦地摇了摇头道,“现在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仙了,怎么可能按照之前的定价给我们?‘擦枪走火’引起的物资短缺,不都算到我们这间超市嘛!”
虽然把市民超市交给秦驰不太放心,但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至少对于蓝知非来说,是忍痛割爱吧。这不禁让蓝知非梳理起那些过往:怎么阐述那段似是而非、因缘假合呢?又从何说起?表哥还活着吗?如果冯天衣死了,那虔毅为什么还活着?冯补是真实存在吗?如果他不存在,为什么会有rsp?如果冯补不存在,那冯天衣究竟是谁的儿子?如果冯补存在的话,他究竟在哪?冯天衣是不是他儿子?——蓝知非陷入了意识的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