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存的哲学

    蓝知非摸着裤兜里小小的药盒，那药盒里只有两颗胶囊：一粒是营养胶囊（bes），一粒是造梦胶囊（bss）。

    这两粒胶囊，他已经做了三万六千次抉择了，但始终未能下最后的决心，因为“吃顿大餐”和“做个好梦”两者间，实在难以做出抉择，并且这是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财产。他的计划是：与心爱的女孩一起“吃顿大餐”，然后回家“造个好梦”，从此不必醒来。只是，这个计划实施起来有点困难，因为他始终约不到心中的女神共进晚餐。

    对于富人阶层而言，获得bes很容易，换句话说，富人是不需要真正进食的，只要吞下一粒三分之一小拇指甲盖大小的强效bes，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和能量就能维持整整一周，期间，只要适当补充水分就行，不过懒得喝水也没关系，胶囊内的浓缩水分子也足够人体维持一周。虚拟终端通过受众语音指令（也可以用意识，但用语音指令的话更能体现尊贵的仪式感）唤醒，受众只需端坐桌前，终端就会真实地呈现最佳的大餐组合，这是脑芯片根据个人喜好精准筛选的结果，这是选择困难症患者的福音，这桌丰盛的珍馐绝对是视觉、嗅觉与味觉的最爱。

    bes是开启脑芯片进食程序的钥匙。两者相互作用，生成一种“饱腹感抵消”的运动机理——bes本身可以使人产生饱腹感的错觉，但脑芯片会向知觉系统不断发射“饥饿”的诉求，只有通过虚拟的进食才能平衡这两种虚拟的知觉。当然，发射饥饿诉求的频率是可在终端上调节的，比如设定成标准的一日三餐模式。即便设定成一日十餐，也根本不用担心肥胖的问题。

    这项技术最受欢迎的部分是，通过脑芯片，虚拟食物能放大实物10倍的嗅觉以及味觉对大脑感知区域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并释放出相同比例的多巴胺，这种快感是颠覆性的，使人欲罢不能。

    现今，一粒基础bes已经卖到一百震旦币，强效bes的价格更是炒到了一千震旦币，这笔钱足以让一位“基础公民”环游世界八次了。蓝知非买下这粒药效仅有半天的基础bes的时候，还是在十年前——他出了第一本书，当时正赶上“618”大促，商家还附送了一粒造梦胶囊。

    虽然人类的制药技术已经能达到保质期三十年，但毕竟十年过去，药效多少有点影响，按照蓝知非的推算，估计药效只能保持六七个小时吧。再分一半给董静宜，药效估计还得减半。不过对于他来说，能与女神共进大餐，哪怕一分钟也心满意足了。

    回到虚拟的街头，快到了基础公民蓝知非一天中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时刻了——八点的粮食抢购会。

    蓝知非拖着饥饿的身躯一路狂奔，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三百米。此时马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和蓝知非一样的基础公民，他们争先恐后地向“马槽”冲刺。

    前方是市民广场，在不必担心食物短缺的那些年头，这里曾是民众休闲、集会的主要场所。如今，四周围着一千多年前常见的铁栅栏，只有个狭窄的出入口，位于东南角。

    广场中心是一排长约一百米的整整齐齐的简易摊位，俯瞰形似马槽，于是就这样叫开了。售卖的食物无非三种：面包、大米、面条。面包是最受欢迎的，因为不需要加工，可以直接食用。

    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宛如雄鹰展翅，坚定地握住两端的栅栏，挡住了狭小的入口。蓝知非一眼就认出了他，并推搡着拥挤的人群飞快地来到那个背影的后面。

    “终于赶上了！”蓝知非看了下时间，正好八点。

    “小表弟，着啥急，我这不是挡着呢么，古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不就是我嘛。”冯天衣回头对蓝知非得意一笑，便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蓝知非紧随其后，他俩不得不加速奔跑，否则会被后面疯狂、糟乱的人群撞倒。

    “一公斤面包！”蓝知非气喘吁吁，说话间，他已与售货员对视，正准备完成虹膜支付的时候，脑芯片随即反馈：余额不足。

    他这才想起，白天看音乐会花掉了今天的饭钱。得等到明天早上七点，才能重置“基础公民每日保障额度”。

    “我来吧，”紧挨着的摊位前，冯天衣正准备进入购买流程的时候，感受到了表弟的尴尬，“今天那个破音乐会，你小子不去追随董静宜才怪。”

    “来五公斤面包吧。”

    “每人只能限购一公斤。”售货员头也没抬冷漠地说道。

    “什么！你就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位战功赫赫的退伍军人吗？”冯天衣一把抓住售货员的衣襟，愤怒的肌肉撑脱衬衫的两粒扣子，露出胸膛“不动明王”的刺青，“老子开过阿赖耶飞机，轰炸过昂克逊的w宫，手刃过头号战犯，五公斤面包还不够我一顿饭塞牙缝的，信不信我把你面前这些面包全部带走，明天你们负责人还得屁颠屁颠地来向我道歉！？”

    “诶……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售货员两眼无助地望着凶神恶煞的冯天衣。趁两人对视的这个当儿，冯天衣已经完成了虹膜支付。他从售货员面前迅速抢过面包，分了一半给蓝知非，便圈着他的肩膀迅速撤离卖场。

    两人刚来到门口，后面就传来了男售货员沙哑的声音：“面包已售罄，大米、面条还有少量供应，请抓紧购买。”话音刚落，不知谁先起的头，几万人开始哄抢，一时间，谩骂声、打砸声、哀嚎声不绝于耳，但顷刻间就安静了下来。这还是归功于脑芯片：脑芯片除了构建虚拟世界，还有个积极的功能——预防犯罪。

    在人类实施犯罪行为时，脑芯片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并向大脑主导神经末梢的区域发送“疼痛”的欺骗信号，接着是全体神经末梢被骗，零点三秒后，人便痛得倒地抽搐，这种痛感就像全身扎满了刀子。整个启动过程大概一秒钟，而那种地狱般的痛感，需要持续整整五分钟。警方将在五分钟内把闹事的“犯人”带走。

    “今天不知多少人要饿肚子了……”蓝知非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吃的太饱了吗？”冯天衣不屑地说道，“生存不允许悲天悯人。”

    “没错，要不是你占着位置、强制购买的话，今天饿肚子的就该是我们了，”蓝知非摸着宽大的下巴，眼神中难掩几分羡慕，“话说，表哥的退伍军人津贴一年怎么着也得大几十万啊，妥妥的中产公民，为什么跟我们这帮基础公民抢面包呢？”

    “不抢面包吃，难道像那帮臭虫一样在家吞药丸啊？就是今天有点可惜了，反正是抢，早知道抢个十公斤的。”

    “即使抢到二十公斤，也顶不了多久啊，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这年头，多活一天，就是赚到了，想那么远干嘛呢。”

    “我倒认为，多活一天都是遭罪。你不觉得很可悲吗，有钱人的一粒强效bes能抵上穷人一辈子的饭钱！”

    “你可以对全人类失去信心，但一定要对生存抱有希望，”冯天衣身高近两米，斧凿刀刻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总是透着军人独有的肃杀之气，他总爱把“信念”挂在嘴边，“这个时代，生存本来就是荒谬的，要是对生存失去抗争的信念，和那些整天沉迷于幻觉等死的臭虫有什么区别？”

    生存，就是努力不让自己成为臭虫，似乎很有道理。

    本章注：

    自大洪水和大瘟疫之后，人类出于生存本能选择了一心钻研科技以抵御自然灾难，效果是显著的。然而，大陆板块在大洪水的吞并之下，已不到地球总面积的百分之五，耕地，成了奢侈品。少得可怜的耕地，都交给了“ai农民”：一部分用来实际耕种，另一部分则用作合成谷物的研发生产基地，尽管这些ai机器人没日没夜地产出，但对于全球五十亿并还在不断暴涨的人口而言，粮食产量仍然杯水车薪。这是当代史学家都极力绕过的课题——人类这部伟大的文明史，从苏美尔到次千禧年，历经煌煌八千年，克服了一切重大疾病平均寿命超过120岁的人类，如今却还在为一口粮食犯愁。

    二十年前，地球公民每天还能勉强吃上两餐饭，到了次千禧年的今天，“世界粮食监管委员会”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做出“定量配给”的决议，没有能力购买bes的基础公民便不得不再放弃一餐。而选择把一天中最重要的进食定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是为了吃饱肚子尽可能早的上床睡觉，以养好精神第二天继续投身于虚拟的生活中。然而，人类在虚拟生活中是不会感到饥饿的，当然，这都归功于脑芯片。

    为了忘掉饥饿，有些基础公民终日流连于虚拟世界，这种做法只能带来一个后果——在虚拟世界中渐渐油尽灯枯直至生理死亡，好在，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就像一个人被骗了一次，而没有人告诉他这是个骗局，就这样被骗了三次、五次甚至几十次，最终，他会把骗子的话当作真理。而脑芯片，无疑是人体感知神经和消化系统最大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