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童一诺终于开了门。
程子墨冲进屋,紧紧地抱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童一诺一下子就哭了。
程子墨连忙说:“你别难过,是我不好。”
童一诺擦眼泪,不说话。
“对不起。”他说。
童一诺摇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程子墨抚摸着她的头:“那你要我怎样,你才会好些呢?”
童一诺抽泣着:“那个潜水员,他死了。”
程子墨疑惑地看着她。
“他不应该死的。”她擦着眼泪。
程子墨抚弄着她的头发:“是麦子河上的沉船事故吗?”
童一诺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啊。”
“可是他不应该死!”
程子墨紧紧地搂着她,童一诺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感觉他就在我眼前,真是让人受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他死的不值得呢,就是为了打捞一个尸体,他当时身体太疲惫了,死者家属一直闹着让他下水去捞人。”
“是很让人悲伤。”他说。
“潜水员牺牲是次生事故,我们局还要被通报批评。”
程子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别说没有意义啊,要是没有你们,就要死更多的人。”
“可是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别这么说,谁都不是该死的,你吃个猕猴桃会好点吗?”
童一诺松开他。程子墨去厨房洗了个猕猴桃,用刀子切开递给童一诺。
“我在这里吃水果都是对不起他。”她看着猕猴桃说。
“你为他的牺牲这么痛苦,他若在天有灵,会感到安慰的。”
童一诺接过猕猴桃,吃了一口。
程子墨递给她手巾:“好些了吗?”
她又吃了一口猕猴桃,不说话。
“告诉你个好消息,想听吗?”他说。
“这年头还有好消息?”
“真是个好消息,”程子墨攥住童一诺的手,“我的字画有人买了。”
“真的吗?”
“真的。”
“是哪个有眼无珠的?”童一诺带着笑说。
“是我的老师帮我卖的,一个日本人。”
“就是上次的老师?他不是出国了吗?”
程子墨愣了一下,很快又说:“是啊,他在国外帮我卖的。”
“你好厉害啊,”童一诺揉了揉眼睛,“我得刮目相看呢。”
“想知道卖了多少钱吗?”
“卖一块钱我都为你高兴。”
程子墨“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别这么说,肖邦同志!”她不再那么难受,心情有点愉悦。
程子墨笑了:“看来你心情好些了,想听我说说其他的事情吗?”
“你说。”
“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彩云的事,我真的跟她没有来往,那天是她打来电话求我找你办事,然后就是你主动要给她介绍对象,再也没有别的接触了。”
“她怎么会想到找我办事呢?”
“她之前听说我的女友是公务员嘛。”
“听谁说的?”
“当然听我说的,”程子墨做思考状,“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跟男朋友分手了,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问我干什么的,我就说了,她说以后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那怎么又打电话了呢?”
“她不是开饭店嘛,遇到消防的事实在找不到人,就又给我打电话了。”
“你不还是旧情难忘,热心帮助了她?”
“没有旧情难忘,我感觉她确实很难,不然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因为上次已经说好不打电话的了。”
“结果我也没帮上她忙。”
“怎么没帮,你帮她找对象了。”
“别提这事了。”
“好的,不说了。”
程子墨来到写字台前,拿起笔,蘸着墨,写起来。
童一诺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看得心满意足,刚才沉痛的心情也得到了平复。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下面的柜子,拿出了自己的那幅《花》,然后长久地凝视着,轻柔地把它抱在怀里。
“不如我们一起吧,每天写字,画画,多好。”她说。
“好的,你业余时间可以画。”
“生命的时间里哪有业余,要做就要全身心地投入。”
程子墨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想——不可能吧?”
“我真的不想干了,我现在严重怀疑我工作的意义,爱惜自己的性命是人的本能,可是那些人愚昧到连本能都丧失了,还要别人搭上性命去打捞死人,用活生生的人命去换一具死尸,这就是政府存在的价值吗?我不敢想那个潜水员,你不知道,刚刚一个人还是活蹦乱跳的在你面前,转眼间,他就躺在那里,冷了,硬了,一动不动了。”童一诺放下画,沉痛地低下头,“我不想总是面对死亡,伤痛,真的,不想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打量着自己的画,现出些许欢心:“我想找人估个价,也知道自己半斤八两。”
“价值连城,他们估不出来的。”
“你是在提前安慰我吗,怕人家说一文不值,我受不了?我哪有那么脆弱,就算我的画不值钱,也不意味着我这个人没有价值,而且我相信,不值钱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哈哈。”
突然,她止住笑,很认真地说:“有件事,你必须落实。”
“请领导指示。”程子墨做恭敬状。
“周末去写生!”
“ok!”
程子墨在她的脸上来了一个响吻。
谷良香递给童一诺一个文件。市政府关于“426”水上事故救援次生事故的通报,就潜水员牺牲一事对安监局提出批评。
童一诺闭上眼睛,双手支撑着额头。许久,她抬起头看着谷良香:“你说,我们安监局有用吗?”
谷良香没有言语。
“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还要让别人为了他去搭上一条命,如果我们的工作只是为这样的人服务,还有什么意义?”
“可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还有上次掉到江里的人来告政府,他们都是人吗他们!这是提升国民素质的事,哪是安全监管啊,这工作太没劲了,我简直干够了。”
“在我们家的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这么日复一日活着。”
童一诺痛苦地摇摇头。
“或许您见得太少,我都有点麻木了。”谷良香说。
“难道你也想让我麻木吗?”童一诺苦笑道。
“我是不想让您长时间陷在这种情绪里,伤害身体,又于事无宜。”
“谢谢。”童一诺说。
市安委会专题会议的气氛很凝重。
为了加强基层安全监管工作,秦明哲提出设立街道和乡镇安全监管警务站。公安局肖局长提出各派出所缺少警力,不愿意配合。汪市长批评了肖局长,说他没有大局观。
就在汪市长出去接听电话的时候,肖得道与秦明哲冲突起来。肖得道阴冷地笑着:“你们安监局真会干活,利用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明哲镇定地:“你这话说的不好听吧,安全工作也不是我们安监局的,不然要安委会干什么,你来参加会议干什么,你敢当着汪市长的面儿说安全工作跟你没关系吗?”
肖得道一脸的不屑:“少跟我打官腔,你当着市长的面让我难看,我也不会让你好看。”
秦明哲依然语气平和地:“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至于你想让我难堪,我还真的不在乎,如果你的工作建议是市长的决定,就算是你难为我,我也欣然接受。”
“我没功夫跟你扯这些没用的,谁不是工作,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
“我当然明白,不就是你们公安门头儿大,事事都想压着别人一头吗?”
“你扯远了,我们在说工作。”
众人看着他们俩,有人在偷笑。
汪市长进来了,俩人都闭了嘴。
散会后,安监局的人都没有走。
秦明哲拿笔记本敲打着桌子:“这帮干公安的真他妈操蛋,以为汪市长兼着他们公安局长,就可以高人一等,正常的工作建议还把他给激怒了。”
康恩普在旁边说:“是啊,发生安全生产事故死了人,咱们安监干部就得受处分,发生刑事案件,他们刑警什么时候受过处分了?”
周欣力跟了一句:“发生交通事故也没见处分交警。”
职业健康处刘处长说:“干安监的怎么这么倒霉呢。”
康局长:“秦局,以后他们公安局只要不配合,你就向汪市长汇报,不能惯着他们,真是太嚣张了。”
童一诺当然也有同感,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大家。她在等待秦明哲说话,可是秦局长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会议室。
程子墨照例去别墅写书法。从最初的疑惑胆怯,到现在有点渴望每天“上班”时刻的到来,他已经在享受这样的时光了。写得累了,他就浏览屋里的艺术品,想着丽夫人讲给他的这些艺术品的前生今世,内心盛开着欢畅之花。当他想起丽夫人说让他来这里写书法的美好目标时,他的心止不住激烈地跳动。
此时,他又来到这些艺术品面前。看着这些宝贝已经落上了俗世间淡淡的灰尘,他拿起了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
“住手!”
只听得背后一声大叫,程子墨手里的抹布掉落到地上。
丽夫人冲到他跟前:“你要毁掉他们的!”
程子墨惊恐地看着她,他感到的不仅是怒气,简直是杀气。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
丽夫人脸上的杀气渐渐退去,现出温和的微笑:“怪我没有提醒你,哪里想到你这么勤快呢。”
程子墨胆怯地:“我只擦了两下画框——”
丽夫人看了一眼程子墨擦过的油画:“我都说过没有关系啦,没准儿日后我会把这幅画送给你呢。”
程子墨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丽夫人抬头看了看客厅顶部的吊灯:“我给你讲过它的故事吗?”
程子墨摇摇头。
“这是著名的德国灯具设计师英格·摩利尔的作品。关于这个别致的灯具,听说,在一次米兰的展览会上,设计师不喜欢已经做好的吊灯,于是拿起一堆盘子扔在地上,盘子都砸碎了,随后他就把碎盘子拼接做成了这个疯狂又美丽的吊灯,”她再次抬头看吊灯,“我很喜欢这种充满尖锐感的设计,这种破坏性的创作,不破不立嘛。”
程子墨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在讲什么。此时,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如此陌生。他看向吊灯,觉得那尖锐的盘子的破口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喜欢吗?”丽夫人看着他问。
“我不懂艺术。”他说。
“那就是不喜欢啦。”丽夫人似乎有些失望。
“也不是啊。”程子墨努力辩解着。
“看来你是被吓得不轻,来吧,给你压压惊,看看我新入手的宝贝。”
丽夫人说完,打开她的lv包,拿出一个包装很精制的盒子。打开来,是一个拳头大的花瓶一样的玻璃艺术品。
“怎么样?”丽夫人道。
程子墨不得不看了两眼,上面有袖珍小楷的百家姓,蚊蝇大小的字。
“漂亮吗?”
他点点头。
“你一定以为这是个小花瓶吧?它叫鼻烟壶。”
他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出来,他确实这么以为的。
“这里面的字叫做内书,是从里面写上去的。”
“好难啊!”程子墨惊叹道。
丽夫人见他的表情有些放松,把鼻烟壶放到他的手里。
他仔细地看了看,说:“鼻烟壶是用来吸——大烟的吗?”
丽夫人笑起来:“哪里呢,吸鼻烟是从印第安人传过来的,用上好的烟叶、掺入薄荷、冰片等药材碾成粉,密封入窖陈化,就变成鼻烟了。康熙的时候,西方传教士带进关,从此国人吸鼻烟就成了风尚。”
程子墨专注地倾听着。
“关于鼻烟壶内画还有一个传说呢。一个小官吏进京办事。由于朝廷官员办事效率低,他等了很长时间,但事情仍被一拖再拖。地方小官吏钱粮耗尽,无奈地寄宿在京城的一座寺庙里。他嗜好鼻烟成癖,当玻璃鼻烟壶中的鼻烟用尽时,他便用烟签去掏挖壶壁上粘着的残余鼻烟,在内壁上形成了许多的划痕。一个有心机的和尚看见了,通过实验用竹签烤弯削出尖头,蘸上墨在透明的鼻烟壶内壁上画上图画,奇特的内画就这样诞生了。”
“真是很神奇!”程子墨感叹了一句。
“鼻烟壶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中国人说了不算数的中国艺术品了”,丽夫人看着程子墨,“你要是能跟我出去,到世界各国收鼻烟壶该有多好啊。”
程子墨看到丽夫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他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