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华有悔
物换星移,夏季伴随着暴雨来临。贺兰将秋千收起,改换了一把躺椅,整日在屋檐下闲坐,看珠雨成幕。其实这种放空也是贺兰入静的一种方式,只不过多年来,在四邻看来,她只是喜欢发呆。
那时候,陆群也不知道贺兰在做什么,他也不去深想。天凉了,他就给贺兰盖一条薄毯,陆群也忙完了,就陪贺兰一起闲坐,两人同看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偶尔夹杂着一些七零八落的对话。
漠鲁镇的夏天来的格外的迟,陆群渐渐不再去集市上买柴火烧炕。他终日伏案写作,鲜少出门,那张在周山晒黑的面庞重新莹白如玉。一天下午,累极了的陆群打了个瞌睡,就这么在矮几上睡着了。他做了个梦:
梦中,贺兰水绿的深袖翻飞,一把闪着寒光的剑被她执于手中。她的眼眸明亮如深邃的星辉,她的剑法俊逸如宇宙之气的流动。她是光辉本身,无待于旁的明暗。
他刚欲呼唤贺兰,就见贺兰的将剑锋已然对准了他的心脏!
“陆兄?陆兄?”一男子的声音闯入他梦中。
“……嗯?”陆群醒来,睡眼惺忪。
“漠鲁的夏季不比你们南方,这么睡怕要冻着哦。”
“是你啊,云朝。”陆群会心一笑。
“我来找你喝酒。”张云朝将毡帽取下扔在一旁,驾轻就熟的坐在陆群的炕上。他将陆群桌上的书稿拢至一旁,又往矮几上放了两坛酒、最后拎起一只已咽气的狍子。
”小酌就好。”陆群往酒坛子望了望,果然,清如白水,是最烈的白酒。
“欸,你们南方人就是这点没劲,酒量太差,还尽喝些劳什子黄酒、果酒。”张云朝从鼻孔里哼出一气。
“我去架锅。”陆群笑笑,不置可否,拎起狍子便去了厨房。
陆群点燃碳火,架起一口锅,锅中汤底齐备,香味已弥漫开来。接着,陆群摆上一大盘已片好的新鲜狍子肉。
“快涮肉!”张云朝挠挠头。
“就好了。”陆群将一把干红辣椒放入锅中。
“吃吧云朝。”陆群微微一笑。
“我可不跟你客气!”张云朝一双长筷就往锅里伸。
“爽滑酥嫩,鲜香四溢!好汤就得涮好肉。”张云朝高兴,又喝将下去两口白酒。
“云朝开心就好。”陆群也开始动筷。
雾气缭绕在屋中,二人相对而坐,吃肉喝酒,一时十分温馨。但不过片刻,这温馨的雾气就成了一朵疑云。
“陆兄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何害我。”张云朝满脸冒汗,不可思议的看着陆群。
“我何时害你了。”陆群不解。
“你放的辣椒怎辣成这样!”张云朝辣的伸舌吐气,一刻不歇。
“这可是十分道地的好辣子,产自川渝,名为二荆条。我身上就剩这么点,都拿来招待你了。你不也说很好吃吗?”陆群状似十分不解。
“叨叨叨,还不去拿凉水来!”张云朝可见的痛苦。
“喏。”陆群将盐罐子递上。
“你给老子盐做甚!”张云朝还在止不住的吐气,几欲发狂。
“舌头伸出来。”陆群将盐涂抹于张云朝的舌头上。
“含入这水,将盐化了吐出来。”陆群递过一碗凉水。
张云朝来不及思考,一一照做,随即将水在口中“咕噜”两下,便吐入空碗。
确实不辣了。
“你们北方人就是这点没劲,一点辣子吃不得。”这下轮到陆群高兴了,于是他用漏勺将锅中的辣椒捞了出来,重又加了一些素汤,稀释汤中的辣味。
“南方人都跟你一样小器吗?”张云朝扶额,长出一口气。
陆群思考片刻,笃定的点了点头。
“嗯!”
眼前男子名叫张云朝,是陆群在漠鲁镇新认识的朋友,是个年轻的猎户。彼时,陆群还不熟悉北方环境,一日在雪原中迷了路。陆群怎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渐渐的,天完全黑了下来。就在陆群挖了个雪窝、生了一堆火、准备就这么对付一夜的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喝道:
“怎敢露天睡觉,这附近有狼。”那男子居高临下,身材魁梧,手中拿着火把。
陆群本就冷,听到这句话,浑身一哆嗦。他缩在雪窝里抬头看,只见那男子头戴尖锥毡帽,帽下的脸轮廓分明,是个英气的男子,往下细看,这男子身穿圆领缺骻衫子,身后跟着一条敏捷的黑色细犬。原是个猎户,有救了。
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欸,发甚么呆。”张云朝唤道。
“没什么,吃啊,厨房里还有些牛肉。”陆群说。
“自从那次在雪窝里捡到你,你就这么一副痴痴的样子。除了写话本就是发呆。你来漠鲁之前在做什么?”张云朝关心起陆群。
“也是写话本,上山做过一阵道士。”陆群语气平静。
“你还做过道士!”
“是的,不过心向道,不向神。”陆群吃了一口酒。
“不都一样吗?”
“云朝很感兴趣?”
“别别,嘿,这打猎喝酒吃肉就是老子的道。”张云朝举起酒碗邀请陆群。
两碗相碰,叮叮响。
“我昨个去酒肆,倒是听人说了不少南方江湖上的事。”张云朝剔剔牙。
“是么。”云朝若是不剔牙,倒还是个十足的俊男子,陆群心想。
“泗州衡山派掌门沈均,仙逝了。”张云朝叹了口气。“这老儿当年在江湖上做了不少侠义之事,他的死是让人伤心。”
“沈嘉是新任掌门了吧。”陆群吃了一口酒。
“是啊,可这狗东西不像他老子,尽做些腌臜事。”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周山的贺兰吧。”
“啪——”
“哎,怎么把碗打了呢?来擦擦。”张云朝将一块破抹布扔给陆群。
陆群擦着衣服上溅着的酒液,手不住的颤抖。他拾起地上的较大的碎碗片,再拿笤帚将碎碗渣子拢了拢,一并铲起扔了出去。
“贺兰怎么了。”陆群扔完碎碗片,回来时面色已恢复如常。
“那沈嘉从前对贺兰苦苦追求,好容易两人成了婚,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段相称的良缘呢。可谁知他只是觊觎贺兰手中的周山的权罢了。一待成了婚,便娶了妾。”张云朝撇嘴,摇摇头,表示不屑。
“不可能,沈嘉怎会做出这种事来?”陆群立马否认。
“咋的了,你认识沈嘉?”张云朝感到奇怪,这小子反应那么大做什么。
陆群被这句话噎住。
“怎么会,我只是个写话本的,怎会认识这些侠客。”陆群自嘲。
“那不就得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比方说你看我张云朝,看着就没你秀气细心,欸,我对媳妇百依百顺,体贴入微,我媳妇可稀罕我了。”张云朝又高兴了起来。
陆群此时心中着急,已听不进这些玩笑。
“那贺兰如今什么处境?”
“什么处境?嫁为人妇,当然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咯。怎么样,我这句话说的还挺咬文嚼字吧。”
“怎么会……”陆群觉得十分不对劲。
“贺兰武功高强,不会平白受欺辱的。”陆群还存留最后一丝理智。
“两口子之间,武功管什么用。”张云朝不以为意。
陆群心中最后的一丝理智如琴弦崩断。
不知是不是酒吃多了,陆群脑中一片混沌,再定睛一看,竟然回到了清溪镇那个小院中。陆群正将刚浆洗过的衣服撑入竹竿,想借着这晴天晒干。彼时贺兰还不到二十岁,明眸皓齿却又幼态十足,她读书读到一半,突然缠着陆群嘀嘀咕咕。陆群倾耳,就听见贺兰说: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阿群,你以后可不许欺负我。”
那会陆群怎么回贺兰的?
“拉倒吧,你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
桌子另一边,张云朝看见陆群埋头呜呜的哭的起来,那样子悲痛的竟然像死了娘。
“哎,怎么南方人还爱哭呢?”张云朝伸手拍拍陆群的背。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陆群哭的更大声了。
“啥脱不脱的?”张云朝摸不着头脑。
“女之耽兮——”
“莫哭啊,莫哭。”张云朝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打算说点什么话,就看见陆群抬起了头,那如白玉的脸上已是涕泗横流。
“陆兄……”张云朝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那个,要不我给你在漠鲁讨个媳妇?”张云朝没话找话。
陆群不答,直直的喝了一碗白酒下肚。
“哎哟,可使不得!”张云朝赶紧去拦。
“南方人是感性浪漫,不是爱哭!”
“是是,南方人都是最好的老铁。”
“正如诗经出自齐鲁,楚辞出自我吴楚!”
“是是,咱们,求同存异!那个,取长补短,那个……”张云朝还在头脑风暴。
“哐——”陆群往桌上砸上两坛花雕。
“来!喝!”显然,陆群已经喝多了。
“喝?”张云朝迟疑了片刻。
“来啊,云朝兄!今日,为江湖的悲剧,喝!”
“好,为那劳什子悲剧!老子陪你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算了,兄弟要紧。
夜里,张云朝已经被老婆捡了回去,临走时,嫂子还不忘给陆群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
陆群靠窗瘫坐着,双手捧着那碗醒酒汤。他抬头望着月亮,脸颊嫣红,双目迷离。
“是……我……错了。”酒精麻醉的他已经难以说出完整的话。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