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夜幕悄然降临。
陵州市郊的西锦山上,陆家老宅灯火通明。今天是陆家每月一次办家宴的时候,平常分散陵州各处的陆家人都会来陪德高望重的陆老爷子吃晚饭。
餐厅里杯盘交错,笑声朗朗,可唯有一人被隔离在这片热闹之外——此时此刻,陆延舟跪在后院里,抬头看向染墨的天空。
明月高悬,薄云绕在周围,稀疏冷淡得像另一个世界。
后院对陆延舟来讲不能再熟悉了。他小时候每逢犯错,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也会被陆老爷子拎来此处受罚。后院可是个随意打骂人的好地方,既能不被外人发现,又能让家里实打实地看见。可自从陆延舟接管领壹以来,陆老爷子已经多是赞美,少有像今天这般大动肝火了。
不过他很清楚这位老人为什么动怒。
陆老爷子的呵斥犹在耳边:“要是真能证明阿司车祸属于人为,你再怎么闹翻天我都不会管。结果现在告诉我说就是个障眼法,是利用他?陆延舟,我看你是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吹捧久了,连自己真正该呆的位置都不记得!”
真正的位置?谁都知道,领壹从始至终只属于陆绍司,任何人都拿不走,陆老爷子也不允许任何人拿走……
特别是他。
陆延舟自嘲地牵起嘴角。他也不是老实地跪,撑着胳膊随意转了转头,结果不留神牵动了脸颊,当即轻嘶一声。
别看老爷子年过八旬,手劲还挺大,之前一巴掌下来能扇得人眼前发黑。他由衷感慨了一把岁月饶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你怎么惹着爷爷了?”
陆延舟回头看,来人是堂妹陆欣仪,面色不善,一头爆炸短发十分醒目。
“换这发型你爸妈没打你啊。”他抬抬下巴。
陆欣仪直跺脚:“别打岔,来救你的。”
“情领了,不过这次恐怕不行。”陆延舟却别过脸,看着另一边。
陆欣仪被这种躺平认命的态度给激怒了,直接绕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下。
“你管我行不行。”她瞪着他,语气很差,“领壹涉黄不还没定性,你自己非要巴巴地跑回来找不快干嘛?现在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这里罚跪,受虐体质吧你!”
其实除开陆老爷子,陆家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其实刚落地陵州,只当他是因为领壹涉黄的问题被老爷子痛骂,连他此刻同在餐厅就餐的父母也是如此。
没什么好解释的,陆延舟被吵地挠了下耳朵,捎带散漫地看陆欣仪一眼:“你确定要为我惹老头子生气?”
陆欣仪气上头:“你——”
“陆欣仪。”陆延舟却敛起神色,“不要为了我,去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
陆欣仪一愣。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陆延舟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陆老爷子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而他的亲生父母也从不会伸手帮忙,其他亲戚就更只会看笑话。
可就这么被众人厌弃的男人,如今披着满肩惨淡的月光,却平静地对她说:“不用管我。”
陆欣仪突然就鼻酸了,趁着哽咽感快涌起来时赶紧起身,可不过片刻,想说的话还是一股脑地往外蹦,“陆延舟,我说真的,领壹能有现在全是你的功劳,你得让他们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
这话不好叫其他人听见,她声音压低,脸涨得通红,却见对面像想起什么似的,拿手机出来瞧了眼,然后伸出手:“有耳机了吗?”
陆欣仪以为听错,懵了:“啊?”
陆延舟指指自己的耳朵:“最好是无线耳机,有吗?”
陆欣仪是吃饭间隙偷跑出来的,本来就不好多呆,加上陆延舟打定主意不松口还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她只能愤愤回去拿了东西又折回来,往陆延舟脸上狠狠一摔,离开的背影十足炸毛。
陆延舟抹了把脸没放心上,捡起耳机与手机连好,找到玖ing的app。
去年玖ing音视频两开花,连带直播也细分为两块。他的视频关注没有,音频关注也只有一个,此刻正挂着直播标识。
陆延舟点进去,里面主播正在说话,声音有点刺拉拉的沙哑,但情绪是雀跃的:“刚才看到有小可爱问我怎么前段时间都不直播,我再说一次哦,因为手头有点私事在处理,时间安排不过来。不过大家也不用太担心,很快就要恢复正常啦。”
屏幕上顿时刷出好多排花束,鲜红艳丽地闯入原本惨淡的视野中。
他忍不住勾了下唇,索性换了个姿势,背靠边上冰凉的围栏,仰头看月亮。
月亮仍是稀疏冷淡的模样,但这一次,耳机里不带任何刻意的高昂却徐徐包裹住他的心脏。
意外的温柔。
陆延舟支起一条腿,手搁在膝盖上一搭一搭地晃,指缝间屏幕若明若暗,主播的名字也随之影影绰绰——
小秦要fly。
“那么,大家晚安,早点睡哦。”秦羽关上麦克风,等待作为背景的钢琴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却听隔壁传来扑通一下,紧接着几声呜咽,在安静的夜里分外瘆人。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把耳机往桌上一丢就往隔壁跑。
“程程!”秦羽撞开门冲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月光,隐约能看见一个侧影靠床瘫在地上。开灯的瞬间,侧影捂住脸,等秦羽走近拉扯胳膊才不情不愿地放下。
“你,你还没睡啊。”这是室友程颐说的第一句话。
“直播呢。”秦羽盯着她通红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程颐抽着鼻子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摆手:“做噩梦了。”
谁信呐,秦羽想,眼睛扫过她捏住的手机,忽地伸手一抓。手机落进掌心,她也不看,只是举起往后退:“不好的消息?”
程颐干巴巴地笑了声,可对着秦羽执拗的眼神终究落败:“嗯……”她扁着唇,一副要哭又强忍住不哭的可怜样子,“甲方说我的稿子平台那边没过,要和我解约。”
秦羽震惊:“可你不是全按照甲方要求改的吗?之前他们信誓旦旦说没问题,现在又不行了……那钱怎么办,还付吗?”
“他们只肯付定金,就,就两万——”程颐突然放声大哭,“三个月啊,我全白干了!”
一遍遍修改的故事大纲、分集细纲,还有几集初稿剧本,统共十几万字,熬到几近头秃的崩溃,就这么被轻飘飘地……
舍弃了。
秦羽半扶半劝,总算把人弄到客厅坐下,又跑去厨房倒了杯水,再回来的时候,程颐已经平静了。她接过杯子,耷拉着眼帘不太好意思地把头转向另一侧,不过手在身边拍了拍,示意秦羽坐下。
“这是我第一个能署名的项目。”程颐声音沙哑,带着不甘心,“为了写它,我把其他项目全推了。”
秦羽默默给她顺背。
程颐是个编剧,一路磕磕绊绊地从枪手到拥有署名权,五年了,个中艰辛除了她自己,也只有同住一屋的秦羽看在眼里。
都是岌岌无名毫无话语权的底层,有时候秦羽会觉得自己比她幸运多了,起码新河并不会昧下活动酬劳,而程颐这几年一直担心的就是人财两空。
“其他活呢,有没有问?”
“问了,没有。”她叹了口气,神色越发落寞,“我们行业本来现在就不太行,像我这种没名气没作品的,可选择性太少,可替代性又太高。”
秦羽难受地心都揪在一块,她太明白这种无力感了。
说白了,她们的失败并不能全归咎于能力大小,很多时候都与人脉靠山息息相关。在弱小者没有强大到足以独当一面之前,这些关系就是她们的保命符与康庄大道。
所以容岁才会一定要她去找陆延舟。
“肯定……还会有办法的。”秦羽强打起精神,拍拍程颐肩膀,“别的不说,这次有署名权起码说明这条路行得通了。这才一天不到呢,别说丧气话。”
程颐点点头,一口气把水灌进肚子,脸色终于鲜活了些:“你呢?事情解决了吗?”
相比起来,她倒算是好事临门……秦羽抿唇:“有眉目。”她低头摸着鼻子,“简单来讲就是,解约可以先走起来。”
“有找下家吗?”程颐脱口,不过转而拍了下嘴,“算了算了,等最终确定了再告诉我,不然现在说了会不灵的。”
秦羽想着她的迷信就忍不住噗嗤笑,但突然被一把握住了手。
“你一定得找!”程颐容色惨淡却十足郑重,“现在这个社会,单打独斗会被人吃得连渣都不剩!”
鲜血淋漓的例子不胜枚举,少有差池就会沦为其中之一,幸亏按容岁的话来讲,秦羽的解约基本没问题——她与新河对责任的履行程度都不错,没意外的话等到月末,她就能顺利恢复自由身了。
“不过岁姐,我现在是解约期间,不好和领壹的节目接触吧。”她问。
容岁对她主动上心表示满意,也不瞒着:“这你不用担心,是导演组那边托我朋友来问的,新河不知道。”
可容岁是新河的经济人,如今却背着本公司给秦羽谋生路,做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同事情谊概括了。
秦羽嗫嚅:“岁姐——”
“感动是不是?感动就给我好好准备,争取一飞冲天,到时候我也能堂堂正正地说我带过你。”容岁深吸口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那时候秦羽还是个街头歌手,常常饥一顿饱一顿,遇见容岁的那一晚,她因为低血糖硬生生地晕过去,醒来时躺在医院输液,身边坐着个衣着干练的女人,神色疲倦,眼睛却很亮地盯着她。
“我听你唱了三天。”她递来张名片,直截了当地问,“有兴趣签约吗?”
新河唱片,容岁。
就像天降馅饼一样,秦羽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梦想成真,可偏偏命运仿佛触底反弹的弧线,让她开始升起可以缓慢爬升的奢望。
“……有”被现实压平许久的唇角费劲地翘起来。
“好,我知道了。”容岁点头,却先要了她的银行卡号,转眼一笔钱就打过去。
那是一个对秦羽而言过于庞大的数字。
她愣了。
“这是营养费,你拿着好好补一补。”容岁神态自若地捋了把头发,并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而我也不希望自己签约的艺人有健康问题。所以下次来见我,带好检查报告,合格了我们就走流程。”
说完点点头,起身要走。
秦羽慌忙叫住她:“容……岁姐。”她手指绞在一起,有些难堪地吞吐,“我可能……一时半会还不起。”
“那就努力签约,有工作就没事了。”容岁微笑,“秦羽,起码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吃不起饭。”
而这份承诺,就真的持续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