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六月初,南法入夏,尼斯热得和蒸笼一样。
秦羽一身白衣黑裙,站在遮阳棚下面。单薄的布料也耐不住高温,她热得吸了口气,灼烧的感觉便顺着鼻腔捅进喉管里,把水分榨得干干净净。
原本她早该被带去附近酒店里面,那是经济人容岁特意找的中间人,在尼斯专做会场布置,今天负责领壹娱乐的交流酒会。
领壹娱乐今年在国内名声大振,这不,投资的艺术片又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虽然不见得能拿奖,但借此机会吸一波高质量合作也是极为必要的。
来自中间人的内部消息称——今晚一票高层都会到场,且连鲜少应酬的大老板陆延舟也会来。
秦羽来尼斯就是冲着这位大老板,所以放下行李就跑过来了,没想到中间人临时有事:“秦小姐,麻烦你边上等等,我手头忙完就来找你。”
结果这话说完,就是半小时的音讯全无。
想到这里,秦羽轻轻跺了下脚。
头顶云层飘过,灼烧的光芒终于暗下去,手机屏幕回到正常亮度。几缕微风吹来,她勉强按捺下焦躁的情绪,大拇指再次轻触中间人电话。
第三十五遍拨打。
还是忙音。
看来只能去找容岁了,她低下头。
微信界面刚弹出来,耳边突然一阵喧闹,秦羽的视线被吸引过去,酒店大门正被好些人围起来,他们纷纷举起手机或者相机,无一例外,全朝向门里面。
她愣了下,心中突然涌上一丝不祥。
有保镖从酒店入口出来,他们统一穿着黑色西装,健壮的身体隔开人群,很快,只容一人的通道里出现个高个子男人,脚步迈得飞快。
“哎呀!”不知道是谁操作失误,手机从自拍杆脱落,男人偏头一闪,眼神正冲着秦羽的方向。
太阳灼目当头,那里却是张波澜不惊的脸孔,轮廓分明却又是正正好的精巧,放进娱乐圈也是值得力捧的颜值,就是眼神过于冷淡,像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秦羽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奔跑起来。
没有遮阳棚的阻挡,阳光细细密密地扑向她的全身,炙烈滚烫,她就像一尾落在干涸地面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可依然喘不过气。
“陆延舟怎么走了?”
“旗下艺人涉黄,赶回去善后呢。”
“谁啊,这么兴师动众的……”
后面再有人说名字,秦羽就没空听了,久不接听的电话这时候正回拨过来,闪烁的号码像催命符。
“秦小姐,陆总临时回国,酒会取消。”大概是觉得她沉默得有点久,中间人自以为好心地给出建议,“你要着急的话,现在改签机票回国也是一样。”
……一样你个鬼。
她咬牙道谢,内心把这种拿钱不办事的家伙骂了八百遍,等气顺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要给容岁发消息。
秦羽:岁姐,你钱白花了[微笑]
容岁:?
高跟在地面踩得掷地有声,语音便显得磕磕绊绊,总共三十秒,就一个核心观点——陆延舟回国,她是不是这辈子都完了?
末了,又暗搓搓地提到刚才留言:他回去善后的那位是什么情况,不然我们雪中送个碳算了……
这次容岁直接咻地发来条语音:“少做无用功。”
“我只是不相信陆延舟真单身……”
容岁大约去忙了,没回。
秦羽仰头看了下天色,时间已近黄昏,白昼却依旧绵长,热浪扭曲了光线,晃得人眼花。
她闭了下眼,索性不再等,手机滑回口袋,往老城区的方向走。
秦羽住的公寓挤在两幢民居之间,同色系的外墙让初来乍到的游客很难分辨清楚。里面统共五层,电梯狭小,需要手动合稳两道门才能启动。房内质量比国内快捷酒店还差一点点,价格却乘着电影节的东风飙升,幸好有容岁出钱才不至于让她露宿街头。
进房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卸妆。
镜子里不是时下流行的少女风长相,但胜在轮廓饱满自然,年纪自然也可以往下小几岁,就是最近心事重,原本饱满的两颊稍稍瘦下去,再加上刚才外面热了些时间,便卡出点难以遮掩的疲态来。
秦羽拿肥皂在手里搓出泡沫,往脸上乱抹一气。
她这次出来匆忙忘带卸妆液,幸亏皮肤天生经造。其实她以前很少用护肤品,后来被签进新河唱片才被耳提面命地要求保养,皮肤越发显得白瓷一般的细腻。
“挺上镜的嘛,你嗓子也可以,到时候咱们找个人设,没准就一炮打响。”容岁当时拿着她的宣传照左看右看,很高兴的样子。
大约是真看出了点能火的潜质吧,只可惜她自己……秦羽盯着镜子里糊成一团的脸,惨白得闹心,索性捧起水往脸上泼了几下,转身去拿毛巾。
擦脸的时候,手机响起来。
“你把机票改成明天,先回。”容岁不由分说,“玖ing刚才被领壹杠了,有得好闹的!”
使劲按压脸部的动作一顿。
难道陆延舟回去那事儿是玖ing做的?
秦羽的心突突地往上蹦,一下比一下高,拼着命撞击笼子。那个笼子关了她四年,开始还留了扇门,可惜她有自己坚持的底线,不肯迈出去。后来门也锁了,盖上布,偶尔掀开一角摘到阳光下透透气,免得人霉到想不开。
“薛丛景呢,是不是就没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那边轻轻叹气:“怎么会?他向来不会降低身价掺和这些。”
心瞬间跌入深渊,连声响都没一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秦羽宁愿新专出来得晚一些,也不想再碰见薛丛景。
可这又由不得她。
新河唱片是业内龙头,多少经典老歌由它推出传唱至今,被容岁签约的时候,秦羽不知道有多高兴,甚至以为自己马上就能一炮打响了。
只是那时候,传统唱片业已显颓势,互联网平台异军突起,如果不合作,就只能被挤压市场到死。在一众平台里,主推音乐的玖ing与新河的规划最搭,但合作条件也最苛刻。
于是,秦羽进公司的第一次社交,就是和几个同批签约的艺人去玖ing的发布会,美其名曰给潜力股机会。
时隔四年,发布会发生的很多事情她已经模糊,却唯独记得初见时候的那双眼睛,藏在金丝眼镜后面,打量过来是阴冷的斯文:“羽毛的羽——喜欢飞啊?”然后一声轻笑,“改个名字,我捧你。”
他就是薛丛景,玖ing背后最年轻的资方,海外华人,人人称得一声薛公子。
单听这称呼就知道此人绝不好相处,幸亏当时很多人上赶着找他,薛丛景很快离开,秦羽就以为他们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直到之后两人又在一次酒局上遇见。
“秦,羽。”他慢条斯理地叫出她的名字,像是在唇齿间碾磨细品。
秦羽努力装糊涂,却在看到薛丛景给同门黎舒然灌酒时忍不住拦下来。这可触了薛丛景的霉头,紧接着,薛丛景一杯杯的酒转过来,她只能一杯杯地接下。
最后秦羽喝出了胃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而等出院当天,娱乐八卦的头版赫然是——薛公子夜揽佳人,疑为歌坛l姓小花。
在此之后,黎舒然逐渐跃升为新河小一姐,而曾与她旗鼓相当的秦羽则是另一方光景。初专腰斩,无数机会落在旁人头上,等容岁辗转询问得来一个“薛”字,便什么都明白了。
容岁在新河还算说得上话,七拐八拐地给秦羽安排了其他工作,每一样都能赚点钱,可惜她最爱的唱歌却被死死掐住,再加上一茬接一茬的新人冒出来,秦羽渐渐失去翻身机会,除非合约结束,另寻新门。
可时机就是这么不凑巧。五年合约,一年培训,四年推广,眼看着就要脱离苦海,新河却因为资金链断裂不得不接受玖ing认购。秦羽在总部走廊看见薛丛景众星捧月地徐徐走近,眼神扫过她,像看着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第二天,容岁找来,隐晦地告诉她解约没那么简单。
“得有个能治得住他的人。”当晚,容岁就给秦羽订了飞尼斯的机票,“去找陆延舟。”
相比薛丛景满天飞的海外家世,陆延舟就显得低调得多——陆家在民国就是大族,后面祖辈们从政从商,到陆延舟这一代,各支对所在领域均有不小建树。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地头蛇自己也颇有手段,接手领壹娱乐不过一年就能将它带至国内顶尖。而以秦羽的资历还不够格去投领壹,那么陆延舟就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秦羽改签好明天的机票,登陆微博小号,常年关注的娱乐博主正在吃瓜。
爱娱老干部:领壹这次这么刚啊,是他们老大的风格,我喜欢[爱心][爱心][爱心]
附图是领壹盖了公章的声明,点明旗下艺人被被玖ing做局。
万一是真的,玖ing可不只是赔礼道歉那么简单,得上警方通报。
秦羽粗略扫过下面评论,全是乌七八糟的掐架,间或几个对博主的人身攻击,被博主气势恢宏地全怼回去,文字内容堪称国骂七十二变。
她被吵到眼睛,默默关上屏幕,仰面往床上一躺,不知何时困意袭来,等再翻身睁眼一看,八点了,肚子正咕咕叫。
想到行李里有塞几盒方便面,她决定晚餐从简,结果水壶插上电,开关却打死都摁不下去,打前台电话反应,电话还一直占线。
仿佛麻烦事都喜欢赶作一堆。
下午错过的失望开始在夜晚发酵,回国的应允仿佛一眼看到结局的徒劳,秦羽渐渐失神,大脑和手同时在天上飘,就听哐当一下子,水壶在手边打翻,裸在外的小腿顿时被空调吹出水淋淋的凉意。
“陆延舟我恨你!”她拳头猛地砸向桌子。
咚——巨响掩盖了一声哀嚎。
“闭嘴。”
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里,魏金利抱着大腿龇牙咧嘴:“过河拆桥!我要真烫伤了,你看谁给你骂那群水军!”
“去冲水。”对方点点卫生间的方向。
魏金利差点给气背过去:“你还是不是人?我罢工了!”他想到前台问点药,结果出去一脚踩中一块突起,不等细想,入耳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卧槽!”
他心一跳,本能地要转身回房。
秦羽正揉着脚踝,见状把人胳膊一拉,可惜英语实在太菜,搜肠刮肚只一句:“额泼勒架子(apologize)!”
魏金利却还是一个劲地往房里钻,像身后有鬼追似的。
两人你拉我扯,门撞开稍许,秦羽还气在头上,余光猛地扫见半张掩在门后的脸,吓得她手突然一松——于是魏金利就惯性地朝里面男人扑过去,又被对方及时闪避。
扑通!
魏金利落地的瞬间,时间仿佛同时停滞,在场三位全陷入诡异的沉默里。秦羽嗓子发干,直勾勾盯着地上摆大字的背影,好像那是什么值得品味的绝世名画,脑细胞却沸腾得躁动:不是吧不是吧?陆延舟?!
脑中不期然地回忆起对面刚才直视来的眼神,直接的冷淡,一如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是他不假……
可他不应该在回国的飞机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