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前世（完）
明明距离京城不过三十里, 谢家军也是极为勇猛的存在，但就是久攻不下，只要一发动攻击, 军队就总会出现一些意外。
这些意外就是忽然出现的, 就算是有着容璟在场也无法避免。
虽然最终呈上来的战报并不难看, 但城门就在面前，一直久攻不下，却是容易挫伤军队的血气和锐气。
一旦军队的气势颓靡下去，那不需要周朝军队出手, 别的被谢家军所镇压下去的势力，就会直接出手，将谢氏一族吞吃殆尽。
军帐之内, 谢崇看着桌面上摊开的战略图, 眉头紧紧皱起。
眼看着成功就在眼前却无法跨越过去, 军队之中已经有了一些微词。谢氏一族将军队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相对的，谢崇本人所需承担的责任也远比其他的谢家人要来得沉重。
容璟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那些意外的出现, 容璟作为谢家供奉的天师, 此时身上也是落下了些猜疑。
经过这几年的征伐，谢家军并不怀疑容璟的实力，只是——为什么？
都已经走到了腐败的周朝的皇城之外, 却怎么也攻不进去呢？
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吗？即使他们一路上体恤百姓, 安抚流民，但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 周朝才是天命所归的存在？
谢家军在成立之际, 就是想要改变天下万民的处境, 周王朝明面上光鲜亮丽, 内里却是腐烂殆尽，他们想要将这团宛如吸血蛭般的家族铲除，但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似乎是做错了。
信念的动摇远比一座城池久攻不下要来得严重，而当初曾说过谢崇才是十世帝命之人的容璟，在此时也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怀疑，他是否是为了权势利禄，才枉顾天命，哄骗众人的。
虽然这些言论谢崇都直接截下了没有让人传到容璟耳中，但容璟身处军营之中，他又只是性情冷淡一些，并不驽钝，自然也能猜到这段时间内军营中的气氛变化以及将士们的犹疑与想法。
目光在谢崇的身上轻轻扫过，容璟指尖在膝上轻点而过，随后视线便又落到了军帐内放置着的沙盘之上。
周朝先祖勇猛无畏，也曾打下偌大江山，在史书上留下了赫赫威名。
但两百多年下来，继任者越发奢靡无度，早就将先祖所积攒下来的家底挥霍一空，甚至就在不久之前，谢家军一路北上，还要将北边的戎狄打退，阻止周王朝继续割地沦陷。
如今沙盘之上，代表着周王朝江山的地方，也就只剩这么一点。
但就是这么一点儿，谢家军却无能为力。
其实他们的猜测也不是没有正确的地方，攻打京城的时候总会出现的那些意外，其实就是天命在阻止周王朝消亡。
天道有常而无情，一个王朝的兴起与覆灭关系到了世间万物的丝丝缕缕，容璟作为天师，大概是知道天道为何不愿意让周王朝覆灭——
那是它定下的规律，是世间都需要遵守的万物的兴替。
此时还不到下一个王朝轮转的时间，所以天道要阻止他们。
但，万民啼哭，天下同悲，身为天师看着百姓四处流亡，却也违背了容璟自天元宗中所传承到的信念。
眼神逐渐沉了下去，容璟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谢崇看了一会儿明日的战略布局，就忍不住抬眸看了过去。
“阿璟？”
容璟闻声看了过来，虽然神色仍是与平时一般的清冷淡然，但谢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异样。
还不等他问出口，容璟就已开口道：“我有办法解决那些意外。”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甚至说得上是轻淡，谢崇乍一闻言，先是心中一喜，然后下一秒，却是沉声问道：“会对阿璟你不利吗？”
容璟迎上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之下，竟是显得有些温柔。
他向来不会说谎，如今自然也是一样的。
容璟说道：“不会。”
眼睫轻颤了颤，容璟也想不明白为何他要将这事直接瞒下，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容天师还是太小看了谢崇对他的了解。
在他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会”之后，谢崇的眉头反倒轻轻皱了起来，那双极深邃的黑眸一瞬不动地盯在他脸上：“阿璟在骗我。”
他笃定道。
容璟眉头轻动，随后才敛下眸子，淡淡道：“只是会受些伤罢了，等改动了龙脉之后，天道自然会降下灵气为我疗伤。”
他说得笃定，但天道既然是会阻止谢家军进驻京城，又怎么会在容璟改动龙脉之后降下灵气为他疗伤呢？谢崇是想要彻底将周朝直接击破，但若是要以容璟作为赌注，他却是绝不会同意的。
所以在容璟提出改易龙脉的时候，谢崇不仅表情沉静地拒绝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是直接吩咐手下的将士看住了容璟。
但一个天师，一个天赋卓绝术法高深的天师，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留下的。
不过是一张安睡符，容璟看着陷入了沉睡的谢崇凌厉而俊美的面容，不知道为何，却是伸出了手，指尖在对方的脸颊上轻轻擦过。
几年的征伐下来，谢崇身上的气势不可避免地变得锐利，心神也是极为敏锐而警惕。
此时即便容璟用出的是凝聚了他一成灵力所绘制而成的安睡符，在察觉到容璟的动作的时候，谢崇的眼睫还是顽强地轻颤了下。
但很快，他感觉到从容璟身上传来的熟悉而清冽的气息，又很自然地放松了自己的警惕。
竟是……一点儿也不怕容璟害他么？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想法，容璟垂眸看了一会儿谢崇的睡颜，随即便收回手，直接走了出去。
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其实就靠近京城的龙脉，但先前容璟向谢崇提出可以由他改易龙脉，将天下易主之后，谢崇就直接带着他驻扎到了另一个方向的这里。
然而这也难不住容璟。
作为谢家供奉的天师，容璟其实是有着一些“特权”的，比如行军赶路的时候他能有辆马车，不需要过于跋涉。
也因为如此，所以谢家军的众人并不知道，这位容貌过于俊美、性情尤为冷淡的容天师，竟是有着一身好骑术。
夜色深沉，天上坠着一道弯月，璀璨的星河纵横其中，星星点点照亮了前路。
马蹄声响，夜风呼啸而过，绣着青竹白鹤的衣袍陡然掀起，飒踏而去。
雷光闪动了大半个夜晚，谢崇在容璟离开营地不到两个时辰的时候就挣开了安睡符的效力起身。
“来人。”该说他的阿璟思虑周全吗？竟是选在了停战的这一日出手。
若不是他今日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容璟是想让他睡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睡到他的死讯传来那一刻么？
谢崇神色沉凝，直接穿上甲胄，下令让军营戒严警惕之后，就直接牵上马，朝着雷光漫天的方向而去。
没有人敢阻止他。
急促的马蹄声在山道之上响起，因为有着骤然降下的暴雨的干扰，谢崇去到龙脉所在的山脉之时，天下正降下一道极为恐怖的雷光。
而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那个青年，也如曾经那般平静而无畏地迎了上去。
谢崇想要呼喊，想要阻止，然而山路陡峭而泥泞，骏马不再适合赶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璟消失在雷光之中，一步步地往山巅上走去。
在天上的乌云开始消散，雷光湮灭在空中的那一瞬间，谢崇能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身上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只要一想到容璟因此消亡在了雷光之中，他就宁愿这些东西从没出现过。
一步又一步，终于近了。
一个穿着白色天师袍的身影坐在一株半焦的松树下，看着似乎并没多少异样。
心头微妙地绷紧，谢崇看见容璟抬起头，唇边带着一点儿极为明显的血迹，却仍是极为冷静地对他说道：“我没事。”
谢崇沉默不语，只是继续走过去，目光看向不远处，被容璟仔细地拴在了另一边的树上的黑色骏马。
那是他的马。
“乌云没受伤。”以为谢崇是担心乌云的状况，容璟再次开口道。
谢崇仍是不语。
容璟看着他这样的表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眉头轻轻蹙起，容璟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暗红的血迹。
这时谢崇倒是有了反应。
他伸手仔细地替容璟擦掉了唇边的血迹，随后也不再询问容璟，直接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
然而他到底不是天师，不知道有些修为高深的天师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也能强撑着用灵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完好。
天罚岂是那么好渡过的，便是生而通灵的容天师，对上天道，也只能硬拼。
但他到底是将龙脉修改好了，仅存的这些灵力，大约也足够他坚持一段时间。
等到陡然转换的天下安定下来，天道也该积蓄下第二次天罚的力量了。
在此之前，谢崇……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其实容璟也没想到，谢崇今晚会这么快就从安睡符的符力中挣脱出来，甚至还会冒着被天雷波及的危险赶到这里。
心底有些微妙地泛着一点儿奇异的酸涩的喜意，容璟有些不太明白，最后也只是神色淡定地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
谢崇检查完容璟的身体之后，并未发现什么太重的外伤。
但刚才的那番雷光实在是太过恐怖与震撼，就算容璟当真天赋卓绝能与天道抗衡，但他刚才吐出的那口鲜血实在骇人，谢崇并不敢放松警惕。
所以此时，他并不打算与容璟搭话，但也一点儿不疏忽地将容璟抱起，直接揽着容璟御马回去。
山那边所聚集的乌云与雷光声势磅礴，就算想不让人注意也难。
一般的军士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些将领却是清楚，容璟与谢崇都在那边。
是天命被顺利改写，还是谢家军终究功亏一篑？
直到天色微蒙，众人才见到自家统帅揽着一个白衣银发的青年出现在山路上。
回到军营之后，谢崇就让军医还有别的天师仔细地检查过了容璟的身体，然而他本就是世间术法最为高深的天师，就算是夏长生亲自前来，也未必能看出他身上的因果，更何况是身为普通人的军医和那些天师呢？
得到了容璟身体确实没什么大碍的回复，谢崇心里却并未放松下来。
然而天命已改，周王朝不再有着龙脉护持，谢家军势如破竹地攻进了城中，谢崇也因此陷入了无边的忙碌之内。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每天都抽出了时间，盯着容璟喝下军医开好的补药。
眼看着容璟的脸色越发红润健康，谢崇这才稍微放下了心，也才挪出了一点儿心神，去准备一些别的东西。
登基大典。
谢崇眉眼冷峻，一步步踏上九阶之上。
按照功绩行赏完麾下将领，又颁布了各种改善天下万民如今状况的法令，传召官垂着头，等着这位新帝的下一个指令。
在这个阶段，该宣布的就是给予后宫的赏罚，但谢崇虽然及冠四五年了，身边却无一个妻妾，众人都猜测他会直接跳过这个环节，却不想他坐在九阶御座之上，却是微笑着看向了下面站着的一个青年。
“国师。”九琉帝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容璟听见谢崇的声音从九阶之上传来，“还不快上来。”
他允许他见帝不跪，赐予他无限尊荣，如今更是要与他共享帝位江山。
不是没有人反对，但谢崇的态度却是极为强硬，一双漆黑的眸更是紧盯着容璟，似乎是要将他接下来的举止全部刻入眼底、心底一般。
在原地顿了两秒，容璟最后还是走了上去。
谢崇眼底闪过一抹流光，随后唇边笑意更深。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所珍爱的那株清莲，似乎也有希望开花了。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谢崇对朝堂的掌控能力极强，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本来遍布疮痍的大地就焕发出了生机，百姓不再需要背负沉重的税赋徭役，战火熄灭。
难得从繁重的政务中抽出身来，谢崇来到他特意批给容璟修炼的观星殿中，一声“阿璟”尚未出口，衣袍就被一阵恐怖的狂风卷起。
他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见容璟骑着一匹骏马，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国师袍，垂眸看向他：“……抱歉。”
那是容国师一生中极少数说过的谎言，如今终于到了被揭破的时候。
漫天的雷光璀璨而耀眼，身着帝王冠冕的青年终于追赶上了对方的身影，却只能看着雷光将对方的身影尽皆吞噬。
史载，昭□□昭帝，灭周朝亡戎狄，开创万世之治，一生不纳后宫不育子嗣，葬以国师相陪。
——国师者，姓容讳璟，称有定江山以龙脉之威能，昭朝除立为民请命而陨，帝召万民悼念，葬入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