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
心头血乃是天师修行之根本, 蕴含着天师的最本源的力量。
一般天师若是催动心头血施展术法,威势就能比寻常用出的术法高出一倍不止,更别提容璟这样级别的天师, 他随手施展而出的术法便能将千百厉鬼直接灭杀,此时引动心头血,所召出的无边业火更是惊人。
元修本是在召唤谢玄轻的神魂赶来, 此时见到容璟的动作, 不由得瞳孔一缩——
他不要命了吗?!
人人都知心头血能让天师使出的术法威势达到另一个高度,可为什么在斗法之时极少有天师会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心头血蕴含着天师之根本, 一旦离体便难以修复——
根基受损之下, 日后莫说是修为持续提升, 便是想要将自己的实力维持在原来的程度上亦是艰难。
更有甚者,有人将心头血引出之后, 接着使出的术法又极为消耗灵力, 双重重压之下,很有可能连魂魄都会受到损伤。
容璟他为了这些普通人,竟然是连这也不怕了吗?
眼看着业火即将沾染到自己的魂体, 元修咬了咬牙, 干脆加快了咒文的念诵速度。
随着最后一句咒文落下,一道浅淡的魂体隐隐出现在虚空之中。
只是这道魂体的状态看着实在不算太好, 元修本就是打算用谢崇的魂魄作为抵挡容璟攻势的护盾, 自然不会再刻意保护着谢崇的魂魄。
此时它看见微闭着眼睛的谢崇的魂体出现在眼前, 心中仍是惦念着当年谢崇亲自收藏起来的愿力, 眸色一厉, 它硬是扛着已经烧到了身前的业火的威胁, 伸手朝谢崇的魂体抓去。
难道容璟以为, 只有他会搜魂之术吗?
只要拿到了谢崇的记忆, 这道魂魄再给它挡挡业火的攻势,也算是有些用处了。
元修对于谢崇本就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恨意,它既恨对方眼中唯有容璟一人,又恨对方在容璟心中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
先前不曾下重手也是为了不伤及魂体中的记忆,但如今容璟引出了无边业火,那它便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它的身上仍带着极为深重的怨煞孽气,若真被它将谢玄轻的魂体抓实在了手中,在那些怨煞孽气的污染之下,便是后面容璟能将魂体救下,所造成的损伤也难以恢复。
神色微微一冷,容璟手持点灵笔,直接蘸满直自己刚刚吐出的心头血,继续催动着业火吞噬元修。
灵气凝成的长鞭亦是同时冲天而起,不过瞬息之间,便赶到了魂体之前。
元修余光瞥了他的动作,手上却仍是坚定不移地朝着谢玄轻的魂体抓去。
然而正当它尖锐的指尖触碰到谢玄轻魂体的那一瞬间,一种极为玄妙的气息忽然从谢玄轻的魂体之中迸发了出来。
因为它所使用的召唤咒文太过霸道,谢玄轻的魂体其实意识并不清明。
然而危险感如影随形,一道他追逐了许久的、深深铭刻于灵魂之内的气息忽然传来,谢玄轻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魂体却是自发地将他命格之中的孤煞之气尽数激发了出来。
当初容璟能借谢玄轻命格中所带的煞气镇压换命阵,此时自然也对元修有着克制作用。
谢玄轻命格中所蕴含的煞气乃是最为纯正的天地煞气,不过是因为他与天道交易之后,命格扭转,被被迫以凡人的身体承受着这些煞气的存在。
而元修身上的煞气却是因它四处设下换命阵,身上所背负着的孽债何止千万,这般凝聚而成的煞气至阴至邪,却是与谢玄轻身上的煞气最不相容。
元修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将谢崇的灵魂当一次性消耗品挡枪,却被对方身上忽然迸发出的煞气猝不及防地折断了整个臂膀乃至肩胛。
更可怕的是,业火此时已攀上了它的衣摆,怨煞孽债乃是业火最为喜欢的燃料,熊熊的火光一瞬间铺满了它的视线和感知,仿佛顷刻间就将它与世间分割了出来。
厉鬼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木头也不会。但一旦被业火近身,曾经它所犯下的孽债便会随着业火的灼烧在它的魂体之上尽数还原出来。
那些因为被夺走了生机气运的人类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难回馈到它的身上,几乎是要将它的魂体尽数撕裂撑破开来。
“啊啊啊——!”元修第一次发出这种尖锐而绝望的呐喊。
便是当初它算计天道之后遭到天道反噬,也不过是将那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肉身舍弃,凭借它原本的修为与底蕴,即便是魂体之身,也仍是受到许多人的尊敬与供养。
然而此时,它却被自己一手召来的谢玄轻以身上的煞气伤及了手臂,业火在四周吞噬着它的鬼力,几乎是要将它的神魂也一起燃烧殆尽。
它从未尝过的万般痛楚遍布于魂体之上,元修宣泄般地大叫了一声,随后木质的眼眸诡异地泛起了一片血红。
凭什么。
凭什么!
它苦修至今日,日夜谋划,凭什么要落得这般的下场!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忍着煞气相斥与业火焚烧的痛楚,元修神色狰狞地将谢玄轻的魂体紧紧地抓在手中,随后对着业火尽头的容璟说道:“容国师,你认出这个人是谁了么?”
颜色浅淡的半透明魂体轻阖着眼眸,头上肩上的三盏魂灯因为元修先前所用的过于霸道的咒文而变得微弱不堪。
一阵清风吹过,魂灯摇摇欲熄。
容璟沉着眸看着它的动作,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淬了霜雪般冰寒。
元修注意到他的目光,却是更加开怀,甚至是连自己身上被业火焚烧的痛楚都轻了许多似的。
“你说等我将我身上的孽债转一部分到他身上后,是我先被业火焚烧殆尽呢,还是他先被烧到魂飞魄散呢?”
元修语气轻缓地问道,身上的怨煞孽气也正如它所说的那般,缓缓地朝着谢玄轻的魂体之上游弋而去。
容璟静静地看着它的动作,握着灵鞭的手指缓缓收紧。
铺天盖地的鞭影隐藏于业火之间,然而元修此时却是镇定自若地停留在了原地。
它却是不相信,容璟还当真能直接无视掉谢崇的存在,冷静地将攻击全部落到它的身上。
果不其然,就在鞭影即将落到谢崇魂体之上的那一瞬间,容璟的动作顿了一下。
元修脸上的笑意越发扩大,此时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不是心怀天下,从不为个人私欲所迷惑的容国师么?怎么,这时反倒是下不了手了?”
手上的怨煞孽气如助燃的滚油,只轻轻沾染到谢玄轻的魂体半分,那一直灼烧着它魂体的业火便同时将谢玄轻包裹了进去。
元修忍着修为一点一点散去的痛楚刺激着容璟,随后又趁着容璟蹙眉的瞬间,忽然将谢玄轻的魂体一丢,自己则是将仅剩的那几道魂魄抽离了出来。
此时正是业火最弱的时刻,灵鞭因为谢玄轻魂体的存在动作也不由带着克制。
元修正是看中了这个机会,之前的所有言行皆是在转移着容璟的注意力。
当年它既是能算计天道,此时又怎会不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分魂之法乃是他们元家独有的修行秘法,容璟能提前为谢玄轻的魂体设下守护之阵,也是因为当时它分出的某一缕分魂上带着厉鬼从谢玄重身上取血的记忆。
只是容璟虽然是猜到了它会从血脉方面针对谢玄轻,却没想到它手上竟还有着别的手段,能直接将谢玄轻的神魂掠夺而来。
然而它的这些安排最后还是被破坏了。
所幸早在接受蓝家供奉之时,它便找好了替身,此时只需将魂体抽出,经过先前设下的因果禁制离开——
终有一日,它会将今日所受的所有□□尽数还于容璟身上。
然而就在他想要将谢玄轻的魂体丢出去的一瞬间,对方身上的煞气竟是再次爆发了出来。
谢玄轻只觉得灵魂仿佛撕裂般的疼痛,只是在极致的危险感的刺激之下,他还是勉强从混沌中找回了意识,眼睛一睁,就看到了一道道黑红色的怨煞孽气围绕在他的身旁。
谢玄轻并非天师,此时同样是看不出看出怨煞孽气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之前在血脉之力的刺激之下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此时看到这些明显带着恶意的气息,同样是生出了几分警惕与厌恶之心。
而他身上的煞气随着他的心念流转,顷刻间便朝着形容诡异、不似好人的元修掠去。
他刚从混沌中回复意识,灵魂受创的痛楚绵绵密密传来,却是一时间没认出元修的身份。
不过要是认出了,谢玄轻恐怕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煞气都剥离下来丢过去。
谢玄轻醒来的时间实在是出乎元修的意料,煞气爆发更是不在元修的计划之内。
早在将谢玄轻的魂体丢出去阻挡业火之时,元修就将自己仅剩的神魂抽取了出来。
此时没有了万年阴沉木的间接阻挡,它的神魂直接与谢玄轻魂体之上的煞气相碰,不仅将它传过去的那些怨煞孽气尽数冲散了,更是直接伤及到了它的厉鬼之体——
鬼力再次被削弱了几分,元修心中暗恨,正想随手捏爆谢玄轻的魂体,一道灵光氤氲的长鞭便迎面甩来。
若是被容璟这一击打中,只上面沾着的充满了清透柔和的本源之力的心头血,便足以让元修仅存的鬼力尽皆崩散。
到了那时候,即便它还能趁着禁制离开,最后也不过是只能沦为一道极为弱小的阴魂。
想到这个结局,元修目露狰狞,却只能看着谢玄轻身上的业火熄灭,自己则是转身欲走。
一阵轻微的、本不该在厉鬼的魂体上传来的痛楚。
元修在展开禁制的同时,不由低头朝地上看了一眼。
被它强行吸取了生机与修为的蓝家家主躺在地上,枯槁的脸上死气沉沉,几乎已经看不到一丝生气的存在。
然而他又确实是笑着的,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一件灵气十分微弱、便是龙天师等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法器压在他的手指之下,上面的灵气缓缓散开,将蓝家家主经年来一点一滴不动声色融入到祭祀当中的手段引动了出来。
元修本以为自己牢牢地将蓝家掌控在了手中,但人心难测,在它算计着蓝家之时,蓝家家主同样是……做足了准备。
只这一瞬间,就足以让容璟抓住机会。
长鞭一卷将谢玄轻的魂体卷到手中,容璟神色微冷,随后便落下道道符文,直接封锁了元修的去路。
他刚动用过心头血,又因为召出业火消耗了大量的灵力,此时气息便是难得地有些微弱。
但他的神色仍是冷的,落笔的手极稳。
淡金色的符文如漫天蝴蝶飞舞,又似星辰洒落。
元修感觉着自己之前所设下的禁制气息逐渐被压制了下去,也来不及再去处理蓝家家主,咬了咬牙,便是直接舍弃了大部分修为,只将自己的魂体塞入到了禁制之中。
它本是想积攒力量东山再起,此时这般状况,却是千难万难了。
容璟手下的符文仍是不停,但元修逃遁的意志坚决,所抛出的术法之中,竟还带着一道分魂,控制着那些术法迎上容璟的攻势,终于是成功拖延住了一瞬。
禁制终于被容璟的灵力所压制毁灭,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恢复了平静的蓝家秘境,最后才将手中的点灵笔与灵气长鞭散去。
之前一直压制的痛楚涌了上来,胸口血气翻腾,一丝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角滑落。
即便是在大昭时代,容璟也鲜少会伤到这种地步。
不得不承认,元修的实力……确实足以与他抗衡。
蹙了下眉,容璟想到最后逃走的那道魂体,仍是对自己有些不满。
他的警惕心还是放松了。
自我检讨了一番,容璟抬了抬眸,却是拿出了一道灵符,随后小心地、谨慎地贴到了谢玄轻的魂体之上。
先前他被元修丢出来之时,魂体之上还带着一点儿业火灼烧过后的痕迹。
虽然并不如何明显,但容璟在给他贴符之时,还是没忍住将他的魂体检查过一遍。
元修所用的召唤咒容璟自然也有所了解,那等咒文向来都是用于召唤修为极为高深的厉鬼所用的,效果极为霸道。
元修将这个召唤咒用于到谢玄轻身上,却是当真没将谢玄轻的命放在眼里。
只看对方的这些行径……这次让它的残魂逃脱,最后也不知道会引出多少事情。
容璟的指尖虚虚搭在谢玄轻魂体的肩上,神色却是有些恍惚。
直到一点儿熟悉的、微凉的属于灵魂的气息落到他的唇边。
那丝溢出的鲜血被轻轻抹去,一道低沉的声音仿佛叹息般地唤道:“……怀玉。”
眼睫忽然一颤,容璟也顾不上胸口的那股憋闷之气,倏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漂浮在自己身前的那道魂体。
怀玉是他的字。
容璟一开始是没有字的。他自幼无父无母,与山门中人的感情也不算热络。
师尊在为他取下“容璟”之名后便说他的机缘不在山中,所以便不再给他取字。
容璟倒也没有多在意。于他而言,名字不过是人在这一世上的代号,待到轮回之后,便又是新的开始。
所以他并不怎么在意这些。
只是他最后还是有了个字,这个字却是谢玄轻给他取的。
“……那以后阿璟就叫我为玄轻了。”彼时仍是谢氏子的谢玄轻站于他的身前,细细地品着自己刚从容璟那里取得的表字,轻笑着说道。
“……嗯。”容璟其实也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只是对上谢崇幽深却带着笑意的眼眸,他到底还是顺从着对方的要求,唤了一声“玄轻”。
分明是他亲自取的字,但念出来时,却像是带了一种极为陌生又极为亲昵的意味。
容璟当时只唤了一声便收住了话头,然而尚且年轻的谢崇看着他,满是青年意气的俊美面容在阳光下看着极为深刻与专注:“说起来,我还不曾知道阿璟你的表字是什么?”
他仿佛半开玩笑般地说道:“容天师?阿璟?能告诉我吗?”
低沉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容璟当时与谢崇也不算十分十分相熟,但到底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好拒绝对方,只能蹙了蹙眉,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并无表字。”
“竟是这样么?”谢崇似是有些惊讶,但又有点高兴,“那我们也算是有缘了。”
容璟:“……”
这算什么有缘?
但谢家公子说是有缘,那就是有缘。
他看着神色淡淡却不掩其卓越之态的容璟,微笑着试探道:“不如……我也给阿璟你取一个字可好?”
他的语气轻缓,神色亦是温和。冷峻的眉眼带着专注之色,将本不是十分在意这些事情的容天师看得难得有些不太自在。
眉头似是皱得更紧了。
谢崇当时只觉得大概是会被拒绝掉吧,但过了一会儿,一道淡淡的、悦耳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嗯。”
神色不由得一怔,谢崇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微小的、不容忽视的喜悦盈满了胸腔,谢崇简直比听到对方认真给自己取的字时还要开心。
他勉强压住这不知缘何而起的喜悦,凝神想了一会儿:“怀玉如何?”
璟之一字,意为玉之光彩。
他的容天师,也正如一尊极为精致华美而贵重的玉器,散发着极为动人的、明亮而璀璨的光彩。
怀玉二字,正可解释为他本人如有玉在怀,谦谦君子,胸怀天下,与容璟一名又互为呼应。
而且……这怀玉二字中,也藏着谢崇本人的一丝私心。
璟字又有玉器之说,怀玉二字,却是隐含着他想要将这尊极为华美的玉器收入怀中,不叫人窥视丝毫。
隐约猜到了自己心思的谢崇轻叹了口气,却是垂眸,定定地等着容璟的回答。
“怀玉……”容璟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这两个字,然后抬眸撞上谢崇有些紧张的眼神,顿了一下,便道,“随你。”
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谢崇有些哭笑不得:“表字这种事怎么能随我?阿璟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再起一个就是。”
虽然他觉得怀玉二字更适合容璟,但既然本人不喜欢,谢崇却也不会只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
他想了想,正想再起一个,容璟便垂下眸,道:“不必,怀玉……不错。”
他鲜少与同龄人有过这般亲近的交流,便是还在山上的时候,容璟也常是自己一个人。
他的天资太好,性情却太淡,别的师兄师弟见了他也是一副复杂难言的表情。
容璟想了想,“怀玉”二字……倒真是挺好的。
只是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而他又反应到这是在称呼自己时,感觉就有些奇怪。
“怀玉。”正这么想着,对方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容璟回过神来,眉头动了动,倒也真的应了。
此后几年,没有外人在场之时,谢崇便都唤他“怀玉”二字。
而若是有外人在场,除却称呼他阿璟之外,便多称他为国师。
这般想来,怀玉二字,似乎当真只有谢崇一人知道。
……
从记忆中回过了神来,容璟看着眼前的虚幻的魂体,抿唇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轻淡,但大战刚过,他既动用了心头血又耗费了大量的灵力,此时脸色看着便苍白无比,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一丝。
即便以他现在魂体的姿态难以彻底将对方唇角的血迹抹去,但谢玄轻的指尖仍是轻轻地在上面蹭着。
此时他听到容璟的问题,便低下头,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复杂难言的微笑:“是的……先生,我都想起来了。”
两世的记忆与情感都承载于同一个灵魂之上,谢玄轻仍记得自己是谢玄轻,但他也知道……他同样是谢崇。
上一世容璟于天罚之中魂魄消散的画面无数次地在他脑海中闪过,谢玄轻想起刚刚他下意识将煞气对准的元修——
若不是他,他的先生,他的国师,他的怀玉何至于二十岁就离开人世。
纵使他后面寻尽了办法,甚至请出了容璟原先的师门相助,但凭空复活一个人到底还是太过逆天,谢玄轻最后也是抱着有一丝成功的机会的想法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命格交换给了天道。
愤怒、心痛、遗憾、以及再次重逢的欣喜——
谢玄轻闭了闭眼,笑容中的复杂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了心疼与欢喜。
“我都想起来了。”
虽然很早很早之前,容璟就怀疑过谢玄轻是谢崇的转世,但此时那道气息极为熟悉的灵魂站在他的身前,以谢玄轻的姿态与语气对他说着本该是谢崇才知道的事情时,容璟还是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以及,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
谢崇乃是他的挚友,但谢玄轻似乎又对他有着男女之情。容国师眉头轻蹙了下,难得生出了一丝逃避的情绪。
但谢玄轻此时有着两世的记忆,对他的熟悉更是深入到了灵魂。眸光只往他眉间一扫,就猜到了他心中大致的想法。
“先生是在想我到底是谢玄轻,还是已经变成了谢崇么?”
他轻轻靠了过去。
半虚幻的魂体因为靠得有些近,一部分魂体就与容璟的身体重叠到了一处。
普通的生魂并不冰冷,但谢玄轻刚被元修所用的咒文伤到过魂体,此时触碰到肌肤上,便带了一丝微凉的感觉。
容璟有些不太习惯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谢玄轻此时乃是灵魂状态,动起来却是要比他还要快。
跟上上前了一步,他幽黑的眸静静地盯着容璟,似乎是在执着地等待他的回答。
容璟:“……你不就是你么。”
容璟被他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垂下眸,却是这样回道。
从一开始,他便猜到了谢玄轻是谢崇的转世,二人乃是同一个灵魂,此时又带着相同的记忆,追根到底,谢崇……不就是谢玄轻么。
谢玄轻这时候却是不依不饶起来了。
他眉头轻轻一动,仍是继续追问道:“先生刚才当真是这样想的么?真的没有怀疑过我是谢玄轻还是变成了谢崇么?若我变成了谢崇,只记得上一世的记忆,先生会怎么想?”
谢玄轻其实已经很顺畅地接受了自己就是谢崇的转变了,归根到底,这些记忆都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本就与他是同源的存在。
谢崇即是他,他即是谢崇,谢玄轻对这一事实十分明白。
但想归这么想,他想到这一世两人相见之时,容璟看着他似是出神了一瞬的画面,心中又有一种矛盾复杂的感觉。
一边既为自己作为“谢崇”在容璟心中的地位而欣喜,一边又作为“谢玄轻”酸涩他与容璟的相识带着自己上一世的影子。
……是真的很矛盾复杂。
这会儿他问出口的问题也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
当谢玄轻看到上一世他明明也对容璟动了心但却是有缘无分的记忆时,心中同样是感觉遗憾。
这一世他却是将容璟的心门撬开了一道裂缝,但只要想想这道裂缝敲开的前提在于容璟一开始对谢崇的在意,谢玄轻就:“……”
他们分明就是一个人,全部的记忆与情感都在一个灵魂之中,谢玄轻对此接受得十分平静。
但只要一想到容璟其实并未将他看作一个人,而是仍将谢崇与谢玄轻分开当作两个人看待,他便忍不住想,他的先生,他的怀玉,到底是更为喜欢作为谢崇的他,还是作为谢玄轻的他呢?
——不论是哪个答案,谢玄轻想了想,心底都感觉有一丝难受。
实在是……左右彷徨,却又控制不住地得到一个真切的回答。
只是他的问题明显超出了容璟的思考范畴,他看着神色间既有谢崇的影子、又有谢玄轻痕迹的魂体,缓缓眨了眨眼睛,也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若谢玄轻恢复了谢崇的记忆,却失去了这一世作为谢玄轻的记忆,他会如何?
谢崇是他上一世的挚友,是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若对方与他一同来到这个时代,即便他性情冷淡,却仍是会感到欢喜。
可若是对方的存在要以谢玄轻的消失作为代价,容璟缓缓蹙了蹙眉,又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
谢玄轻见到他这样的神色,不由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先生刚刚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知道。”过了许久,容璟却是抿了抿唇,淡淡地回答道。
这并非是谢玄轻想要的答案,张了张嘴,他还想再问,龙天师等人却已走了过来。
在见到谢玄轻的魂体的时候,龙天师有些茫然又淡定地打了声招呼:“……谢家主。”
谢玄轻:“……嗯。”
既是有人过来了,刚刚的问题自然也不好继续追问。
谢玄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灵魂上的痛楚传来,此时便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
相比起之前激发记忆时的痛楚,这会儿的难受倒是可以忍受。
柔和的灵力从刚刚容璟给他的那张灵符上传来,谢玄轻的指尖在上面轻蹭了下,又下意识地想起,当年他还是谢崇之时,容璟似乎也曾给他准备过不少灵符。
谢玄轻:“……”
虽然跟自己吃醋不太对劲,但如今自己只得了一张……
难不成容璟当真更喜欢“谢崇”的存在吗?
然而就在他要越想越深的时候,龙天师又转头看向了容璟,手中拿着一沓灵符:“其余灵符已按照容……容天师你的吩咐交到许先生他们手中了,这些是剩下的灵符。”
他们特殊部门也是政府部门,是绝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
容璟虽与特殊部门有着协议,但到底不是特殊部门的员工吗,这些灵符剩下之后,自然也要交还到主人手中。
容璟本欲说将这些灵符都交给特殊部门收着就是,但他也恍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瞬之后,就将灵符接了过来,分出了几张功效正合适的又递到了谢玄轻身前。
正在暗暗难过自己这一世恐怕不是很得容先生喜欢的谢家主:“……?”
“方才元修所用的咒法太过霸道,你的灵魂也受了损伤。这几张安魂符正有定魂养魂之用,你且拿着。”
容璟将灵符递与他时,神色仍是那般淡淡。
谢玄轻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接了过去。
蓝家一事到此时也算是结束了。
虽说被元修抓住了机会离开,但因为谢玄轻身上的煞气以及容璟所召来的业火,它的修为早已十去八九,只剩下最后一道残魂,便是转到替身之上残存了下来,要想继续发展,也要经过极长时间的谋划。
而特殊部门等人经过了这一次蓝家之事,对那些不受特殊部门监管的世家天师同样是有了警惕之心,元修要想再找到一个如蓝家黄家这样适宜控制的天师部门,却是要难上加难。
这样想想,元修虽是逃出去了,但它要是急着将修为恢复到巅峰,那就必定会生出事端。
这段时间,特殊部门才是真正要忙碌起来。
没了蓝家人与元修的操控,原先困住了众人的蓝家秘境很快就找到了出口。
在离开之前,容璟平息了一下胸腔之内翻涌的血气,随后又叫众人将手中的聚命牌拿了出来。
因为先前蓝家等人吸取过一次生机,众人身上的生机大部分藏于聚命牌中,少部分却是无法再回归到体内了。
容璟取出点灵笔,将这些聚命牌中的生机气运都释放了出来。
淡绿色的光芒被金色的符文牵引着,自然地融入到了原主人的身上。
许先生一路上目睹了种种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情,此时淡绿色的生机回复到体内,他伸手看了一眼,上面忽然出现的皱纹果然淡了许多。
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丝痕迹。
这也是他们贪心不足的惩罚,若是当初他们听从了国家方面的劝告,又怎会被蓝家等人谋取掉这难得的生机与气运呢?
一饮一啄,竟是早已注定。
而秘境内存储着的生机,容璟也未曾弃于不顾。
将散逸于空气中的生机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随后用符文辨别着主人的气息。
清风掠过,淡金色与淡绿色交错于一起,画面奇异而柔美。
所有人都不曾打扰容璟的动作,即便是谢玄轻,也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将这些生机与气运,还给那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因换命阵而落入了困境中的人们手中。
但其中被蓝家与黄家乃至元修消耗掉的那些生机与气运……却是再难找回了。
周松云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也是更加坚定,一定要将元修的残魂迅速找到!
至于蓝家与黄家的人……
国家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后续处理那些豪门家主的事,就全由特殊部门负责。
容璟身上带伤,那口心头血伤及了根本,周松云等人知道之后既愧又悔,自然也不敢再麻烦他,亲自将他送回到谢氏别墅中后,就急匆匆地给魏毅行打了电话,又给容璟申请了一笔奖金。
容璟倒是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
妄动心头血确实对根基伤害极大,但容璟动用之时足够小心,此时身体与修为虽是虚弱了些,但只要潜心修养,未必不能恢复如初。
留守在别墅中的陈管家一见到他回来,顿时就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见容璟的脸色看着似乎有些不对,又小心地问了一声。
容璟自然是不会将蓝家秘境一事告诉对方,简单地应付了几句,他看了眼身旁仍是魂体状态的谢玄轻,还是先行上楼,冷静地将对方的魂魄按回到了肉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