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
不知道过了多久, 张竟遥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黝黝的眼珠子缓缓地在眼眶中转动，张嫂见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攀着周松云的手臂就想扑过去。
反倒是谢玄轻看出了点什么，伸手一拦, 便将张嫂挡了回去。
“竟遥他醒了！你们让我过去和他说说话……”张嫂眼泪滂沱。几年来的麻木悲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起涌了出来。
但她看不出来，别人却是能看出张竟遥的状态不太对劲。
周松云有些为难地将张嫂抓在手里, 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容璟。
煞气仍在张竟遥体内盘旋着，凸起的青筋和张竟遥过分平静的神色形成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容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指尖直接抓过谢玄轻的手腕, 一团极为浓厚的煞气又被容璟抽取出来, 融入到张竟遥体内。
“嗬……嗬……”就在这股煞气入体的一瞬间, 张竟遥喉咙间竟然发出了犹如将死之人最后喘息时的声音, 沙哑沉重地落到众人耳中, 带着一种浓浓的阴冷的气息。
攀着周松云手臂的张嫂年纪大了又刚受过伤，身子最弱, 此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激动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一些, 也终于看出了张竟遥现在身上的情况不太对劲。
搓了一下手臂, 张嫂张了张嘴，却见容璟忽然抬手，白皙如玉的指尖夹着两张黄符，飞快地在张竟遥头上一拍。
“嗬……呕！”一声剧烈的呕吐声在房间内响起，张竟遥干瘦的胸口急速起伏着, 忽然猛地吐出了一样东西。
谢玄轻只来得及看上一眼, 那个东西就被容璟轻轻一抓, 困在了一团雾蒙蒙的煞气中。
在这个东西吐出来之后，张竟遥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了下去。黑黝黝的眼睛缓缓闭上，却不像之前那样散发着一种垂垂无罔的气息，而是变得安详平和。
就好像，现在他就真的只是单纯地睡着了一般，只要时间到了，自然就会醒来。
张嫂见状，眼泪又簌簌下来了。
所幸周松云观察比较仔细，见张竟遥虽然还昏睡着，但脸色看着却好了许多，甚至连之前干瘪的身子似乎都重新充盈了起来，便按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我看张同志的样子好像好了不少，不如叫医生进来检查一下看看？”
他对容璟总是充满着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刚刚容璟的动作他虽然不能看明白多少，但他却是知道，对方绝不会做那些无用的事情，所以……
张嫂闻言回过神来，连忙点了下头。
加护病房的病床前就有一个呼叫铃，张嫂伸手按了一下，没一会儿医生就赶了过来。
趁着张嫂留在里面看着医生给张竟遥检查身体，周松云等人退出病房。
容璟和谢玄轻早在医生过来的时候就出来了，齐大爷免费看了场玄学大戏，这会儿正在慢慢消化呢，也就没跟着一起出来。
几人走到走廊的拐角处，因为靠近应急消防通道，一般人不太会来这边。
墙上的应急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周松云目光落到容璟手上虚虚抓拢着的东西上，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容天师，这是……”
“大概是当年那只你们以为已经灰飞烟灭了的厉鬼。”容璟垂眸看向手中被困在一团煞气中徒然挣扎的厉鬼，淡淡道。
“这不可能。”周松云下意识地反驳道。
然而……
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处理这个任务的时候，那位大师明明可以直接收服厉鬼，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却让厉鬼成功附身在了小女孩身上，最后还是张竟遥拼着被厉鬼杀死的风险救下了小女孩。
但他本人最后也被厉鬼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阴煞血气冲灭了魂灯。那位大师心中有愧，便主动以身为皿，将他体内的阴煞之气全部逼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也是因为这个举动，这位大师实力大受影响，周松云隐约记得，对方似乎已经有两年时间都在闭关了。
而当时因为还有别的任务，特殊部门的许多天师都不在京市，那位大师为此出手还导致自己实力大跌，自然也没人继续接手了。
也就是这段时间，张竟遥身体越来越差，而特殊部门合作的天师也越来越多，周松云才想着过来看一眼对方，打个申请上去再调一位天师过来帮忙看看。
只是没等他联系，这件事就被容璟遇上了。
看着容璟手中轻松困着的厉鬼，周松云表情有些难看：“培明天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璟倒是隐约能猜出对方的想法。
放任厉鬼占据人身，无外乎是想帮助厉鬼夺取身体罢了。
只是一般厉鬼附身之后能保持的时间也有限，除非是真真正正地将原主的魂体吞噬殆尽，彻底地占据原主的一切包括原主的命格与气运，否则总有一日身体会承受不住厉鬼本身所带的阴煞血气，完全崩溃消散。
那位天师原先大概是看上了那个小女孩作为容器，但因为被张竟遥横插了一脚，厉鬼被迫从小女孩的身体中脱身出来。
在这种附身失败力量消散的情况下，那位大师又不能暴露自己，便只能让厉鬼就近地选了张竟遥作为自己下一个要夺取身体的人。
所谓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击，大概也只是个烟雾弹。
至于对方为什么有信心自己能让厉鬼完全取代原主的存在……容璟指尖在那团煞气上轻轻一拨，就在那个厉鬼的魂体之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换命阵的味道。
只是因为阵法是直接镌刻在魂体上的，厉鬼本身并不需要太大的转运之力，所以上面的符文并不完全。
但已经足够它悄无声息地夺取一个人的身份，乃至一切了。
容璟自然没那么多精力给周松云分析那么多，只是他简单地说了几句有关厉鬼附身夺取身份以及换命阵的发现后，周松云就猜到了什么。
沉着脸转身去打了个电话，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周松云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廖培明的踪迹在去年就完全找不到了。”
这个出手的大师也姓廖，算起来应该是先前的那位廖天师的旁系堂叔。
因为廖家是第一个和特殊部门合作的古老玄学世家，所以特殊部门之前给予了许多便利，也让那位廖培明大师掌握了不少有关特殊部门内的信息。
现在发现对方很有可能和最近兴起的换命阵一案有关，周松云眉毛间的皱纹几乎能夹死苍蝇。
偏偏这件事还不能大张旗鼓去查，否则别的未参与进去的廖氏族人知道了，很有可能会因此对特殊部门产生意见。
廖培明之所以敢这样做，大约也是将特殊部门的这个顾虑算准了。
周松云猛地捶了下墙。谢玄轻眉头微动，略微在容璟身前挡了一下。
所幸周松云之前在军队的时候就培训过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很快就将心底的怒意压了下去。
“今日又麻烦容天师了。”
这句话周松云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了多少次，以至于他现在站在容璟面前都觉得有点羞愧。
明明是特殊部门内部惹出的事，最终却还是要麻烦容璟出手解决。虽然容璟并没有提到这些，但他却不能厚着脸皮也一句不提。
“我回去之后会向上面报告，并为容天师您申请一笔奖金。”至于遭受无妄之灾的张竟遥，特殊部门也会全部承担他这几年来所有的医疗费用以及发下补偿金。
容璟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随后便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周松云表情终于放松了一些，但心里却还是吊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也是时候，彻查一遍特殊部门里的人了。
特殊部门成立了将近十年，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所形成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及至现在，已经显得有些冗杂了。
周松云并不否认大部分人都是抱着一种为国奉献的心情加入进来的，如他和张竟遥；但也有些人，加入进来的目的本就不单纯，甚至本身就可能是危害民众安全的灵异事件的制造者，如廖培明。
如果继续放任这些人在特殊部门里潜藏下去，拿到特殊部门这些年来所收集到的各种灵异信息，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周松云越想越觉得严重，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亲自和上级仔细汇报。
但容璟和谢玄轻都还在，容璟他是不敢质疑，但谢玄轻……
“谢家主。”
刚才容璟的动作周松云都看在眼里，抓取这只厉鬼的过程少不得对方的煞气助阵。周松云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厚着脸皮道：“这件事算是特殊部门的‘私事’，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所以只能拜托谢家主帮忙保守一下消息了。”
如果谢玄轻只是个普通人，周松云大可以申请上面给予对方一笔补偿，然后要求他签一份保密协议。
可偏偏谢玄轻不是。
他几乎是华国板上钉钉的首富，即便是周松云，也不知道对方的底蕴到底有多深。
且谢玄轻身上的煞气似乎对换命阵有着克制作用，周松云也不想将彼此的关系闹得太过难看。
所幸谢玄轻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平静地看了一眼周松云，谢玄轻敛眸道：“好。”
周松云闻言，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自然，他也知道不能白让谢玄轻出力，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周松云暗叹一声，恐怕是要跟上面打声招呼，以后面对谢氏的时候，还得更客气一些。
但谢氏本身对工程的质量要求就比其他企业要来得严格，与谢氏合作，倒也能说是共赢。
容璟见他们二人似是商量好了，微微垂了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指尖一动，便是画出了一张灵符，将手中的厉鬼连带外面的那团煞气都包裹了进去。
若有似无的挣扎声在耳边消失，周松云目光落到容璟的掌心之上，就见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个锦囊，将那张镇压着厉鬼的灵符装了进去。
“你们自己处置。”要想查到廖培明的踪迹，带着他本源气息的厉鬼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容璟只看周松云一眼，便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淡淡地将那个锦囊递了过去。
表情稍微有些尴尬，但周松云还是伸手将锦囊拿到手里，然后小心地放到了衣服口袋中。
也是这个时候，周松云终于有时间分出心神，关心一下病房里张竟遥的情况如何。
向容璟二人点了一下头，周松云大步过去推开病房门。
谢玄轻和容璟落后了一步，却是开口道：“这次又多亏了先生带我沾光了。”
他相信，以容璟的本事，即便没有他身上的煞气，张竟遥身上的那只厉鬼也奈何不了容璟分毫——顶多是过程麻烦一些，却绝对不会束手无策。
但容璟却是毫不介意地将他带了过来
要知道周松云除却是特殊部门的人之外，本身的身份也不低，与上面也算说得上话，能让对方欠下人情，对谢玄轻这样极会抓住机遇的商人来说，无异于是给他送上了一笔极大的财富。
谢玄轻想到此处，眼神也不由得动容了一瞬。然而还没等他的感动溢于言表，容璟便皱了皱眉：“你身上的煞气比较好用。”
谢玄轻：“……”
好用就好用吧，反正他心里记着容璟这个人情就行。
他们在这儿说了两句话，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医生也刚为张竟遥做完一个简单的身体检查。
“太神奇了。”医生拿着病历本，看向张竟遥的眼神简直是像在看一个奇迹一样，“这位病患之前的身体已经到了一种极虚弱的地步，体内多个器官衰竭，几乎只能靠着药物继续存活……可这次检查下来，这位病患的身体似乎好转了许多。”
就连体内衰竭的器官也神奇地恢复了活力。这简直是个奇迹！
“他的脑电波也重新活跃起来了，我推测，他大概这段时间就会醒来。”张嫂的目光充满了沉甸甸的期待，医生飞快地说完了张竟遥身上的变化，然后道，“不过我还是推荐你们给病患再进行一次彻底的全身检查，看看是否是身体全面的好转。”
“没问题。”周松云开口道，“需要做什么检查医生你尽管安排。”
得了准话，医生很快就开好了单子，将张竟遥带去了全面检查。
张嫂在医生说张竟遥近期就会苏醒的时候就呆住了，这会儿终于回过神，眼泪唰地就落下来了：“谢谢您，谢谢您……”
她不知道容璟叫什么，却知道是对方救了自己的儿子。拖着伤腿勉强走到容璟面前，张嫂几乎要给他跪下：“谢谢您救了我儿子……我以后一日三餐供奉您，真的，非常谢谢您……”
容璟：“……”不，一日三餐供奉就不必了。
“你回去再给我拿些干货就好。”消灾解难照理来说苦主都必须给天师一定的报酬，否则劫数容易换成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命里。
张嫂大部分的积蓄都花在了张竟遥身上，自然不像谢玄轻等人那样出得起大价钱，容璟便只要了她一些干货。
张嫂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给，我一定给，到时候我给您几个干货礼盒……”
她郑重地许下承诺。在张嫂心里，容璟是救了她儿子命的人，别说一些干货了，就算是要她的命，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但她知道，容璟并不需要她的命。
因为张竟遥的关系，张嫂是知道那些有本事的天师出手的价钱的，容璟显然就是那种极有本事的天师，对方只要她一些干货，说到底其实就是在免费帮她。
深深地朝容璟弯下腰，张嫂忍着身上的痛，恭恭敬敬地鞠完了三个躬。
容璟却也没避开。当他再看向对方的面相的时候，却发现张嫂的面相已然改变。
从一生孤苦，变成了前半生虽遇人不淑惨淡寥落，后半生却母子和顺，小富即安。
她之前的命格也是受张竟遥体内那只厉鬼身上的换命阵影响，现在终于扭转过来，即便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命格，但对张嫂而言，无疑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容璟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提醒了一句：“当断则断，莫要再重蹈覆辙。”
张嫂浑身一震。
……她的前夫前段时间确实联系了她想和她复合，只是张嫂当时惦记着儿子，便没有多加理会。现在容璟忽然提醒这么一句，她立刻就想起了对方信誓旦旦说已经完全改过了的那番话。
她那时候……确实有一些动摇，但想起当年的痛苦，张嫂笑了一下：“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
容璟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也不过提醒一句，此事已了，张嫂以后如何，也只看她自己给人的选择了。
之前一直没出声的齐大爷忽然幽幽出声道：“没想到小伙子你还挺不简单呐……”
他终于消化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是还是有点震惊自己随便推销菜心的一个客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天师，看向容璟的目光就充满了深沉的情绪。
然而容璟和他对视了一眼，语气依然平静淡然：“嗯。”
齐大爷：“……”
满肚子的话被容璟这么个“嗯”字给堵死在嗓子眼里，齐大爷嘴巴动了动：“那你也能给我算算不？”
他左右看了看，想起容璟刚刚问张嫂要干货的举动，搓搓手：“回头我也给你免费供应半个月、不，一个月的菜心！”
容璟：“……”
对方倒也算整件事的引子所在，容璟蹙了下眉，还是应下了对方的要求，淡淡说道：“你今年六十有三，膝下一子一女，夫妻和睦，儿孙孝顺，往后都是享福的好日子。”
齐大爷听着寻思，这虽然都对吧，但好像有点空泛呐？
“不过令夫人的身体没有你这么康健，最好还是每年做个全面检查。”容璟最后提醒了一句。
齐大爷的命格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在普通人里算得上是很好了，唯一有点缺陷的就是他的夫妻宫稍显晦暗，显然他的伴侣身体不太好。
齐大爷一听就上心了，有心想再问两句，容璟却已经收住了话头，神色冷淡。
他便也不再多问，只心里想着，家里那个老婆子总不爱出门，以后还是得拉着她一起去市场里卖卖菜活动活动筋骨才好。
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就全部解决了。张竟遥全身检查的报告大约傍晚才能拿到，张嫂自然是要在这里一直守着的，但容璟和谢玄轻与他们没多少关系，便也不再多待。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谢玄轻还听到不远处的检验科中传来几声惊讶的声音，似乎是张竟遥身体的变化太大，不少医生都聚集了过来打算研究其中的原理。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谢玄轻不着痕迹地落后一步，目光在容璟身上慢慢扫过。
容先生总是十分出色，仿佛有他在身边，便能无所顾忌一般。
只是这个想法刚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谢玄轻心头又莫名地涌现出一股酸涩难耐、痛楚不堪的感觉。
就好像他曾经确是拥有过，只是最后还是无法挽回地弄丢了。
呼吸疼得停了一拍，谢玄轻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落后了容璟一步，不至于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异样。
皱了一下眉，那种莫名的心痛终于缓缓平息了下去。谢玄轻想起自己之前常做的那几个梦，一时也有些怀疑，那会不会就是他和容璟的前世？
但梦里的景象醒来后就忘记得差不多了，谢玄轻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几个什么样的梦。
他走路的动作慢了一些。容璟已经走到前面三四步远的地方。谢玄轻刚想加快脚步追上去，就见容璟也放慢了一点脚步。
眼中浮现起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谢玄轻走上前：“忙活了这么久，容先生饿了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容璟看他一眼，神色仍是淡淡，却是说道：“上次那家吧。”
谢玄轻微微一笑：“好。”
外面仍在下雪，甚至比中午时下得还要大。
宽大的雨伞也遮不住两个成年男人的身子，终于走到停车的地方的时候，谢玄轻的肩上已经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打开车门。谢玄轻刚想让容璟坐进去收起伞，就感觉一点微凉的气息在颈边蹭过。
容璟纤长细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雪，谢玄轻一时有些分不清，他的指尖与那捧清雪，到底谁更白一些？
“好了。”容璟微带流光的眼睫低垂着，仔细地看了眼谢玄轻的肩膀，见上面没再蹭上雪花，便淡淡地抬头说道。
谢玄轻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声音莫名有些低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