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
第四回
现买个房子,只要近就好,别的就不那么挑剔了。
住这件事情,县爷是不会挑的。
凉武县衙的后院比想象中还要破旧。张闻一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在下愁人的秋雨。那天县爷眼鼻通红,在湿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可怜。
县爷是当今周相爷家的幺子,论起来贵妃娘娘是他的长姐,防外驻军的统领将军是他大哥,身世如此显赫,那破旧的县衙怎么住下的,张闻一许久都没有想明白。
到来年柳绿向县爷讨梨膏糖钱,张闻一算是明白了,县爷修后院的工钱、料钱还未存够。当时见县爷一脸要割他肉的痛心模样,张闻一一时心软没有收他那层层叠叠包裹着的碎银两,现在想来颇有些后悔。
那日把脉,县爷是伤寒,头天夜里伏案公办有了兴致,忘记给自己添上衣物,觉得冷时已经糟了。流泪喷嚏还鼻息不通,最艰难的是明明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县爷还要在张大夫面前摆出县爷应有的架子……
看得张大夫都替他觉得艰难时,县爷对张大夫一手“惨不忍睹”的毛笔字露出了颇有微词的模样,张大夫心眼小,觉得被冒犯了,随手就往方子里加了苦味浓的药材。
回安平堂的路上,张大夫想起县爷上任来对凉武百姓多是体惜的,对自己的小心眼很是后悔,便给了县爷药后吃的梨膏糖,算是补偿。
想到梨膏糖,张闻一今日收到快递了,拜托抄方学生取了扔到住院部办公室去,待会儿看他之前去拆了带过去,也不知道买来的还是不是那个味道。若是找不到那个味道的,等安顿下来自己再给他熬制好了。
窗外的天是真的蓝,云看着也是柔柔的。
周隽在甜甜姐的帮助下稍微坐了起来。在没有人的时候,他试着动动身体,找出了他的动作范围,只要就这些动作幅度的范围,就不会扯着伤口痛。
虽然不知道墙壁上那个薄薄的黑匣子是什么玩意儿,但是这真是个好玩意儿。
现在周隽已经会使用手上的这个小黑匣子了,这个小黑匣子是控制那个大黑匣子。按照甜甜姐教的按那个凸起。大黑匣子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出现。
有的人是唱歌跳舞的,有的人是想要你买他的东西的,有的是唱戏的……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叫做新闻频道的,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更新,今天发生了哪些事情。
周隽默默的在心里回想一下今天发生了哪些事情?
第一件,阿富汗□□9日称已攻占萨曼干省首府艾巴克市。
第二件,伊朗9日敦促美国放弃美前总统普特朗执政时期的对伊施压政策。
第三件,黑龙江省防汛iv级应急响应8月9日18:00提升至iii级应急响应。
第四件,美国国防部:美军在条件允许时将继续支持阿富汗政府军。
从这些事情周隽大概想了一下。
首先自己和张闻一在的地方应该不叫美国,阿富汗,伊朗,萨曼干这样的……因为黑匣子上面出现的小人人脸颜色、穿着打扮和说的话跟这里看到的不一样。
然后那个叫阿富汗的国家应该在打仗,一边叫做□□,另一边叫政府军,看起来政府军这边是王师,另外一个美国支持他。然而那个叫伊朗的,与美国不和。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其他国家的名字,再加上自己和张闻一在的这个国家,也就是说天下分崩离析久矣。还有地方在发洪水,这个叫做黑龙江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国家的一个行属……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配合着这个叫新闻频道的东西,周隽发现文字变得简化了。
简化之后的字写起来、认起来都更方便了,周隽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底下识字写字的人多了,那……
“咔啦”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
周隽偏头看过去,张闻一穿着一件白褂子正从门外进来。不偏不倚直接走到周隽病床前,看着他说:“对不起,我回来迟了一点。”
周隽望一眼墙壁上的计时机关,说:“不迟,只迟到了三分钟。”
“三分钟”这个词语从周隽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张闻一甚至偏头看了看挂钟钟面,数了数分针之前的小格子不多不少恰是三格。
“已经知道怎么认钟表了?”张闻一拖过他的专座椅子,放置到周隽右边和周隽挨得极近,“是县爷不耻下问还是寻了什么妙方?”
“那个大黑匣子上面会报时间,会说话,每次都同那个计时机关同步……”周隽这时候精神挺好,可能跟中午吃的很好有关系。
“大黑匣子的叫电视……”张闻一觉得周隽应该全是靠电视自学了。
“那这个呢?”周隽把手上的小黑匣子拿起来。
“遥控器。”张闻一一字一字的说。
“遥遥隔着控制的物器。”周隽自己琢磨了一下,说出了这一句。
张闻一给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抬手把床头柜上插着吸管的杯子端在手里,周隽慢悠悠喝了一口,说:“你这样熟悉,便是从这里来的?”
自己身上的伤还是会痛得,也就是说到这里的时日不长。这里的这一切都是这样的自成一体,即便是张闻一游方行医见多识广,没过几日就如此这般如鱼得水显得着实夸张了些……
想着在凉武时张大夫的平日种种,与周遭人物多有格格不入之感,现在一联系,周隽觉得只会是这个结果。
就周隽对张闻一的了解,即使说中了,他多半点点头就算答应了,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一开始只是那样看着自己,和平常的冷脸子没什么差别。只是这一回瞧了自己两眼后,垂下了目光,周隽忙着寻他的目光,就没看见他那笑是从那儿生出来的。
只见他再抬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笑意,且含笑着又有些郑重地说:“是的,我从这里去到了你那里。”
张闻一此时面上的那个微笑是周隽最喜欢的。周隽以前常常想,若是张闻一每每脸上都露出这样的笑容,那旁人对他也是喜欢的,再不会敬畏他的冷脸子。
“张大夫,恭喜你回家了。”仿佛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周隽忽然伸出了手,但仅仅伸出了一半就被胸口的疼痛提醒了。
张闻一脸上周隽最喜欢的笑变成了小小的嘲笑,仿佛料到周隽会有这样的动作,张闻一这个看客真是坏透了。
周隽龇牙咧嘴收回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好双手,然后抬眼瞄了一下张闻一,把他脸上的嘲笑,深深的记在心里。
“我是诚心恭喜你,你却看我的笑话,张大夫你一点儿都不君子。”
“你随意动,痛是痛一点,伤口绝不会裂开,我缝得好着呢……”周隽的话是半点没有听进耳朵里的张闻一继续落井下石。
“那我能回去吗?”周隽往背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你既然能去我那里,又带着我到了你这里,你应该有办法把我送回我那里吧?”
“不行了。”张闻一脸上的笑说没有就没有了,依旧是老样子,甩着一个冷脸子,说话一板一眼无比正经。
“不行……了。”周隽把这个勒字咬得很重,心中思量一下后说:“你试过了?”
“你不用回去。”张闻一的冷脸子好像有一点更冷了,这话一说完,让周隽都有点怕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用回去,我回去以后指不定能混成个封疆大吏呢?”怕是有点怕,嘴上确实不求饶。
“胡话。”张闻一两个字打发了周隽,想到了手术完成后再看那枚箭簇的画面……
周隽却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候张闻一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笼住周隽,“尽是无情之人、无情之事,回去做什么?我不准。”
原本傻笑的周隽听了这话笑不出来了。
张闻一也不说话。
一个坐着,脸上神色凄然;一个站着,脸上神色冷硬。
伸出手来,张闻一抬到一半觉得自己有些唐突,硬把手收了回去。
周隽眼里看着他的手抬起来又收回去,自己的手在被子下紧紧的捏着,忽然就笑了,说:“你说的在理。既然我在你这里呆着,便吃你、住你、用你,还请张、主、任照拂。莫生气……”
周隽这话分成两段,上一段是认错讨好,最后那三个字是下一段,在张闻一听来是求饶。
“我试过了,再去不了你那里。”张闻一瞧不见周隽的神色,便蹲下身子来,仰头望着他,把这话一字一字说给他听。
周隽点点头,安静乖巧。
“我原本以为是回不来的。那晚反应过来你骗了我,回去找你,没有想过能活,反而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求死之心是去不了的?”
“我是这样理解的。”
“嗯。”周隽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刚要放到张闻一的手背上,门咔啦一声儿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是周隽没有见过的一位青年。
周隽的手收了回去,那青年慌慌忙忙地说:“师父,53床病人抽搐晕厥……”
眼睁睁看着周隽的手收回去的张闻一说:“打电话给陈医生。”
“打不通……”青年哭丧个脸。
张闻一转身往门口去,青年看到他动步了,飞快的先跑了出去。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张闻一突然转身,大步流星跨到周隽身边,伸手捧着他的脸颊说:“吃我、住我、用我,你尽兴就好。”
说完这话的张闻一大步流星走向病房门口。
张闻一留在脸上的触觉还在,周隽抬手背碰了碰,仿佛碰到了张闻一温热的指尖。
“且无水云身,空有烟霞志……张大夫,喝!”周隽眼里已有醉意,粗陶小酒碗底子浅薄,在递到张闻一面前时,已经洒了一大半了……
捏住周隽的手腕,张闻一将那小酒碗中剩下的酒轻抿了一口,眼波回转落到周隽脸上,寒月荧光衬得他言语更加清淡,“不若与我游方行医踏遍山河?”
他话音袅袅却是震得周隽心儿意儿都天翻地覆了一般,目光冻住一瞬立刻嬉笑起来,高举的酒杯倾覆落下,酒滴落在了眉心间……
指尖从眉心轻轻划下,追赶滑落的酒滴,每往下一点,便引起炽热的触觉,等到那指尖划过鼻尖,落在周隽唇上,玉泉酿的绵柔沾上舌尖……周隽一把捏住那根修长手指,张口便要咬上去,想着张闻一要是躲开了,自己就趴到榻上直接睡过去。
没成想张闻一不但不躲,甚至另一只手温柔的搂住了周隽的肩头。
既然装了醉鬼,即使张闻一再出人意料,周隽也只能装下去。一口咬上之后,不由得下了力气,周隽一面心疼着他,一面痛恨自己……
“呜呜呜……不许抢我的肉……不许……张闻一不许你……抢……”周隽双手把张闻一的手指从嘴里扯下来,手指着张闻一,说得那叫一个认真……眼泪都淌了下来……
被咬的张闻一皱了眉头,抬起被咬的手,将周隽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榻上。
“我的肉……”周隽继续咕咙。
“是,县爷的肉……”拿了枕头塞进周隽怀里,张闻一彻底放弃了,顺着他的糊涂话往下说后,给周隽盖上了被子……
闭上了眼睛的周隽哼哼一声抱着枕头裹进被子里,头几乎快要贴到自己的胸膛上。不敢去看一眼现在张闻一的模样,也不敢去揣度此时此刻张闻一心中在想些什么,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是自己辜负了他。
是自己辜负了他……
那夜里张闻一温热的指尖是周隽心里最深的后悔……现在的后悔是刚才没趁他抚自己脸颊时摸摸他的手。
周隽往后靠去,整个身子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望着一片雪白的普通病房房顶,周隽想:同他一道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