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红铁剑炉
昝扶摇出门时,天依旧还是灰蒙一片,从小镇东一巷到最南边的铁铺,距离看着算不得近,第一锅刚出炉的枣糕捂在怀里,快步走,提到那瘸腿驼背老人面前时,也还能剩下几丝热气冒出,也就还算不得远。
昨日夜里昝扶摇依着老人所说正要离去,却被等在外的司马蓦又带进了屋子,穿过这间被毁去了一半的铁铺,绕过影壁走进到后院,昝扶摇这才发现,这一座小小的破旧二进院落,与在外面看去时是别有洞天,在三侧高墙的遮掩之下,其中主屋没有半点房舍的样子,更像是一口倒扣而下的大锅,两侧理应为耳房处的空地上,各自种有数颗低矮柏树,却是只见其枝不见其叶,司马蓦是见怪不怪,轻车熟路的走到庭院中央,和那身为庭院主人的老人,一并坐在摆放在那的几块卧石之上,昝扶摇则一路跟在司马蓦身后,没有‘落座’,只是静静站立在一旁。
少年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这口‘大锅’,看向那几颗不合时令光秃的树干,夜里瞧不仔细,若非是能隐约在‘大锅’上看见一张门,昝扶摇还真会将这当做是谁的坟冢。
被司马蓦叫做老屠的老人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打趣道:“小子,真要好奇,就过去好好瞧瞧,不过可别胡乱动手动脚,若是惊恼了些什么,我这可没有干净裤子供你换洗。”
昝扶摇连忙收回目光,没有出声。
司马蓦看在眼里,哈哈大笑。
老人见状佯怒道:“呸!小子!换做旁人老子都懒得搭理,更别提放他进这院儿来,还有你这老厮,咋啦?这就可劲儿乐啦?可别笑出个什么毛病,都是一只脚进棺材里的人了…嘶~怎么?原来今儿个差着后辈来,是要讹我一口好棺木?”
声音到这戛然而止,这位和司马蓦年纪相差不大的老人,仿佛很是擅长变脸,司马蓦拿出了藏在怀里的那包枣糕,只是在老人鼻子前晃了一下,这一晃可不止是堵住了老人的嘴,还换来了两句半点不走心的恭维,一旁撇着嘴的少年,也在两位老人的‘虚情假意’下,嘴角跟着偷偷上扬了几分。
随后老两位所聊的事情,大到天南地北,小到家长里短,也无非都是他们自己口中所贬低的,一视同仁的荒唐小事。
一掬北海水,小月在手,大月在天,大大小小,小小大大。
临别前,司马蓦到底还是拍了拍昝扶摇,与老人坦白了今晚来此的真实目的,一位自信满满,言语中却全是忐忑;一位满眼惊喜,话中却带刺。
不多不少,也就三个字。
“行?”
“一般。”
屠红井,昝扶摇在回来后才知道老人的名字。
大靖王朝红铁剑炉的末代家主。
这座盛极一时的剑炉,武安年间总共为大靖天子铸剑一十三,皆被列为当世名剑,更是为王朝边军铸刀,当时那位厉兵秣马的天子,称红铁剑炉所铸兵刃“尚未开锋,便已是有杀伐之气外溢”。
在边军甲士之中,手中能握有一把刻‘红铁’二字的兵刃者,皆是有那一夫当关之勇之辈。随着边关战事的落幕,异族王帐的臣服,武安二十六年至武成元年的那个夜晚,趁着年号的更迭,一项莫须有的罪名,让这座俨然已成官家剑炉的江湖门派,再也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这名刚过而立之年的新任剑炉家主,这座由江湖入庙堂的百年剑炉,终究是逃不过兔死狗烹这一出帝王权术的戏码。
义?益也读作益。
天逐渐亮了,昝扶摇站在庭院之中已经有半个时辰了,索性又打了一遍自己每日必修的拳操,老人这才从那口‘锅’中慢悠悠走出来,坐在卧石之上,开始细嚼慢咽起昝扶摇带来的枣糕,顺便对他这套说不上名字的拳操嗤之以鼻。
老人嘴里嚼着枣糕,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只是让你今日早些来,可没让你来这么早。还有啊,司马老儿让你来我这取东西,那东西就在你面前的炉子里,不过我不建议你现在就直接把它拿走,再说你现在这样也拿不走。昨日里我也没说错,你是来得稍微晚了点,不过不碍事儿,素来经常有笨鸟先飞的传统,何况你底子也差不到哪去。有一说一啊,要是早些来那么两三年,也没说硬要到我这,不说别的,就早段时间,那湘州将军被一个方二十的耍刀小子给割掉了脑袋,连带他的亲卫营也死了不下百人,何等意气!我倒不是说推崇如此扬名的行径,虽说那湘州将军臭名昭著,其手下所死之人,又有谁人身上不曾背负几条无辜人命,但世人也总不能拿着一颗颗脑袋,去换一颗颗脑袋嘛。只是想说你呀,要是早几年便开始习武的话,成就不会比那小子低,诶?那耍刀的小子叫什么来着?姓黄还是姓王?”
“等等!你这套拳?”
老人说话说得快,嘴里的枣糕半天都没有吞下。
少年一边嗯声应着,一边伸展着自己的这套拳。
老人突然像是瞧出端倪一般,问到昝扶摇,这所打的拳,师出何处。
这套看着不过就是模仿山中老猿的腾挪伸展的动作而已,其实却是顺应着体内自身的气脉流向,最恰当好处的拉抻周身的脉络,常年以往,常人可强身健体拓宽经脉,对于武道一途更是有莫大的裨益,可以算作是极上佳的入门功夫。
老人的观气功夫可谓一流,不过这次却是在少年身上打了眼。
打完第二遍,昝扶摇已经是满身酣畅大汗,听到老人问起,于是回忆道:“是在早年间,我还在家乡江州时,遇到了一位远游的行脚僧人,不过不同其他僧人那样,那人魁梧的很,我记得他眼睛特别亮,还留着头发。当时他只是向我讨要了一碗水喝,问了一下路,便当街将这套拳舞了起来,那僧人说是赠与我的见面礼,我看了一遍之后,侥幸是都记住了,那僧人唱了一声佛号便不见了踪影,我也就当他是赶路走得急,没有太在意。”
而少年说到侥幸全部记住时,稍稍红了脸庞。
少年又说道:“有一事相问屠大家,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套拳,每每打过一遍,都会觉得浑身发热,特别是四肢,暖洋洋的,而平日里做其他事却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老人听完淡淡地翻了个白眼,回答道:“不知道。”
这位没有大家风范的屠大家,腾地一下站起身,瞪了少年一眼,说道:“傻人有傻福?”
庭院之中,属于正西房位置的那口‘大锅’,就是老人口中所说的炉子,走近瞧才算看得真切,除去四周各有数个大小不一的孔洞,和正面一张专供出入的矮门外,其余都被黄泥包得严严实实,一靠近便能感受到这个炉子的烘热,昨日在前屋铁铺里面的温度和这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说来也怪,只要离了这口‘大锅’三步之外,庭院中其他地方,却完全没有被其温度所影响,想来定是有其玄妙之处。
老人领着昝扶摇走到‘大锅’前,说道:“东西就在炉子里面,炉子有一名,叫红铁。”
昝扶摇惊讶的看向这位屠大家,问道:“剑炉不是已经被封炉了吗?”
屠红井说道:“我在世人的眼中,不也是一个死人吗?”
昝扶摇看着老人,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停留在嗓子里转圈。
屠红井仰头轻呵一声,笑道:“听说你曾有两问问与司马老儿,何为太平?何为长安?”
昝扶摇点点头,作了一揖:“屠大家不吝赐教。”
老人一本正经的问答,却语出惊人:“有个卵的太平长安!你所问皆人人所求,江湖路,路路难走,天下事,事事难平。他人身后即有太平,矮人三分可换长安,如此到底是已寻得?还是不得?大丈夫当立天地之间,当立身前,不居浅薄,不居虚华,一怒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
老人说到此处,扫了一眼昝扶摇:“哦,还是多颂几篇歌德文章吧,书里有大把的太平。”
昝扶摇听完,回头向身后看去,不知在看寻什么,沉吟许久。
又作了一揖,一揖到底,俯首在地。
一如离家前拜别母亲。
一如江州拜见司马蓦。
“路路难走路路走,事事难平事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