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箭又插回去
骡车跟牛车跟随人流不断狂奔着,一路葬礼跟婚礼,悲歌跟乐歌交替着又哭又笑,不断接近黑暗中那个闪耀着橘果色的火山。
通红的山体,像是半悬浮在黑暗浓雾中的金蔷薇,流淌出枝蔓般的光芒。
泊瑟芬被上下蹦跶的车速,颠簸到脸色发白,她缓了好久才压住眩晕的恶心感。呼吸间能闻到空气里一股硫磺的气味,像是携带着火山碎屑的温度,让人鼻腔都干燥起来。
她抬起头,就看到没有剧烈喷发,但是正在安静流出熔岩河的埃特纳。
他们行走在火山脚下不远的缓坡平原上,这个时候如果火山再来次危险的爆发,别说牛车,就是超跑,全部人都得交代在滚卷下来的碎屑流里。
举着火炬的男人们已经从喜门颂,喜门颂唱到喜上心头你是我的红苹果。
后面抓着头发悲痛哭喊的妇女也不甘示弱,跟着唱起了挽歌。从哀悼死者的亡故,又唱到死者的陪葬品如何丰盛。
泊瑟芬一脸麻木:……
这个世界真可怕,她吓着吓着竟然有点习惯了。
拉尸体的车子逐渐停下,骡子不肯再向前。
老祭祀只得拄着长棍,弯着身体哆嗦着走出人群,他脸上跟脖子下都绑着大片的布带,血水在布上浸出可怕的印子。
拉着公牛的人也松开了绳子,所有人都安静起来,周围只有风呼啸过黑土堆上的野雏菊的声音。
老祭祀让人用松树跟栎树弄好了巨大的柴堆,又搭建好了石头祭台。然后手里提着个单耳长颈水罐,颤抖撒上水去除污秽。
祭台边,绑着几头黑羊,正在冷风中簌簌发抖。
老祭祀虔诚地头朝着地面说:“‘地下的宙斯’,请接受献出去的祭品,黑色新鲜的羊血,还有一个纯洁的新娘。”
说完,他让人拿出刀子,将一头羊拖到祭台上,锋利的刀刃割入羊脖里,血肉裂开喷涌出红色的血水,全部浇灌到石头里。
泊瑟芬坐在车子上,当看到那刀子扎入羊脖子里的时候,嘴里轻嘶了一下,眼睛忍不住眯起来,露出一个不忍心的表情。
这四舍五入,等于割了她的脖子。
当羊的身体死去,就被全部投入旁边献祭的篝火里,又撒上大麦粉跟葡萄酒,献给冥神的牲畜不能留下肉来。
接着每个人都排队向前,用青铜刀刃割自己一缕头发,放到尸体的麻布上,然后将尸体一具一具放置到柴堆上。
泊瑟芬坐在车上,看着那堆尸体逐渐减少,就像是看到自己活着的时间一秒一秒倒数。一种濒临绝境的痛苦,压抑得她没有喘息的空间。
老祭祀拿出酒水撒到地上,朝着天祈求,“北风之神波瑞阿斯,请让火燃烧起来,送这群可怜的人去往幸福的冥府。”
泊瑟芬已经听不清楚那老头子在说什么,她看到了火堆点燃了,尸体开始被焚烧,还有十几个装油跟蜂蜜的罐子都放在尸体边。
空气跟那些密封的油罐一样,装满了尸臭的味道。
泊瑟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画面,闻过这么恶毒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漫长可怖的噩梦般,还无法醒来。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胸腔处因为缺氧而心跳加速起来,眼珠无法控制从起火的尸堆里抽回来,像是躲避般,看向火山。
不再剧烈喷发的多道火山口,安静地涌出熔岩,形成软红的火河往山脚下流。
如无数巨带的黑雾,诡异地顺着山头,山腰围绕着,淹没了流出的火水。像是一头盘踞在火山上的巨兽,压制着喷发的火焰。
泊瑟芬脑子没有反应回来的时候,视线却被这副壮丽诡谲的画面所吸引。
那黑雾……眼熟。
她愣了一会,直到花箍里微软的花被风压到眼上,才猛然想起来。
这些黑雾,跟她在海上遇到神的时候一模一样。那黑得浓稠,黑得都要闪出光来,宛如神迹的颜色太特别了。
泊瑟芬呼吸微顿了下,大脑如飓风般闪过一个念头,那雾……能让她恢复体力,而且能让时间变慢。
如同地狱投入一束救赎的光芒,给了绝境的人拼命的勇气。
如果那神在火山里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泊瑟芬的脑子中出现,她冒险冲到火山那里,滚烫的烟屑能阻止所有追捕她的人。
但要是那个黑雾对她没有任何保护作用……烧死是人类最惨烈的死法之一。
泊瑟芬沉默了一会,才缓缓眨了下眼,睫毛盛着火炬的光,眼瞳被映出流转的清亮。她握着的手指松了下,掌心都是指甲印。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憋足了难受,让眼眶慢慢变红,豆大的眼泪就往外冒。
泊瑟芬边哭,边伸手抓着右边女人的衣袍擦自己的脸。
那女人本来警惕起来,却看到祭品新娘哭了,顿时松了戒备,甚至还叹息起来松开牵牛绳子,想要安慰她。结果下一秒,她整个人猛地被一股重力推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等另一个女人发现不对劲,泊瑟芬已经转身,伸脚狠狠踹向她,女人往后躲闪,却胸口剧痛,整个人失去平衡滚下车子。
泊瑟芬伸脚踹不到的时候,恐惧上头,没有任何考虑整个人就撞过去,她收力不足,差点被跌下去的女人拉住。
她在最后一刻稳住身体,双手抓住牵牛绳,力量过大狠拉了下,扎入鼻子里的绳结让公牛剧痛,开始发疯奔跑起来。
等牛车狂跑起来,泊瑟芬才想起——完了,她不会驾车。
老祭祀看尸体烧的差不多,刚转身要杀新娘,就看到两头疯牛车撞过来。他反应不及时被公牛角插起,又甩飞到燃烧的篝火里。
顿时惨叫声尖锐响起来。
泊瑟芬听到了,但没有时间开心仇人下地狱。她脸色煞白拉着绳子,压根控制不住车子的方向。
公牛们蹦跶着四条腿,拖着弱小无助的车子往远方的黑暗飞奔而去。
而才反应回来的人群,立刻有人迅速牵出马要去追捕。祭祀已经完成了,如果祭品没有送出去,就是对神祇失去信誉,他们会遭遇灭顶之灾。
狂风在耳边刮过,泊瑟芬看不到任何东西,唯一办得到的事情就抓着手里的绳子,死都不松开。
身后似乎听到马啸的声音,还有追捕者的怒吼。
这些声音就是催命符,也让泊瑟芬怒意上头,一群疯子,老毒虫,火山喷火怎么不将你们全烧死。
恐惧跟愤怒果然是最好的亢奋药,她都虚软要倒下了,还能肾上腺激素爆发保持住平衡,不被疯狂摇晃的车板子甩出去。
但是再能让人上头的激素,身体透支到底也没辙了。
泊瑟芬冷汗直冒,眼前发黑,她连风声都听不到,甚至不知道公牛跑了多久。整个人逐渐陷入到一种幻觉般的寂静里,手指也开始脱力,松开了最后的救命绳子。
她跌出车外的时候,整个人是没有知觉的。这种晕眩的麻木直到整个人重重摔到地面上,剧痛才瞬间席卷而来。
泊瑟芬的后背先磕到火山土,又翻滚了几下,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亡伴随着黑暗的潮水涌过来,她轻喘了口气,最后一丝生机也断绝了,名副其实的穿越一日游。
过得还真是精彩,每一秒都是惊悚时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单程门票,一来就回不去。
泊瑟芬清澈的眼眸,渐渐失去了神采。她望着不远处的火山,诡异的黑雾依旧安静在那里翻滚着,毫无碰触到的可能。
唉,好累,睡觉吧。
泊瑟芬慢慢合上眼,刚要安心去死的时候,一抹金色的光芒扎着一团黑色的雾气,轰然砸到她旁边。
地面震动,石头飞散开,一个大坑出现在泊瑟芬身边,她本来都要睡了,结果碎石劈头盖脸而来,让她死都不能好好死。
泊瑟芬气得死都变成活的,她怒极起身。
有完没完,就不能让她安静一会吗?就是穿越到世界末日,也没有这么折腾的。
……起身?
泊瑟芬才反应回来,她抬眼一看,漫天漫地的黑雾柔软如鸟绒,从身侧的坑里不断冒出来。像是涌出的地下水般,黑雾钻入她的脚踝,手腕,身体,无声将她所有痛苦夺走。
摔碎的骨头,没有任何预警就痊愈了。
泛白的皮肤伤口,被雾气抚平。
泊瑟芬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从濒死前的极速,被温柔的冷雾给安抚下去又回归成正常的跳动节奏。
人倒霉到尽头,原来还会做梦。
泊瑟芬后知后觉低头,看到自己脚边那个倾斜的土坑,坑底很深,像是被陨石砸出了深渊般的裂痕。
望一眼都让人心里发寒,脚底发怵。
只有一抹金黄色,在无边无际的深坑黑洞里,闪缩着微弱的光芒。
泊瑟芬坐在深渊边看了好一会,才手脚有些发软站起身来。她转头在黑雾里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摸出来三根干枯的树枝。
树枝不知道为什么,干瘪到要化为粉末。
泊瑟芬小心翼翼拿着它们,然后将树枝插到坑沿边,双手合起来开始拜拜。
“感谢神明显灵,等我平安逃出去立刻给你立牌位,日日供奉,早晚三炷香摆鸡鸭鹅……如果神想吃什么,也可以托梦给我。”
泊瑟芬第一次这么虔诚拜神,她曾经也是打倒封建迷信,唯物主义科学万岁的那一卦。结果现在……人生真奇幻。
她感激完神,就伸手撑着黑灰灰的地面,想要起身离开,结果手一空。
巨大的坑沿边,石块土壤全部开裂松软,泊瑟芬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整个人倾斜着往深渊里摔下去。
天旋地转中,她只看到无数绒毛般软的雾气在坠落的脚下,不停流动翻绞,像是黑色的巨蟒滑动着的身躯,给人一种刺入灵魂的恐惧感。
泊瑟芬没来得及去思考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已经摔到坑底,奇异的是像是被软雾托住,她落地的时候感受到震荡,却没有痛感。
她恍惚看着头顶那漆黑的雾原,像是倒扣的海洋,在坑顶海啸般死寂上涌,落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崩塌下来,将弱小的生命压碎吞噬。
泊瑟芬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被这种可怖壮观的景象压碎了。她强撑着要起身,结果手肘一软,整个人又往下趴。她连忙朝着黑暗伸出手,抓到了一根冰冷坚硬的东西,不等多想一用力,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呲。
像是箭矢入肉,扎破心脏的声音。
泊瑟芬一愣,抬起眼看到自己手里的东西,黑暗里,灰色的长箭没有一丝光辉,就像是她在坑上面找到的树枝一样,随时会化为炭灰消失在手中一样。
而箭头,就在手指下方,被她用力压入……人的胸口里?
泊瑟芬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这是杀人了?她浑身僵硬抬头,就望入一双深黑冰冷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