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霞光不动声色地铺满整个梅园,给院内海棠树的枝丫都融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秦汐换好出门的衣服,从卧房内的暗室悄悄走了出去。
一切还是和往常一样,浣珠和沁玉在外间玩骨牌,锦娘一个人守在卧室里低着头绣花。
“呦,两位姑娘好兴致啊,”一道温和的女声在门外响起,“绣坊送来了最新的宫绣料子,都是上好的,我特地拿来给五小姐挑一挑。”
锦娘手里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走向内室的门帘处,透过缝隙看向外间抱着个漆木托盘的李嬷嬷。
“李嬷嬷好,”浣珠抬头打了个招呼,手里的动作没停,“我们家小姐刚才吃过药已经睡下了,劳烦李嬷嬷跑一趟,东西先放这里吧。”
李嬷嬷的视线不由得往屋内瞟了一眼,脸上依旧是笑模样,“这天才刚擦黑,怎么姑娘睡这么早啊。”
“这几日因为三小姐的身体一直担忧着,昨儿还专门请大夫换了调养心神的汤药,”说到这里浣珠也是一脸愁容,连玩骨牌的兴致都没有了,“那药好是好,就是喝完容易犯困,我们小姐每次都是喝完就睡下。”
“要不我去里屋看一眼五小姐吧,好久没见着了,”李嬷嬷端着托盘往屋里走,“就远远看一眼,见小姐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刚行至内室门口,门帘便从里面挑开了。
“李嬷嬷来了,”锦娘一手端着放置空药碗的托盘,一手挑开门帘走了出来,看到李嬷嬷手里的东西眼里露出一丝惊喜,“这是最新的宫缎吗?真好看。”
“是啊,”李嬷嬷点头,“特意拿来给五小姐选一选的。”
“那不巧,我们小姐刚睡下了,”锦娘略有些失望道,“不然她看到了肯定会很喜欢的。”
“没关系,我先将料子放在这里,倒时候小姐挑好了再告诉我,我再将其他的拿回去就好。”李嬷嬷笑道。
“那好,劳烦嬷嬷了,”锦娘连忙将装着药碗的托盘递给浣珠,双手接过李嬷嬷手里的宫缎,笑道,“李嬷嬷多坐一会吧,兴许我们小姐一会就醒了,也不用劳烦嬷嬷跑两趟了。”
“不了不了,小姐既然睡下了,那我就不打扰了。”李嬷嬷收回手,冲锦娘她们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梅园。
如果方才只看见浣珠让她有一丝疑惑,那此时锦娘的出现便轻易打消了李嬷嬷的顾虑。
两个贴身婢女都在房里,若说五小姐不在,恐怕她自己都不会信。
李嬷嬷微微摇头,不知道是不是细作做太久了,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
秦府后街小路口,秦汐从路边的一个药铺走出来,转身上了候在巷尾的一辆马车。驾车人待秦汐坐好之后,轻甩皮鞭将马车缓缓赶离小巷。
马车内,一身青灰色衣袍外又套了件深色外衫的秦汐靠左在木质厢壁上,静静地听身边的孙七跟她说着此次药监司宴请荣辉堂的目的。
“这个陈钦还真是贪得无厌,”孙七说起来也有几分生气,“不知收了百草堂多少好处,才费心神帮他们牵这个线。”
秦汐慢半垂着睫毛,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慢吞吞地搓着外衫的衣角,“不过是百草堂的东西入了他的眼罢了,坐上他这个位置,还能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适当的获取好处,陈钦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订货期会那日她就觉得百草堂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也想过那位堂主会从中阻挠,只是没料到他挽回的方法竟然这么小儿科。
只是单纯的请陈钦出面,跟荣辉堂商议将订货文书中三成的药材从百草堂名下购入,再由荣辉堂将其他药材一起送往药监司。至于价格一律按照荣辉堂收草药的价格配送,中间的差价全部交由荣辉堂赚取。
这样表面上看来荣辉堂似乎没什么影响,也不会为此少赚钱。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百草堂大可以直接来跟荣辉堂商议,只要价格合理,荣辉堂未必会拒绝他的提议。
但是他们却偏偏把陈钦扯了进来。
秦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理不出头绪。
“百草堂打的主意还不错,竟然想让我们将三成的药材都从他们那里进货,”孙七搓了搓那只受过旧伤的腿,“这样一来,即便他们没有争下药监司的订货文书,也一样可以跟外界吹嘘自己的药材是进了宫的。”
订货期会当晚孙七就把那只上好的玉箫连用其他礼物一起送去了陈钦府上,当时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背影,像是期会上的那位百草堂堂主。
如今想来,那日果然没有看错。
秦汐将身侧的一个羊毛毯子抖开,随手盖在了孙七的腿上,“天气冷了,你以后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点。”
“知道了,这几日天气不稳,”孙七理了理秦汐盖在自己腿上的羊毛毯子,“晌午还挺暖和的呢。”
“你之前说去给陈钦送礼的时候,见到了百草堂的堂主?”秦汐忽然问。
“是啊,”孙七点头,“看背影就是他,如今陈钦肯出面帮忙,想来我那日没看错。他定是那日便留好了后路,若是不成便退一步,从签署订货文书的药材巷手底下进货。”
“能有这么精密的计划,”秦汐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隐隐有些怀疑,“会轻易服输,甘于隐藏在荣辉堂之后吗?”
“什么?”孙七一愣,“难不成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也说不清,”秦汐摇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我让堂里的其他人都守在望春楼附近,”孙七略顿了顿,不放心道,“不,让防止意外,再多派些人手”
“不用,”秦汐好笑道,“陈钦还跟着呢,百草堂不会乱来的,我也只是略有些怀疑罢了,说不定是我想多了。”
孙七点头,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到了望春楼之后,偷偷跟驾车的奴才交代了一声周围加派人手守着,才匆匆跟随秦汐走进酒楼。
百草堂预定的位置不是包间,而是二楼楼梯口的几处靠着栏杆的案几。
刚好足够三个人坐下,既可以欣赏窗外的景象,又能看清一楼大厅里的曲艺表演,倒是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没有丝毫隐秘性,每个上楼的人都能从此经过。
实在不像是个谈事情的地方。
秦汐拐过楼梯走向案几的时候,心里的疑惑渐浓,但是面上依旧淡然如风,礼遇有加地朝日渐丰盈的陈钦作揖,“陈总管。”
“宋堂主不必客气,”陈钦热络地把人引向位置,笑眯眯地担任介绍的角色,“这位是荣辉堂堂主宋离,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啊。这位是百草堂堂主冯龙,之前一直在辽域一代做生意,近两年才将重心转入金陵的。”
两位堂主互相作了个揖,冯龙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宋堂主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作为,真是后生可畏啊,我对宋堂主也是十分钦佩,所以才斗胆邀请宋堂主来此一叙。”
一点都不像是个会有如此心机的人。
如果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那这个冯龙就太可怕了。
“百草堂在药材行业大名鼎鼎,”秦汐笑道,“能收到冯堂主的邀请,才是宋离的荣幸。”
“那里那里,”冯龙笑着摇头,“宋堂主过谦了,来,请座。”
“冯堂主请,陈总管请。”秦汐待陈钦入座后才坐在了另一边的位置。
待所有人都坐好,陈钦立即招呼身边的随从给在坐的人添酒,一副热情东道主的模样,“早就听说望春楼的状元红是金陵一绝,今日我们要好好尝一尝。”
秦汐自从创办荣辉堂以来,多多少少也练习过喝酒,更何况这样的场合,不喝也说不过去。索性她提前备好了薄荷干,万一喝多了头晕,嚼两片就可以提神醒脑。
酒喝过酒两巡,冯龙却只字没提药行的事情,反而很感兴趣地问起了另一件事,“听说宋堂主和昭王殿下相识,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在昭王府当差,不知宋堂主认不认得?”
陈钦原本抱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地示意身后的随从给自己倒酒,闻言倏然抬眸看向秦汐,似乎也很好奇秦汐对昭王身边人的了解程度。
毕竟当时他同意和荣辉堂签订订货文书,其中就有一部分昭王殿下的原因。
秦汐缓缓抬眸,眼里多了一丝恰如其分的疑惑,“是吗?不知道冯堂主说的是哪位?”
“昭王殿下身边的守卫,玄则。”冯龙好奇道,“不知宋堂主见过他没有。”
秦汐捏了捏面前的小酒杯,面上一派平静,另一侧垂在案几下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
从今晚赴约开始到现在,心里的那一层淡淡的疑惑也随着冯龙看似随意的问话被掀开。
她早就怀疑百草堂不会轻易把这次的合作机会让出去,之前提起的三成送货也只是个引她赴约的由头。他真正想要的,一直都是荣辉堂手里的那一纸订货文书。
只是这种加盖了药监司公印的文书一旦签订,再转圜的余地就会很渺茫。
除非荣辉堂犯了什么陈钦难以容忍的大错。
荣辉堂内的事物一直由孙七亲自打理,货物上不会出什么过分的差错,唯一让陈钦难以接受的,恐怕就是秦汐当时在订货期会上撒下的那个,关于熟识昭王的谎。
冯龙应该是打听过,确信自己和萧承煜那边毫无关系才会有此一问。
如果她估计得没错,那个叫玄则的守卫很快便会顺着二楼的楼梯上来,“恰好”撞见自己。
所以冯龙才会将位置安排在二楼楼梯处。
他既然敢安排这样的饭局拆穿自己,那个玄则就肯定真的是萧承煜的亲信,至少陈钦是见过的,不然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服陈钦撤销订单。
该怎么处理,怎么才能万无一失。
“宋堂主?”冯龙出声提醒,眉眼间的笑意看不出一丝破绽,“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秦汐抬眸笑了,“我刚才只是在想你说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哦,”冯龙一笑,“那宋堂主想起来了吗?”
“昭王身边贴身伺候的有好几个,名字都差不多,”秦汐缓缓松开手里的酒杯,灿然一笑,“若是见了,我可能能认出来。”
没有说认识,也没有说不认识。
没有肯定昭王身边有一个叫玄则的,也没有否认他身边没有玄则。
这个回答应该没有什么漏洞。
秦汐垂在一侧的手指悄悄探进腰间的荷包,她需要薄荷干,提一下神。
不然不好对付面前这个老狐狸。
“哈哈哈,说起来我也是这样,”陈钦接过话头道,“我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那些主子们身边的宦官、宫女名字都差不多,我有时候也怕自己叫错。”
陈钦似乎也有点喝高了,无意间替秦汐解了围。
“是啊,”秦汐笑了笑,放弃了荷包里的薄荷干,轻轻站起身道,“两位继续,宋离稍后便来。”
陈钦以为她去如厕,笑眯眯地点头,“去吧去吧。”
“宋堂主是不是喝多了,”冯龙坐在位置上抬头看向秦汐,唇边的笑意未减,“要不我与堂主一起去吧。”
“不必了,谢冯堂主。”秦汐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孙七,后者立刻朝冯龙点头,“谢过冯堂主,我跟随我们主子去就行了。”
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这是望春楼有贵客到的提示。
秦汐只觉得脑袋微微发闷,这酒明明是极普通的状元红,她以前也喝过,不知为什么此次的后劲竟如此大。
不管接下来那个玄则会不会出现,秦汐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再次朝两人点头示意,随即绕过案几,朝楼下走去。
这一次冯龙没有再阻止秦汐,只是笑眯眯地示意身边的奴才给陈钦倒了一碗醒酒汤。
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陈钦怎么能继续醉着呢。
另一边秦汐头重脚轻地往外走,差点一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顿了顿脚步,朝那人俯首作揖,“抱歉,没看清路。”
“你喝酒了?”那人问。
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秦汐本能地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人,下一瞬,仿佛被人兜头倒了一盆夹杂着冰块的冷水。
立刻清醒了。
“怎么,”萧承煜笑,“喝多了就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