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阴雨天在金陵上空持续了几日才逐渐放晴，随之而来的药监司订货期会，也在商会大堂如期举行。
金陵城内几乎所有的药材商都赶来参加了这次的药监司订货会，毕竟是跟宫里做生意，这买卖要是谈成了，那便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所以许多药材商都把质量最好的药材带来以供挑选，但是又不约而同地将价格压到最低。
或许不能在皇家身上赚钱，但是若名气打出去了，还愁赚不到银子吗？
正因为许多商家都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此次的订货现场才显得格外拥挤。药监司的副管事陈钦被一群手拿样品的药材商围在一起，十几张嘴一起叭叭叭。陈钦圆滚滚的身躯卡在人群里，想出去出不去，想说话又说不出。
看上去格外委屈。
秦汐端坐在摆着荣辉堂招牌的位置前，手里捏着一盏空了的茶杯，平淡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陈钦，眸中毫无情绪。
今日的她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藏蓝色收腰窄袖长衫更显得她的身型利落清瘦，所有的头发都收在了同色系的幞头内，看上去英气十足，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病恹恹的憔悴气息，眉眼间尽是淡然的沉静。
和眼前的混乱景象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少爷，”站在秦汐身后的孙七见秦汐一直没有动静，暗暗有些着急，“咱们就这么等下去吗？”
秦汐淡淡地应了一声，垂眸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冷掉的竹叶茶，“现在过去，除了会被人群挤扁，其他毫无用处。”
孙七抬头看了看前方乱糟糟的那群人，微微皱眉，“可是我们这样干等着，岂不是更没有胜算？还是您”周围的人关注点都在不远处的陈钦身上，孙七暗暗压低了声音道，“并不想跟宫里合作？”
孙七是秦镇以前的旧部下，对秦镇忠心耿耿，几年前因为腿伤解甲归田。秦汐创办荣辉堂的时候，由于年纪太小，很多事不方便亲自处理，所以那时候大都是孙七忙里忙外地操持着。
孙七也是少数几个知道秦汐真正目的的人，所以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秦汐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冷茶，“能跟宫里做生意，这是多好的往来消息渠道啊，我怎么会不想呢。”
药监司虽然独立于皇宫，除了皇帝不受任何人的管束，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但是他们却能轻易潜入皇宫里每一个主子的身边，且不露痕迹。
是人就会生病，会需要太医，会使用药材，这是谁都躲不开，也逃不掉的。更何况宫里的这些主子，个个每日补药、药膳不断，几乎日日都会和药监司有来往，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会透露出一些信息的。
若能在药监司安插眼线，就等于将整个皇宫的信息都掌握在手里。
所以这次的机会，她不会轻易放弃，不然也不会冒险亲自来期会现场。
“东西准备好，”秦汐放下手里的茶杯，侧眸看向站在一边的孙七，“要不经意间拿出来，不能太过于刻意，不然陈钦反而会忌惮他人的议论，不敢与荣辉堂有牵连了。”
对上秦汐沉稳冷静的目光，孙七不由得稳了稳心神，认真点头。
商会上虽然闹哄哄的，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药材商都挤到了一起，除了秦汐代表的荣辉堂之外，还有另一家药材商也老神自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戏似的瞧着会场中混乱的一团。
秦汐的视线往那边瞟了一眼，暗暗记住了他们商铺的名字。
百草堂。
似乎是个新的药材商，之前都没怎么听说过。
那边的堂主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面相和善的男子，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秦汐的目光，远远地抬手作了个揖，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秦汐回了个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还挺沉得住气。
“都安静！”陈钦忍无可忍地平地一声吼，把所有的药材商都镇住了，“一家一家地来，你们这样搞，我怎么分得清你们是哪家！”
“好好好，都回去，大家先回位置上去。”见陈钦开始着急，一个捏着老山参的药材商也跟着打哈哈。
仿佛刚才那个咋呼得最厉害的不是他。
“是啊，是啊，都回去吧。”其他人倒是也听劝，各自依依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生怕因此惹恼了陈钦。
商会大厅终于恢复了短暂的秩序，几个商会带头人带着陈钦一家一家的考察药材质量、询问价格等。虽然室内依旧略显噪杂，交谈声、低语声不断，但是已经比刚才的情况安静太多了。
“这个陈钦，还挺负责。”见药监司那边开始走正常程序，孙七安下心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中肯地评价道，“事事亲力亲为，认真查看药材质量，也在做记录比较，好像还挺靠谱。”
“虽不是贪得无厌之人，但身居高位，又怎会没有自己的私欲。”秦汐转了转桌面上的小茶杯，声音很低，“不过是在可供选择的范围里，寻一个对自己利益最大的商户罢了。”
隔壁的百草堂估计也清楚这一点，手里的草药质量过关，价格说得过去，再加上有足够让陈钦动心的东西。只要这几点都做到了，不愁陈钦不对他们青睐有加。
秦汐把视线从百草堂那边调回来，缓缓垂眸，遮住了眼里的一丝了然。
方才开始她就有几分好奇，对方手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才能让他们这么有底气。直到无意间瞟到了百草堂掌柜捏在手里露出一角的闷尖狮子头。其色泽油亮红润，质地上乘，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几年的盘期，算得上狮子头里品相极佳的，价值不可估量。
而孙七给她的关于陈钦的信息里，就有收藏狮子头的爱好。
百草堂也是下了血本了。
秦汐拈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的时候，转过头低声朝孙七说了句什么。
后者连连点头，似乎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陈钦一行人便走到了百草堂那边，那个面向温和的堂主低声朝陈钦介绍着自家的药草，因为拿草药的缘故，将盘得发亮的狮子头随手摆在了绸布托盘上。
而陈钦的眼睛，时不时就从干巴巴的草药上挪开，往狮子头处瞟一眼。
肉眼可见的心动。
孙七有点着急了，低声询问身边低头摆弄石斛草根的秦汐，“这样真的行得通吗？我看那个陈钦似乎对百草堂很感兴趣。”
“无碍，”秦汐慢悠悠地搓了搓指尖上的草灰，淡淡地说，“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好。”
在百草堂处停留了许久，陈钦一行人才收好笔记，朝荣辉堂的位置走了过来。
秦汐起身不卑不亢地朝几个人作揖，语气从容地介绍着自己的草药，细致地将优缺点都说了出来，包括常人没有想到的草药烘干、保持不被潮气侵染的方法等。
陈钦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满意地点头，见秦汐如此真诚，忍不住打趣道：“宋堂主还真是不吝赐教啊，这些小方法我这个药监司的副总管都没想到，宋堂主轻易就倾囊相授了，不怕我们拿着你给的窍门去购下别家商铺的草药吗？”
宋堂主，宋离。
这是秦汐在金陵商界的名字。
宋是依从秦汐母亲的姓氏，离，是希望物极必反，一生都不和至亲之人分离。
“陈大人说笑了，”秦汐笑道，“既然大人身为药监司主管，必然是要按照全局考虑，签订您认为最适合的卖家。我们荣辉堂若是有幸能得大人赏识，定会尽全力提供最高质量的药材，做最优质的送货任事。可若还有更合适的药材商，小的能与大人有此一叙已是大幸，又怎敢称教。”
一席话，既抬高了陈钦的地位，又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还不动声色地给陈钦留有最后的余地，可谓字字说到了陈钦的心坎里。
陈钦再看向秦汐的时候，目光里不由得多添了几分赏识。
可是几乎是下意识的，陈钦往白百草堂的方向挪了挪眼珠。
那闷尖狮子头的确是少有的佳品。
秦汐身后的孙七适时地侧身整理展览台上的草药，自然而然地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一把白玉短萧搁在了草药一侧的绒布上。
视线落在玉箫上的时候，陈钦的眼睛瞬间直了。
这是一把玉质上乘的短萧，萧身盘卧着一只活灵活现的麒麟，将雕刻者鬼斧神工的雕刻技术展现的淋漓尽致，每个按孔都圆润有致，又可见其乐理手法的娴熟。
至少是两位大师一起打造的，一位雕刻大师，一位乐器制造大师。
如果说闷尖狮子头的价值无法估量，那这短萧更是价值连城。
陈钦有些犹豫了。
狮子头和乐器都是他特有的爱好，偏偏两家商行拿出的东西又都入了他的眼。
犹豫不决间，孙七已经整理好了药材，一个青灰色衣衫的奴才小跑过来，附在孙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孙七立刻转过身，低声提醒秦汐，“少爷，方才府里传话，昭王殿下今晚邀请您去王府中一叙，说是上次的棋局他已经解开了，等着要将您大杀四方呢。”
昭王，萧承煜。
是大梁朝中最受宠的六皇子。
也是目前最有机会继承大统的王爷。
陈钦猛然间抬眸，看向秦汐的时候，眼神都变得庄重了许多。
听起来这位宋堂主似乎和昭王很熟。
秦汐浅然一笑，漫不经心道：“上次他也说能赢我，最后还不是被我逼成了死局。”随即像是忽然回过神，继续朝陈钦介绍道，“对了，还有这些石斛，也都是专门种植的，品相也极佳，您再看看。”
陈钦连忙点头，语气再没有方才的半分傲然，“好好好，劳烦宋堂主了。”
秦汐缓缓勾起唇角，眸中凝起浅浅的笑意，“应该的，陈大人辛苦。”
药监司订货期会结束后，秦汐靠在马车的靠背上，半垂着眸子打量着手里的订货文书，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拿下了这一单。
至于昭王那边，她自然是不熟的。
不光不熟，若真不幸遇着了，秦汐也只有躲开的份儿。
倒不是因为自己今日在陈钦面前吹的牛，而是出于对他这个人的厌恶和恐惧。
人人都说六皇子昭王是天下少有的贤王，不仅样貌出众，人品绝佳，素来也不争不抢，风光霁月又温和儒雅。但是秦汐却清楚的知道，所有的这一切看似美好的东西，不过是那个人经年累月戴在脸上的面具而已。
他有多狠毒决绝、睚眦必报，秦汐早在小时候就见识过了。
当年秦汐第一次跟着祖母入宫时，就曾躲在假山后，亲眼看到那个看起来柔弱可怜的六皇子，表面上被盛气凌人的奴才欺负，不敢吭声。
可是一转眼，就可以设计让隆泰皇帝将所有牵扯进来的奴才处死，并且成功迁怒那群奴才的主子，也就是当时的四皇子萧承熠被罚往封地，至今不得踏入金陵半步。
彼时幼年的六皇子一边躲在秦皇后怀里发抖，一边可怜兮兮地替四皇子求情，看上去无助又乖巧。
可垂下眼睫的时候，眼底里愉悦的笑意还是被秦汐捕捉到了。
那个眼神，她终身难忘。
那时候萧承煜才不足十岁。
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就有如此重的心机，不难想象成年后的他究竟有多可怕。
好在陈钦不是个多事的人，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找萧承煜对峙。不然被萧承煜知道她无奈之下利用了他，不生生扒掉她一层皮才怪。
秦汐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微发麻的胳膊，心里暗暗祈祷，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