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雨洒空草
这少年姓卫，原名卫君宁，小时候为了好养活，起了个小名叫虎儿，可实际上却是体弱多病，白瞎了这个威风凛凛的小名。他乃是安远侯卫审言的长子。要说这安远侯卫审言也算个传奇人物，他本是个文人，大元帝国时曾中过秀才，朱元璋与张士诚在江南大战，朱标身负重伤，带着弟弟朱棣被人追杀，卫审言救了朱标兄弟二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却死在了乱兵之中，有了救命之恩，朱标与卫审言又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
大明朝一统天下，朱元璋是个念恩之人，卫审言救了他两个儿子，就封了他一个安远郡侯。
这卫审言发妻秦氏，生了一个女儿，为了承续卫家香火，秦氏又在女儿六岁的时候拼死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卫君宁，君宁五岁之时，秦氏去世，君宁自幼丧母，是由姐姐卫君倬带大的。
这小君宁自幼聪颖过人，却因为早产，自小就体弱多病，母亲死后，又突然患上了离魂之症，所谓离魂之症就是说人的魂魄不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了给儿子治病，卫审言遍访名医，可几乎所有的名医都断言，小君宁活不过十岁，无奈之下卫审言只好苦求太子殿下，朱标一向待君宁如子侄一般，也为君宁的病操碎了心，他想了很久，才命人带上君宁不远万里来到西昆仑大藏寺，苦求上师八师巴为他续命，八师巴一见君宁，就喜爱非常，收了他当了关门弟子，赐名悟空。
这卫悟空在西昆仑一呆就是七年，又在天下云游苦修三年，十七岁带着师弟阿布才回到了应天府，到了家才知道，父亲早已续弦，娶了东平侯韩勋的妹妹韩月为妻，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卫君道，今年五岁，而自己的姐姐卫君倬两年前就嫁给了宣宁侯曹泰的次子曹侗为妻。
太子朱标从小就将悟空视若己出，这一听到悟空下山回家，更是将悟空召到东宫，封为随身侍卫，须臾不可缺少。
卫悟空从小就和朱标亲近，入东宫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与朱标更是形影不离，可以说论起感情，他们比父子还要亲近，乍一听到朱标去世的恶耗，悟空再也忍不住嘶声痛哭。
朱元璋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老人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哀恸的卫悟空，此刻的他纵然悲伤，但他依然将脊背笔直，昂着宽阔的胸膛。虎目圆睁，让人不敢直视。
“虎儿，你可知你家殿下是怎么死的吗？”
卫悟空猛然抬起头，盯着朱元璋，此刻的他瞪大双眼，早忘了面前是一代帝王。
“奉心说，殿下的死因乃是心疾？”
朱元璋怒吼一声：“你信？”
随着他的怒吼，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颤抖着跪了下去。
卫悟空的眼神渐渐的变了，变得清澈，冷漠，就连一代帝王在他眼中也被漠视。
殿门口奉心人影一闪，一挥手，无数的锦衣卫冲了进来，将太监和宫女们擒下。
朱元璋淡淡的说道：“带出去，统统给咱儿子陪葬！传旨下去，养心殿周遭，十步内禁止靠近，违者立斩！”
奉心应了一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悟空仍然定定的看着皇帝，一言不发。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一缕寒光从眼中闪过，悟空缓缓摘右耳的耳环，戴在了右手小拇指上，原本秀气阳光的少年竟然有了几分冷酷，好像换了一个人。
朱元璋却仿佛见怪不怪，开口说道：“标儿去年巡视陕西布政使司，你那时已经入狱，自标儿回来，就有些不对，尤其是近两个月来更加易燥易怒，太医说是心疾，咱也没当回事，今日早晨，标儿突然离去，太医院所有人都诊断为突发心疾，可是咱不信！”
他摊开手，这是一枝枯叶，带着半瓣花瓣。
卫悟空直起腰，死死的盯着这只枯叶，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这是…寄香草！”
朱元璋一把抓住悟空：“你认识？”
卫悟空点点头，他的声音冰冷至极。
“这寄香草长在安南，可使人安眠，不是毒药，但它是苗人养蛊必备的材料。”
朱元璋眉头紧锁，好一会儿说道：“蛊？蛊毒？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产自安南？是用来饲养那什么蛊的？”
悟空摇了摇头：“这寄香草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这江南之地不可能有，除非是有人从安南弄来带进皇宫。”
朱元璋霍地直起腰，面沉如水：“查！一定要把太子的死因查明，谁害死朕的儿子，朕就将他碎尸万段！”
悟空冷冷一笑，双拳猛地砸在金砖上，三尺长短的金砖被砸成两截。
“谁害了殿下，我就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朱元璋用力蹬了他一脚：“知道你忠心，可也不该把朕的地面砸坏！你个败家孩子，光知道发狠，就不知道爱惜东西。”
卫悟空的身体一动不动，但眼神中充满了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朱元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抓过他的手，缓缓将套在小指上的耳环摘了下来，重新戴在悟空的右耳上。
“虎儿，朕知道你与太子情同父子，朕也一直拿你当晚辈。你当街将曹家的小畜牲撕成两半，满朝文武都要致你于死地，而朕也是举棋不定，只有你家殿下，与朕大吵了一架，甚至不惜用太子之位换你的死罪，他…”朱元璋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悟空定定的看着朱元璋，眼神从冷漠变成了柔和，刚才那个冷酷无情地人重新变回了秀气少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陛下，我…我一定要查清太子的死因！”
朱元璋低声说道：“此事牵扯极大，这宫中之人都有嫌疑，朕不信任他们，只能让你来查！查归查，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否则会闹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你只有暗中查访。不管涉及到谁，一律报给朕。”
卫悟空脑袋从一片混乱恢复了一点清明，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朕封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赐穿斗牛服！挂指挥佥事衔。统领缇骑！”
卫悟空伏在地上。
“臣谢主隆恩！”
他抬起头：“只是，陛下…宣宁侯那边…”
朱元璋冷冷一笑：“曹泰？朕要谁生就生，要死就死，他算个什么东西？敢说个不字？”
朱元璋站起身，一把将悟空拉起。
“小子，你放手去干！背后有朕！还有这百万铁骑！谁若阻拦，你可先斩后奏！走，咱们去送你殿下一程！”
…………………
奉先殿中跪满了人，勋戚贵胄，文武百官中五品以上都在殿中跪着，五品以下全跪在外面大雨中。
“皇上驾到!”
随着声音，朱元璋缓缓地走进了奉安殿，他的左侧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奉心，右侧是一身白衣的卫悟空。
朱元璋虽然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可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见到了太子朱标的棺椁，他的眼神中，满是悲伤。
泪水流出他的眼角，他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朱元璋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沉重无比。
“参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中众人停止了哭声，所有人低垂着双眼，不敢看朱元璋阴沉似水的脸。
朱元璋的嘴角咧了一下，微红的双眼看着殿中的棺椁。
“朕的儿子都没了，万岁？他只有三十七岁，才三十七岁！万岁？真他妈是个笑话！”
瞬间，殿中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朱元璋继续缓缓前行，尽管身体笔直，可双腿却是在哆嗦，他摸着棺椁，看着里面儿子的遗容，朱标的模样很安祥，就像睡着了一样。朱元璋低下头，泪如雨下。
“这些甩货都在哭，哭得稀里哗啦，可有人是真心实意吗？朕的儿子死了，最喜欢的儿子死了，你们…怎么还活着？”后面的几个字是咬着牙说的，幸好与众人离的远，没有听到，否则能当场吓昏几个，悟空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动了杀机。
朱元璋回过头扫视着殿中众人，那些大臣，皇亲国戚，勋戚贵胄，他的目光如利刃一般，众人只觉得一身冷汗湿透身襟。
朱元璋的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停住。
朱允熥，那个平日里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孙子。
他跪在那儿，脸上身上全是鼻涕眼泪，白色的衣襟上有着点点殷红，这是他咬破嘴唇流出的鲜血。
“还好，还知道真心实意哭他父亲！”朱元璋对朱允熥点点头。
朱允熥磕了三个响头，磕在大殿地面的金砖上，他抬起头，额头上满是血迹。他沙哑的喉咙里压抑地喊道：“皇爷爷！”
朱元璋的眼泪随着这一声皇爷爷，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的大手伸出来，揉揉朱允熥的头顶，将他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