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换粮
大冶四年，孟秋七月。
许平安和他的八个杨家村小伙伴们逐渐适应起逃难路上的艰辛。
从恐惧慌乱不知不觉熬到了熟练麻木，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时为岁朝第二个皇帝大冶年间。
北方源朝突然挥兵南下，东、中、西三路兵马大举入侵。
杨家村所在的河西诸郡被西路北源军打得措手不及，连丢数城，大量难民慌慌张张向中原逃窜。
听到风声，举村出逃的当天晚上，杨家村人就不幸遇上了北源骑兵，杨家村两百来号人几乎全被屠尽，只有少部分人逃了出来。
许平安和几个被杀散的杨家村孩童们逃进深山躲了一夜，又冷又饿又怕，周遭时不时还传来野兽的嘶吼和咆哮声。
许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得那一夜，整晚都瞪着眼睛，盯着火堆，生怕它会灭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许平安和小伙伴们就惶惶恐恐向东逃，不敢回头。只希望早日赶到原先商定好的大兴城，说不定还会有幸存的亲朋好友能够在那里相聚。
几天前幸运地碰到这个逃难队伍。
总是有一顿没一顿，今天终于断粮。
大些的还能忍忍，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金豆”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幼童就受不了了，一直在喊饿。
逃难队伍里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幼，河西诸郡的很多青壮几年前被朝廷拉到中原和北方挖运河劳役，前段时间又拉一批到河西各郡前线打仗，没剩多少男人了。
……
每天下午申时左右，逃难队伍就会停下来休息，百姓们都会去附近的林子里、河里寻找食物。
许平安和小伙伴们也会到处采些野菜野果，掏些鸟蛋，摸些鱼虾。
队伍里的小伙伴杨三虎是猎户出身，还好带着打猎用的弓箭，偶尔能射到些小猎物。
杨三虎也才十四岁，跟杨大愣一样大，他俩已经是杨家村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两个了。
……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许平安，杨三虎，杨大宝，二丫，李富贵五个匆匆往回赶。
这次收获颇丰，一只兔子，两只野鸡、一堆野果野菜和不知名的鸟蛋。
远远就看到大愣拎着根棍子，来回焦急地踱着步，伸长脖子不住往这边观望。
看到他们，忙迎来几步，“怎么样？”一脸期待。
杨大愣高壮黝黑，说话瓮声瓮气。
杨三虎和许平安开心地抬起手里的兔子和野鸡，冲大愣晃了晃。
“大愣哥，还有这些鸟蛋和野果野菜呢，够吃两三顿了。”李富贵和杨大宝也亮出了衣襟里包住的东西，一脸喜色。
“二丫姐姐，我饿~”杨小金过来拉着二丫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说话有气无力。他才六岁，旁边抱着小金豆的翠儿也才七岁，都一脸菜色。
二丫顺了顺杨小金乱糟糟的头发，又从翠儿怀里抱过小金豆，催促道：“你们快去换粮食来，小金豆要饿坏了，快点儿！”
二丫本来是个丫头，故意假扮成了小子，脸上比别人还要黑还要脏。
这是许平安出的主意，说是女孩子在外要格外小心，特别是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原本她有些不情愿，可许平安一说她漂亮得像小仙女，立马就答应了。
二丫转过身急急安排：“大愣哥，把火点起来。翠儿，瓦罐里加上水，然后那个野菜去河边儿拾掇拾掇。富贵儿，你跟翠儿一起去。”
逃难队伍一般都沿河停歇，他们在河边一棵大树下找的地方。
“平安，大宝，我们快去快回。”
杨三虎刚说完转身，昏暗中有几人晃里晃荡走来，手里提着样式不一的刀和棍棒。
孩子们的脸阴沉了下去。
……
天几乎全黑。
每隔十几二十丈，一群群人点起一堆堆火，红黄的火舌忽长忽短。
“哎呦，不错啊！有兔子？那今天就这个吧。”
说话的是领头一个干巴瘦、满脸油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不合身的灰衣。
看许平安沉着脸不语，没有主动送上来的意思，哼了一声，就要伸手去拿许平安手里的兔子。
“不行！”许平安呼地退后一步，把兔子往身后藏住，一脸嫌恶地看向赵四儿。
大愣和杨三虎也站到了许平安的身侧，都有些急眼。
其他小孩也唬了一跳，满脸紧张。
赵四儿缓缓收回手，眯起了眼，“呵呵，怎么？不想交护卫队的保护费啦？不长记性？要四爷我再教训一顿？”
后面跟来的几个掂了掂手里的家伙，眼露凶光。
一旁杨大宝眼珠急转，颠着胖身子，忙上前堆笑道：“赵队长，误会误会！这几个瞎了眼的，脑壳傻掉了，话都说不明白，您消消气儿。”
“是这样的，之前赵二公子让我们打到的兔子，都给他送过去。他特别喜欢吃兔子肉，我们这…不敢不送过去。”谎话顺口就来。
“赵二公子？你们…认识？”赵四儿很是怀疑。
“呵呵，算不上熟识。以前去县里求学，说过几句话。昨天刚好碰到，知道我们猎野味儿，就…所以，真对不住赵队长了，不是不想孝敬您。”一脸遗憾，装的挺像。
看着赵四儿犹豫不定的样子，急忙又抢过三虎手里的一只野鸡，塞到赵四儿手里，生怕他不要似的。
“这只野鸡您就先拿着，下次要是能多弄几只兔子，一准儿给您留一只。”
又盯了半晌，脸露不甘的赵四儿用力拍了拍杨大宝的脸，啪啪响，“可别糊弄老子，不然…哼！走着瞧！”阴着脸领着另外几个家伙往别处去了。
许平安盯着赵四的后背，眼里一阵凶光闪过。
……
其他孩子都松了口气。
杨大宝慢慢收起笑脸，狠狠呸了一口，用破袖子拭了拭有些拍红的脸颊，“槽！护卫个屁！臭不要脸！一群地痞无赖，就知道欺负老实百姓。娘希匹的，早晚不得好死！老天咋不一泡尿淹死你们！王八蛋孵出来的…”狠狠咒骂，声音不敢太大。
杨大宝痛快地骂完，“呼～”长长一口舒坦气。
转首看到小金翠儿呆呆地望着他，不由得一脸尴尬。
忙拉着杨三虎许平安，扯呼而去。
……
护卫队就是二三十个地痞流氓聚集起来的，声称保护逃难的老百姓，维护大家的治安，美其名曰“护卫队”。
然后隔三差五到处收保护费，食物或财物都要。
不给？打！没有？抢！明目张胆。
刚开始也有人反抗，不过被打残了几个后，小老百姓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
只有赵善人那里，他们连靠近都不敢。
赵家是武威郡康营县有名的望族，上一辈还是朝廷户部的高官。
现家主赵德也是经过殿试的秀才，整个岁朝也没几个。
虽然没有在朝做过官，但在京城国子监任职教书多年，不但桃李满天下，朝野上下也有不少知交好友。
有文化有德行，岁朝文人间自然就有不俗的威望。
又因乐善好施，乐于助人，周边老百姓都叫他赵善人，甚至在绿林都薄有威名。
开皇二十年，赵秀才忽隐退，返乡安度至今。
赵家队伍约三十来人，白天赶路时，队伍前后左右各有多名骑马挎刀的青衣劲装护院护着，戒备森严。
有马有车，但赵家走得并不快。
早晨出发远远领着，每天下午快申时，必定会找到依山傍水适合休整的好地方停顿搭帐，逃难人群也就跟着就近落脚。
百姓们可以用东西跟赵家换粮食，赵家好多车都是粮食。
没说开，但默契地，逃难人群就这样远远近近地跟着赵家。
……
加入到这个逃难人群的头一天，赵四儿就领着几个地痞来跟杨家村小孩儿们收保护费。
少年们没答应，结果就遭了一顿打。
仅剩的一点粮食被抢光，几个大的被打得鼻青脸肿。
那些地痞都是成年人，最壮的大愣和三虎个头才堪堪到赵四儿的鼻尖，打架怎么可能打得过，毫无还手之力。
老百姓们远远看着，脸露不忿，但都不敢过来。
得亏都只是皮外轻伤，不然这种时节，伤重了没地方医治，死都有可能。
当晚，邻近的人群一个姓刘的大婶送来两碗糙米。还连说对不住，只有这么点吃食，帮不上他们多少，神情非常愧疚不安。
最后摸摸杨小金和翠儿的头，再抱了抱小金豆，红着眼回去了。
……
三个少年沿着河，往上游大帐篷处匆匆赶去。
走中间的杨三虎突然小声说：“有人跟着我们，别回头！好像是赵四儿的人。”头不回脚不停。
许平安和杨大宝身形都僵了一僵，但也没有停步，若无其事地赶路。
“应该是怀疑我刚才骗他，想跟来瞧个究竟。”杨大宝猜测。
许平安咬了咬牙，“王八蛋！还真咬住我们不放了…”
……
到了篝火旁护卫的跟前，说明了来意。
两个护卫也不多话，打量了几眼，其中一个脸有胡须的护卫转身去往中间一个大帐篷。
过了片刻，胡须护卫手提两个袋子走了出来。
后面还跟出来两个小孩儿，一个跟许平安他们差不多大的俊朗少年，一个看起来稍小的娇俏小女孩，都干净清爽。
“咦？赵二？”杨大宝认出了那个少年。
旁边许平安一听，眼睛亮了一亮。
赵二公子和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许平安他们，也不说话。
“这是米和面。家主说，以后有野味，再过来换。”王良和善地递过来两个袋子。
三个少年又是惊喜又是不敢相信。
这么多？省着点的话，三四天的口粮都够了！
接过米面，三小孩都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不停弯腰说谢谢。
“好了，早点回去吧。弟弟妹妹等着你们呢！”胡须护卫笑着“赶人”了。
三个人扛起米面。
……
突然，许平安又放下粮袋，脸上堆起亲昵的笑，大步走到少年面前，一把握住少年的手，拍了拍，摇了摇，“谢谢！”
没等对方回应，麻利转身，重新扛起了袋子。
太突然了，少年懵在了那里，任由许平安握手拍手摇手，还不自觉地微笑点头。
杨大宝愣了一下，放下袋子也冲了过去，握握手，拍拍手，然后转身，胖身子异常灵活。
杨三虎僵硬地笑着，冲少年抱抱拳。
然后三人一溜烟儿。
少年和妹妹本来只是听说有同龄人来换粮，就好奇出来看看，根本没想到这三个陌生小孩儿会这么熟络亲热。
还在愣神呢，走出老远的许平安回头再来一声，“谢谢啊！”
少年又莫名其妙地，微笑着挥手回应。
“噗嗤！”旁边女孩看着哥哥呆头呆脑，笑出了声。
少年瞅了瞅妹妹，回过了神儿。
这都谁啊？跟我很熟吗？这三个家伙…只是客气一下，还是怎么滴…
砸吧砸吧嘴，挠了挠额头，凌乱在黑夜里…
……
夜色中，跟在许平安们后面的鬼祟身影，悄悄向另一个方向消失。
胡须护卫远远看着，松开了紧握的刀柄。
影子回到“护卫队”营地，附首在赵四儿耳边嘀咕了几句，赵四儿闷闷地干了手中的酒杯，满脸的阴狠与不甘。
……
看到三人带来那么多粮食，孩子们自然惊喜万分。
许平安分出一部分，给刘婶送了过去。
刘婶他们每次都在孩子们左近找地方休息，偶尔会过来看看。
孩子们知道，刘婶放心不下他们，虽然刘婶那里也都是老的小的，也很困苦。
……
晚饭，从小的到大的都吃了个饱饱的，舒服地瘫坐在了火堆旁。
二丫领着翠儿收拾。
“平安哥，今天讲什么故事？”李富贵逗着怀里的小金豆，冲许平安问道。
睡前讲故事是二丫的主意，不听故事，躺着都胡思乱想，睡不着。
“楚霸王？”杨小金满脸期待。
“…楚霸王讲好多遍了…我想听越女剑，上次都没听完…”翠儿边收拾边小心说道。
“上次你没听完是你睡着了。”杨小金反驳。
“讲越女剑！明天再讲楚霸王。”二丫擦着锅拍板儿。
“呃…那就越女剑吧。”许平安讷讷。
二丫不但是个俏丫头，还是个凶丫头，超凶的那种。
……
许平安最喜欢看侠客志士、神魔志怪的书籍。
每次看完就给小伙伴们讲，讲得唾沫横飞、意气风发，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角一样。
小伙伴们也听得心神向往，憧憬不已。
那些书都是托二丫跟明瑶借的，明瑶偷偷从她爹书房里“盗”出，再转送过来。
明瑶是原先村里教书的先生徐世凯的女儿，跟二丫同龄。
杨家村的学塾是杨大宝他爹杨村长出钱办的，教书先生也是他请来的，村里的每个孩子都可以去学，而且都是免费的。
这是杨家村跟临近别的村庄最不一样的一件事情。
半年前，不知何故，徐先生辞行携女离去，杨村长再三挽留也没留住。
而杨村长这次也没能躲过厄运。
……
越女剑的故事讲到一半，翠儿又一次已经睡着了，杨小金更是早就轻打鼻鼾了。
“前半夜我守着吧。”许平安往火堆里填了几根柴，轻声说道。
“好，那我们先睡了。后半夜叫醒我。”杨三虎在最外侧躺了下去，二丫也抱着睡着的小金豆轻轻躺在翠儿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