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奔
玉涧阁院子里的竹林翠绿中泛起金黄,带着金边的竹叶飘飘洒洒,融化在阳光的颜色里。院子里那一眼活水没有盛夏那般欢腾了,刘湛浓眉微皱,心不在焉地在小桥上扫着竹叶。
刘绮不一样,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前厅里,他正腋下夹着账本,手端着算盘,另一只手在算盘上上下翻飞,赵懿萱和他站在一面放玉器、瓷瓶摆件的柜格前,指指点点,念念有词。
“臣多方打听过了,这次是秦家一个偏房刚娶进来一房贵妾,盐商家的女儿,嫁妆摆了整条后街,人也特别好面子,跟正房夫人闹得厉害,我问了,这个数。”
“五百两?”
“五千两纹银!!!”刘绮伸着五根手指比划着,颤抖的手体现着他激动的心。
“这个?一个玉雕的花开富贵,五千两?!去!快去!你亲自端着金托盘去,这位贵妾贤良淑德,品貌端正,甚合我心,赏!”
“好嘞!月底臣就去办。”刘湛喜滋滋地从耳后摸出来一直小毛笔,在笔尖哈了一口气,然后掏出腋下的册子画上几笔,继而又把毛笔别回耳后,又挪步下一个物件面前口沫横飞的说了起来。
这几日,为了多筹备现银,刘绮奉赵懿萱之命,混在赵懿兰的随从里,出入公侯豪门宴饮场合,明里暗里专门找寻刚入京或者刚升迁的人家,甄选一些需要向上攀附,图场面的虚荣之辈,以四殿下赏赐的名义脱手一些器物字画。
坐在门口收拾书页的白牧先和梦夏,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两个掉进钱眼里,已经疯魔的人。
“她没事吧?这是要买什么还变卖上家产了?”
“西城上有一片房舍地皮要脱手,殿下应该是想全部买下来。”白牧先嘴角带笑,蜜糖一样微微沙哑的声音答道,眼神却没离开赵懿萱的身影。他最近手里攒下的休沐日子用了很多,梦夏也是能出宫的日子定然会出去,两人尽量错开日子,不至于玉涧阁只剩低品阶的宫人内侍,现在想来,两人当差碰面的日子竟少了大半,一时不自觉地说话保留三分。
“买几栋民宅也用不了这么些吧?这面墙的东西都被他俩卖得差不多了!娘娘下次来,一看不就露馅儿了?又不是没给她准备嫁妆。”梦夏语气里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眼神却也意味不明地盯着远处正在叽叽喳喳的两人。
“我上次跟她在资善堂听讲,她还问太子殿下有没有要折现的!”白牧先挑眉。
“不是吧?她连东宫的都卖啊?不是?他们兄妹俩是后宫的黑市贩子吗?”
“反正她也不好这些,阁楼上堆的那些玉器古玩只有落灰的份。”
“跟些商贾家的女儿走得这么近,传出去多难听呀!”
白牧先嘴角的笑意不抵眼中,他低垂了眼眸,心想,看之前三皇子那兴师问罪的架势,太子殿下有意将皇城司,最起码是探事厅交给她。先帝对后宫和内臣多有忌惮,皇城司的编制在旧朝多有缩减,然而现在扩充皇城司,直接让三司拨钱太明显,也太慢了。
这看似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兄妹两个却等不得和三司斗上一斗,就开始自行砸锅卖铁,天家看似坐拥世家外戚支持,大权在握,并无忧患,但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刘湛怎么了?他哥那小钱串子最近办了这么多差事,得了不少赏,他怎么蔫头搭脑的?”梦夏朝刘绮那边努努嘴。
“他们两兄弟的月钱一般都会给家里,殿下的赏赐刘湛不愿意刘绮再给家里,俩人闹别扭呢?”
“为什么不给家里?”
“他们是家里卖进宫的,上头还有一个大哥最近该娶亲了。”
“心里别扭?”
“应该吧!别看小钱串子平时精明的像是打了鸡血的猴一样,对家里人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而他弟那块木头,平时总是缺心眼儿,慢半拍,真到感情上,弯弯绕绕,敏感地不得了。”
梦夏眼珠转了转,没有感受到连白牧先身上都染上的那种,对平凡的健全的人生的向往与妒忌,砸吧砸吧嘴,“哎!我听五殿下她们说,生辰宴过后,娘娘就准备给她们两个修缮府邸了。”
“双生公主都还没有定亲,这就开始修公主府了吗?”白牧先回过神来接道。
“说来她们马上就十八了,想来官家和娘娘是想把她们留到二十吧,国朝公主出降最晚也就是双十了。”
还有两年。
“生辰宴是什么时候?”
“腊八”
以往腊八通常只当年节之前的一个小小的庆典,宫里上下分分腊八粥。今年不同的是,腊八还是双生公主的生辰,宫里为此大摆宴席。
宴会特意摆在帝后祝寿用的紫宸殿,不仅场面大,来的人也是宗亲官宦混杂,好不热闹,一早众人的贺礼就开始往宫里抬,就连远在西南的赵懿娴也送来了礼物。赵懿萱说不期待是假的,她也早早换好衣裙,开宴前跟着去延和殿先给帝后请安。
赵懿萱自然与赵懿兰一同进殿,她自己挑了一身烟蓝色的硬面褙子,束腰,广袖,头上是一个直向上的利落的飞天鬓,赵懿兰则喜庆得多,一身桃红配了双蟠鬓。她脚步放得这样轻,像是一只不想被注意到的猫。
紧张什么?
赵翊早早就陪伴在父母身侧,身姿挺拔,眉眼绽放,一身月牙白描金的衣袍如朗月入怀。他身后站着赵晟,几乎被赵翊的光芒遮蔽,一旁冯如画事不关己地装死。
还没走近,皇后嘴里就“心肝宝贝”念叨起来,她的话像粘了蜜糖的珍珠一样带着柔光洒满了大殿,官家也眉眼带笑,
两人连带身后侍从行礼起身后,官家侧首扫了扫赵懿兰,又从头到脚看了赵懿萱的装扮。
“怎么穿得这么素气?啧!”
赵懿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赵懿兰躲过第一箭,抿着嘴装聋作哑,赵翊跟皇后对视,正准备打圆场,就听他又嘟囔了一句,“啧!这还让她自己挑,就挑的这高矮胖瘦的,不嫌难看?”赵光乾上下打量一眼之后,嫌恶地转头不再看她。
白牧先、梦夏个子高,刘绮、刘湛是宫里常见的中等个子,青梨比他们矮了半头。
赵懿萱额头上的筋跳了一跳,原本谨慎的喜悦和期待像是贝壳里吐露的柔软的触角,赵乾光这毫无防备的几句冷语让她迅速收回触角,紧闭外壳。
皇后娘娘皱起脸来,看着急转直下的气氛,想蹬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上前热络的搂着两个寿星,笑语道:“好了,不理他,我的两个小寿星,娘给你们准备了礼物!上次懿萱说想要学调香,娘给你找了一整套物什,还有一个手艺好的司饰,回头送去教你。懿兰的是咱们搬进宫时候磕坏的那一套胭脂,娘找人特意从宫外采买了一摸一样的。走了走了,准备开宴!”
皇后身边的容时听了快步退出去安排宴席。
皇帝绕过众人,领头朝殿外走去,赵懿萱僵硬地点了点头便退出了她的臂弯,跟在众人身后。赵翊频频回头,却很难看见赵懿萱低着头的表情,便甩着下巴,让梦夏和牧先跟近一点。
赵翊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家是钟鸣鼎食之家里那种人情淡薄的状态,这样父亲再说出这种挑刺的话,听起来就也没那么难受了。
口蜜腹剑令人难以忍受,口剑腹蜜亦然。
赵懿兰和赵晟并不明白,只有赵翊清楚,那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特有的待遇,足够优秀就得到的就只剩吹毛求疵。父亲可能不懂表达,可能是鞭策,可能是勉励,也有可能只是作为父亲的权力地位的宣示。
“衣服难看”、“举止轻佻”、“没有眼色”、“不成体统”、“切莫贪嘴”。
父亲的教诲会出现在这样的生日宴上、年夜饭后的暖床上、踏青的凉棚里、一切亲密无间,毫无防备的情景里,总会让赵翊和赵懿萱生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感觉来。
“大多数时候我想要讨好他,有时候我想要报复他。”
夜幕早早落下,朱墙绿瓦映照着暖黄色的宫灯,初冬的夜晚总是骤然变冷,从大地升腾起是冷的薄雾覆盖夜色。
星月全无。
紫宸殿热闹非凡,灯火流彩犹如天上宫阙,坐定的赵懿萱面皮上一点客气的笑容都没有,阴郁地堪比殿外的天气,赵乾光时不时扫她一眼,她也视若无睹。曹晴、赵翊无奈,太后倒像是见怪不怪了,笑眯眯地。
杨青鹭远远看了她好几眼,没说什么,她也是拖家带口来的,父母端坐一旁。
菜刚上齐,赵乾光又浇了一盆冷水,“怎么又给她们搞这个油腻的吃食?”
司食闻言赶忙撤掉了这碟菜,曹晴嘴角抽搐,刚想发作,那是她特意给孩子们从宫外请的厨子,做的她们在潜邸时喜欢吃的炙猪肉和樱桃煎,转念想在众人面前,不好驳他的面子,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赵懿萱看看母亲,又看看赵翊,最后略带绝望地一眼带过装傻充愣的赵懿兰和赵晟。
不重要了。
宴饮歌舞开始没多久,赵乾光就示意远处座下的杨承风和张询等几位臣属离席,回了垂拱殿,宴乐声停,恭送官家离席。
众人站起来行礼的时候,赵懿萱木然地看着前头,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抽动,没有起身,她突然间觉得可笑,觉得自己抱着期待而来,就像是一只记吃不记打的狗。
都没有。
连句生辰喜乐都没有。
“每次不都这样,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她自己用力地呼吸着。
宴席越盛大,旁人越投入,越让她觉得寂寞,如果不是不想让母亲和哥哥难堪,赵懿萱很想当这众人直接把桌子掀了,然而她只是僵坐着,已经惹得众人不自觉地向她张望,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面对她明晃晃的忤逆,赵乾光压低眉头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言语。
白牧先蹲跪下,为她整理裙子的后摆,在垂下的褙子里,张开手心帮她推了推腰背。掌心与她相贴,隔着衣衫和她薄薄的皮肤,认真地感受着她体内翻涌的愤怒。
愤怒,这是他经常在赵懿萱身上感受的情绪。
宴会散场的时候,赵懿萱下意识地去送杨青鹭,站在阶上看着她上了车,杨青鹭眼神左右探了探,突然回身跳下车来,在赵懿萱耳侧说“要不要重新过生日?”
赵懿萱猛地抬头看向她。
“我自己一个马车,出宫不检查,往前走就出西华门了。”说着看向她身后,“今晚谁值夜?”
梦夏连忙答道“是我”
“你睡她床上。”青鹭收回目光,一边朝着自己的马车后退着,一边略带挑衅地看着赵懿萱“走吗?我在车上等你。”就像小时候站在花池边,问她敢不敢像自己一样跳下去一样。
赵懿萱回头看了一眼赵翊,又看向白牧先,眼睛被重新点亮,对梦夏点点头,然后拉住白牧先说“跟我走!”
白牧先下意识地点头,却还没反应过来,难道平白从宫里溜走,真的不会在后宫惹出轩然大波吗?
而此刻,赵懿萱提着裙子,拉着白牧先的手腕跑出来紫宸殿的大门,她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烟蓝色的衣裙上,银线绣纹在微弱的月光下忽明忽暗,口鼻呼出白色的哈气几乎可以在她的周身凝集出细小的冰晶。
白牧先一手抬着小臂,虚扶着她,一边回头看向巍峨而明亮的紫宸殿,身着华服的人们三三两两涌出,皆有宫女提着精致的灯笼引路,薄雾让高台显得缥缈,宫殿宛如在云端,天上王母的宴席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见赵翊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殿门口,对严勇耳语几句,严勇举手打了手势,原本紫宸门的守卫就在他们眼前退回了阴影中。
笙歌宴饮,灯火通明,珍馐与熏香的气味都变成了背后的风景,一抹烟蓝色和一抹松霜浅绿跑向浓黑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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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高原,原本晴空万里无云,草场牛羊遍地。
从白于山回延安府的路上,张敦礼一个人在马背上嘟嘟囔囔的,却不与别人言语,张敦彦也对他没了耐心,贺森不在,他也少了份防备,索性不管张敦礼怎样,忙自己的事情。
熙国公府的产业不仅要喂饱国公府上下老小,熙州的封地上还有一大串的血亲、姻亲要关照,小公爷手里要流转的银钱买卖不比一个州府的进出少,只打理家业都比三司里管国库的官吏还要忙。
回到延安府旅店的房间里,张敦礼想要继续自己百无聊赖的纨绔生活,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每每看见好玩的,好笑的,总是下意识地转头,却无人可说。
街上有吏胥开始统计乡试报名了,他虽然今年不考,看了却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本应该在家发奋苦读的人,跑了这么远,什么也没做成,说是混吃等死也不为过。想想父亲当年自己在禁军里摸爬滚打,现在哥哥张敦仪也已经进入禁军当差,家里从没要求他考出什么功名来,只他平日过的开心就好。自己平时声色犬马、斗鸡走狗,到西北只得了陪游这一件差事,最后陪游对象人间蒸发,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年节前就该回汴京了,张敦礼竟然生出自己荒度了前半生的凄凉之感。
是夜,他刚躺下,还在担心自己又是一夜无眠,就听到一颗石子砸窗户的声音,心下一惊,起身开窗去看,窗沿上竟扒上了一只手,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只手一用力,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窗台上,他一只手扒住上窗沿,另一只手推开半掩的窗门,一身黑色劲装,肤色如蜜,皮肤好像又多了一分粗糙。
“小公子!想去塞北一游吗?”
旅店楼下几骑同样黑衣的人,高头大马,静默等候,只听人群中有人小声用北原话抱怨,“世子怎么又要回来绕远路?咱们从白于山往北走,出宁远镇不就到草原了。”
“那谁知道,少多嘴,小心暴露!”
楼上的窗子里,月光撒了一地,也撒了贺森一身。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大哥”
“怎么?你家把你当娇小姐养吗?怪不得你大哥一路都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他浅褐色的眸子在黑夜里摄人心魂,嗓音低沉锤人心鼓。
“就带你去我的庄子上玩两天,月底就送你回汴京,行不行?”
张敦礼瞪着他,明显被“娇小姐”这个称呼刺激到了,怎么说自己也是在汴京横着走的熙国公府三少爷,还怕去北境边塞一行?
眼前的贺森嘴角带着笑,专注而有耐心地看着他,像是正在下蛊的术士,正在念咒的巫师,正在作法的道士,又像来骗人私奔的浪子。
张敦礼皱着好看的浓眉许久,心想,大哥一路上也不甚理他,留张纸条好了,大不了当时候让贺家配几个家丁送他回汴京,能有什么危险?
“去就去,怕你不成!”
贺森低垂了眼睫,轻笑一声,倾身向前,离他极近,轻声对他说“走。”
这一声落在张敦礼耳畔,让他的耳朵可疑地迅速变红了。
贺森说完便向后一仰,惊得张敦礼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爬出窗去看,只见他长臂像猿猴一般,扒住二楼的屋檐,甩身稳妥地落在自己的马背上。
张敦礼急忙趴在桌子上匆匆写了字条,又包了两身贴身的衣服和碎银子,往内衣和靴子里塞了些银票,就往楼下跑去,像是第一次甩掉小厮上街,像是第一次策马跑出京城,在烈烈北风中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