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垂拱
连日的潮湿氤氲终于结束,眼下正是汴京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宫墙里成排的树木也开始渐次变成金黄、火红,比起春日里的花期也毫不逊色。
中秋家宴之后,赵懿萱就很少露面,除了东宫和例行的请安,其他人很少见她,皇后娘娘摆饭她都不怎么赏光。无奈,赵晟专门打听了今天太傅进宫,才专门在临华门外守株待兔的。
赵懿萱边走边侧头看着白牧先手里的纸页,“主要是武举在□□年间规模也不算大,相比起科考,就跟闹着玩一样。”
“□□年间,开国有功的良将大有人在,封赏还封赏不过来,自然不会大规模地”
“哎!”原本靠在墙边的赵晟眼看着两人就要走过,丝毫没有看见他,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白牧先迅速弯腰拱手行礼后撤,赵懿萱一脸不爽地拧眉看过去。
赵晟抬手让身后随侍不要跟着,白牧先也识相地又向后退了两步。
“见你一面真是太难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东宫供职的内臣呢?”
“你有事吗?”
“啧!”赵晟挑眉,又低垂目光,伸手捞起了她身侧的腰牌。
“哎!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来历吗?”
赵懿萱劈手夺回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没想到,你这一趟一趟不厌其烦地往东宫跑”
赵懿萱有些不耐烦,盯着远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是他早就瘫了,人养在东宫里。”
赵懿萱这才竖起耳朵,她眯起了眼睛看向对方。
“你有意见?你觉得皇城司应当是你的?是我抢了你的?笑死我吧!”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没有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更没想着安抚他。
“你”
“哥是储君,你是个王爷,避嫌懂不懂啊!”
“少来这套,挑拨离间,我”赵晟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毕云帆?一直是个瘫子?”赵懿萱自己低声喃喃道。
“哼!我等着你嫁了人,给我放老实些!”赵晟有些气急败坏地走过她。
她察觉到人要走了,觉得还嘴少了,有些不划算,“你已经嫁人了,你先老实点儿吧!”看似轻飘飘的嘲讽准确地落在赵晟的耳朵里,气得他回头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用力甩了甩衣袖,快步走了。
赵懿萱虽然嘴上过了瘾,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赵晟和赵懿兰没有好处是不会跳出来的,都是装傻充愣的好手,这前后不着的,谁撺掇他来争一争皇城司的?
白牧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侧,略带忧心地问:“舒王殿下说什么?”
“说了,一些废话。”赵懿萱侧脸看着赵晟的背影,继而转过来看着他,“不过他提醒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毕云帆只是一个代号,那么,上一个毕云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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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后,垂拱殿里,湘帘垂垂,地板上只剩一半的阳光印记,赵翊端坐在父亲的对面。
而对面的父亲,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他们之间的小桌上温着一壶酒。没到午膳就摆上了酒,赵翊很少见父亲这样。
“听说,你已经把毕云帆的腰牌给懿萱了?”
赵翊听罢,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准备撩起前袍跪下,被赵乾光一只手扶住了手肘,又摆摆手让他坐回去。
“没说你做的不对。”
“对与不对,儿臣都应该先禀报父亲的。”
“严勇还是跟着你,以后让懿萱帮你打理探事厅挺好的。”
“是,懿萱她自小就喜欢这些,细致,也有耐心。”
“她就是年纪小,脾气太野了,你要管束好她。爹当然知道她的能耐,从小就跟你较劲,一点都不肯输,不仅是你的助益,也是你的鞭策。”
“是,儿臣心里有数。”
“她帮你,总比晟儿强,一个是晟儿确实不上进,另一个是,他也要避嫌,不好挑动得他对权势有什么非分之想。”
赵乾光见他不言语,皱起眉来,语重心长起来,“你从小到大,跟过不少名宿大儒,帝王道学得不少,但是不能被那些酸文假醋的道理绕进去,什么阉人误国,女后远政。这权,一共就这么大,把内臣和后宫赶下桌,余出来的吃食,都被谁分走了?哼!‘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这句话直戳进赵翊的心里,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他每次听到哪个学究念叨“阉人误国,女后远政”时,自己心中不快的原因。内侍是只忠于他的孤臣,母亲、未来的妻子、姐妹,也都是他最亲的人,将这些人全部都从权力中心翦除,权力若不是都收回到你手中,又去了哪里?
“若是像先帝那样,就真是“尧幽囚,舜野死”了。”
赵乾光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望着漏出丝丝微光的湘帘,突然问道:“你知道兰若寺那个塔顶上关着一个先帝的娘子吗?”
“只听说是一位姓范的娘子,被大娘娘下令关在上面,不得出入。”赵翊一下子抓不到这个问题的头绪。
“当年,她和你母亲一样,是大娘娘的养女,比你母亲大几岁,很早就养在大娘娘身边。你母亲是曹家这一辈的长女,她小时候就明艳可爱,活泼又识礼,很招人喜欢。我就不行了,我是蒲王府最不起眼的,木讷,不会说话,我母亲不是王妃,也很早就没了。”
“我记得爹娘是在宫里相识的。”赵翊心下更疑惑了,不知早朝发生了什么,让父亲如此感伤,回忆起旧事来了。
“对,刚刚进宫,我们都养在大娘娘身边,你母亲很照顾我,事事都带着我。那天,我们在慈元殿里偷偷翻找香炉,我们俩当时偷偷看了很多求神问仙的戏本。”赵乾光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那天娘娘没在,所以先帝来的时候,我们躲在暖阁的柜子后边,没出来请安,那天。”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先帝临幸了那个范娘子,我们两个躲在偏厅暖阁,不敢做声,也跑不出去,门口肯定有人守着。”
赵翊一开始反应不过来,父亲说这等旧朝香艳的辛秘做什么。
“我们一开始很慌张,两个人紧紧抱着躲在角落里,后来大娘娘回来了,她说话声音很低很冷静,听了让人难过。时间变得特别慢,你娘她怕的不行,整个人都在抖。”
赵翊安静地听着,偶尔用力地吞咽,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心里清楚,父亲已经把最难堪的情节都略过了。
“后来整个大殿特别安静,就剩娘娘和曹潜,他说,这不怪那个范娘子,她还小。娘娘说:‘我知道,这事当然不怪她,但是我以后再也见不得她了,不然她的脸会一直提醒我,我的丈夫是一个脑子里只有交|配|繁|衍的野兽,而我是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妻子。其实从前那些都没什么,他不相信我真心帮他斡旋世家也罢,他不想让我染指皇城司也好,提防我,打压我,我都可以理解。玩弄一些帝王权术,看不见别人的真心,没什么,谁让他是君王,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但是今天的事,我实在不懂了,把我当成个活生生的人,很难吗?’”
“我们两个缩在角落里,听见这话,难过的不行,抽了两下鼻子,被曹潜听到了。娘娘快步走过来的时候,本来面色很冷,但是看见你娘泪流满面的样子,突然就惊呆了。然后,然后娘娘哭了。娘娘抱着我们两个,突然哭得很伤心。”
赵翊意识到,今早应该是有人挑拨了大娘娘什么,突然令父亲如此感伤。外人总以为他们入住后宫之后要和大娘娘斗个你死我活,其实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今天,是有人说大娘娘什么了吗?”
赵乾光沉默着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朕是想跟你说,平时我们可能各有心思,但是本身我们才是家人,外人那些话,随他们说去,就算。”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边说边下定了决心,“就算有人说大娘娘和三皇子的死,甚至先帝的死都有关系,我也不会怪她,更不会去查,你明白吗?”
赵翊微微皱了眉头,认真地看进父亲的眼睛里。
“当年的后宫,嫔妃如云,各方势力缠斗不休,而今,爹娘跟你们保证,家里很安全,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要怕!爹娘常怀忧惧地过了几十年了,你们就不要再束手束脚了。”
父子二人沉默地对视良久,赵翊静静感受着自己胸中似有雄心壮志在迎风燃烧。
良久,赵翊突然想起一个自己藏了许久的问题,“一定要嫁一个到张家吗?”
赵乾光仿佛被戳到痛处,垂眸良久无言,“你娘想的是,张家这一辈的那个二郎还不错,你们在学堂都是相识的,也算是青梅竹马的,现在也跟着在禁军任职,如果她们两个谁能属意这个小子,也不失是一门好亲事。”
“平时儿臣还常因国朝不与外族和亲,暗自为傲,可真到了自己家里,别说外族,就连世交,敦仪这样大好的青年才俊,只要她们有一点犹疑,儿臣都不想提。”
“就算真的狠得下心,不仅冯渊可以做亲家,祁之阳都可以给朕做女婿,朝中这些老东西又怎么可能同意呢?”赵乾光心里清楚,也许以宰辅封栎等实干派不会说什么,但门阀派系复杂的言官不可能视而不见,最后一定会陷入旷日持久的缠斗。
“张家确实能令各方都放松警惕,禁军乐见其成,世家外戚也会觉得是熙国公府的面子。儿臣只是怕,怕张询夫妇只是骑墙观望。张询是熙国公府次子,就算不自立门户,他也”
“你询伯这个人,朕是知道的,如果有什么事情,他是会未雨绸缪,早做打算的。早年咱们两家也很亲近,他却从没有坚定地说过自己要离开国公府,自立门户。也就是说,这两年,因为一些他知道,但是我们不得而知的事,他觉得熙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倒塌是在避无可避的。”
“国朝百年,积弊成疾,也许他只是清楚父亲跟先帝一样是有心改革变法的,所以早做准备呢?”
“国公府都是开国功勋的封赏,他家祖上本就是武将,如果变法会限制他们的田产生意,岂不是应该多倚重他这个禁军指挥使才能在京城站得更稳?咱们只见过长房继承家产后想跟旁支分家的,这可是树枝闹着要离开树干呐?高门显贵,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会如此吗?”
赵翊心中划过一些不祥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