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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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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中即将到来的婚事,是她三哥舒王赵晟和殿前都指挥冯渊的长女冯如画的婚事。

    国朝实行募兵制,边关有少量地方驻军,大军都驻守在东京城外的禁军大营,从中抽调部分去边关换防。三衙为百万禁军统帅,也就是由三位都指挥分别直属御前,冯渊是三大统帅之一,负责京畿防务的殿前都指挥。

    这婚事听来就跟儿女情长无关。

    不过,京城女眷之间早就有冯如画的恶名,说她凶狠粗鄙异常,曾经在老家徒手打死过采花贼,在家中姨娘和其他姊妹都受她欺压。

    说是恶名,也是流言,皇后也没有真的信了,召她进过宫来时赵懿萱也陪坐在侧,见她与其他家小姐并没有什么大不同,一袭水蓝色缎面衣裙,美得很,说话也很得体,虽然都是场面话。

    皇后看着还算满意,想来也是后宅的以讹传讹,至于所谓的采花贼一事,帝后手中有皇城司详细的案报,既然帝后不介意,赵懿萱也认为只是一些以讹传讹罢了。

    “我当年和你娘也是手帕交,你不要惶恐,这外头的流言本宫一句也不会轻信的。”

    冯如画时隔多年又听人大大方方提起母亲,不由得心神一松,感觉皇后眼角的细纹里都是和蔼。

    “我知道你家里那些个姨娘不省事,你爹既不想续弦,又懒得管事,这些年你受委屈的很。晟儿不是那种争强斗狠的性子,一定不会苛待你的。”

    提到冯渊的时候,冯如画不自觉的目光低垂,不辨喜恶,不过她早想过了,政治联姻,应该不会有人上赶着害她,甩脸子给禁军大营难看的,想来能比冯家好过些。所以这婚事,她挺上心的,不曾抗拒。

    平日无事出入容易被那些老谏官说三道四,趁着宫里宫外都在筹备婚事,聘礼等等琐事,常有女眷出入宫禁,皇后准了赵懿萱去草场摸摸她的马。初秋清晨,空气微凉,赵懿萱早早就带着人出发了,她只带了梦夏和白牧先,剩下的人被她留在玉涧阁完成每天例行的抄抄写写。

    单骑的马车不算起眼,但是白牧先骑马在侧穿得是公服,后边跟着一队侍卫。清晨汴京的街道人影稀疏,街边的店铺正在清扫着各自门前,支起的笼屉冒着热气与地上洒扫过后的水汽一同蒸腾在夏日懒惰的风里。

    马车上梦夏低声问她:“哎!昨天有进展吗?”

    “算是有一点吧。我跟他挑明了我就是想要查福宁夜奔,他还是有点抗拒,但是已经不是那副假模假式的样子了。你呢?怎么样?”

    “这几个月同吃同住下来,我跟紫竹已经亲近不少了,无意中透露出去的无非就是:公主你从不傲下,从小就护着我,还有你跟太子殿下的关系,你以后会是东宫的左膀右臂,官家娘娘都很支持什么。”

    “那她什么反应?”

    “你应该能感觉出来吧!她已经放下很多戒心了,前一段时间不是还帮你寻合适的匕首,要教你防身的功夫,还有这几天不是已经开始教你小擒拿了吗?”

    “她也是不喜形于色,不过确实感觉亲近了一些,她前几天拿给我看了!这还是托她本家给我找的匕首,是一柄很小巧的双刃双尖!哎!我拿给你看看!很难弄进宫去趁着这次能坐马车带进宫里去”说着她就从座位内侧摸出了一把跟她手腕差不多粗的匕首。

    梦夏盯着她将匕首拆卸开来,猛一看这是一柄匕首,待她抽刀出鞘,寒光一闪才能看出来,只是两柄紧密相贴一模一样的双刀,刀柄底端可相接,变成一柄两端都是尖刃的利器,两柄相连约有她小臂加手掌一般长。刀鞘和刀柄上都没有宝石珍珠镶嵌,但是布满了精致的暗纹,刀刃薄而不软,轻轻挥舞,有割风般的铮鸣声。

    寒光令梦夏急忙往后一闪,忙喊着“小心!你小心!天哪!这带进宫多危险啊!开了刃的,怎么带进宫里……”

    赵懿萱眼中倒映着寒光,暗自叹道,这真是好东西。待她收起来之后,梦夏才一点点挪回来。

    “那下一步怎么办呀?”

    “她给我寻了这么好的一把匕首,以后我定是要天天缠着她教我功夫的。只要她肯跟我相处,日久见人心,总会放下防备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她为我去敲登闻鼓状告陈家什么的,我只不过想让他们给我说说当年的事情。”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她还真没想过万一查出了个千古奇冤又要怎么办,不去敲登闻鼓吗?

    “那,那个白牧先呢?”

    “慢慢磨吧!我说以后能带他出宫当差,他反应也不是很大。哎!他越是抗拒,我真的越觉得当年的事情很蹊跷!”

    “紫竹出身镖局,她自己投了皇城司的选拔,也是因为有兄弟继承家业,自己只能出来拼个前程,不然就得嫁人,但是这白牧先是被卖进宫的孤儿,他到底想要什么呢?哎!利诱不成,难道要色|诱吗?”

    赵懿萱抬眸看她,没有说话,梦夏连忙接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的啊?”对方没答她,脸上不见喜怒思忖着,不说话。

    车外的白牧先陷入了昨晚的回忆,他忽然间脊背发凉,从本质上来讲,他与她是主仆关系,他突然间怕她失去耐心,不再追问,也害怕失去她的青睐。进宫也有十余年了,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像玉涧阁一样,让他每天早上愿意早一刻醒来,晚间愿意多留一刻再走,还有资善堂的讲坛,还有值夜时的探讨。

    梦夏赶忙换了话头,“对了!殿下之前不是还问我那个冯如画吗?我打听了,她家三个姨娘,其中一个姓杜的主事,剩下两个也不算省油的灯,她小时候就没了娘亲,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什么采花贼,什么打架的,这继母败坏她的名声干什么啊?后边还有弟弟妹妹要说亲。”赵懿萱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思路。

    “咱们原来在王府,你没听过这样的事吗?这家门楣摆在那里一定有人来求亲,这个女儿名声不好,自然可以去求娶另一个女儿了,她们家不是还有待嫁的姑娘吗?”

    “嫁给我三哥有什么好的?他那个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狗样子。”

    梦夏看着她直叹气:“你也真是!做王妃不好吗?简直尊贵没边了好吧!谁不愿意做王妃呢?就算舒王殿下是块木头我也愿意啊!”

    “切!那三哥不是还要选侧妃吗?你愿意吗?我给你去说说媒?”

    “可别!我的殿下!放过我!我可不敢跟着这位王妃!”

    “你不是说她打人的事是她继母编排她吗?”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公主,一般咱们听说的闺阁里打人一般都是小打小闹,扯扯钗环头发,也就传出去不好听,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但是她在老宅打死采花贼的事情确是真的,在州府都是有记录的,仵作报告,证人证言都是齐全的,她真的打死人了!”梦夏难得的正色言道,有些小心翼翼看着赵懿萱的反应。

    赵懿萱一怔,脑海中冒出许多后宅婆子下人们议论人的污糟想法如同蚊蝇绕耳。可是转念一想,名门望族的老宅,深宅大院的,大小姐房里还能进了采花贼?手握重兵的爹也防不住一个半夜溜门撬锁的采花贼,真是笑话。

    说着草场就到了,赵懿萱刚想起身,想起梦夏还在等她的话,敛一敛心神说道“这贼人来犯,杀了就杀了,搁我身上我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然呢?原地等死吗?”梦夏跟在她身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万胜门旁边的草场是天家自留,供皇亲国戚来这里打马球的,马匹也寄养在这里有专人看护,赵懿萱的马是她及笄之年赵乾光送给她的,是一匹通体黑色的小马驹。

    明德帝即位之后,这是草场第一次接待宫里的人,早早就牵着马在凉棚旁等着,赵懿萱连凉棚也没有进就这奔着牵马的走来,昔日的马驹早已长成了高头大马,越发衬着正在走向马儿的她只有小小一只。

    她边往前跑着,边回头对白牧先说:“来小白,带你认识一下我家小黑!”

    只见远处的小黑也激动起来,原地跺脚,这管草场的勾当官请安的头还没磕下去,赵懿萱已经一把夺过缰绳翻身上马了。只见这黑马一声嘶叫,闪电一般地跑了出去,只剩一道残影,吓得几个马倌脸色变了好几变,生怕公主有什么闪失。

    只听长风送来她爽朗的笑声,“小炭球,你又长个子了!哈哈哈哈哈!还能再快吗?”

    梦夏也着迷地看着她,上了一步跟白牧先说:“四公主座驾,单名一个炭字,尊称炭大人,爱称小炭球,除了公主谁也不让骑,脾气大得很。”

    “为什么叫炭?一般不都喜欢用些金银美玉、吉祥如意取名吗?炭,听起来挺”

    “她说这马通体黑亮,性子这么烈,就像是表面黑黢黢但是内心是火焰的炭一样,所以叫炭!啧啧,听着好养活又挺有意境哦!”

    “内心是火焰?”他喃喃道。

    “这个小马驹是公主及笄之年的官家和娘娘的礼物,是从大宛来的名贵品种,送来的时候就烈得很,谁降不住,横冲直撞,把自己都撞伤了,她就每日给它换药,亲手喂每一顿饭,熬了三个月。它居然就让她骑,跑得特别好。驯马的也说奇了,一鞭子也没有挨,就这么乖顺。”

    两人都望着远处正在飞驰的一人一马,梦夏也露出欣慰的笑。

    “她还是出来比较自在。”

    “是啊!重重宫禁里从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神采。你们,不太喜欢王府的生活吗?”这个问题白牧先在玉涧阁一直能够隐约感受到,却无从问起。

    “我是喜欢王府的,每天那么热闹,京城里高门显贵,张家长李家短的都能听一耳朵,还有她一直罩着我,我跟你们说过吗?她还为了我跟管家婆子们打过架呢!不过,她不喜欢王府,她更喜欢清静,喜欢能自己做主的地方。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受到的是管束,而她是从出生就被期望能够自我约束。”她眼睛直直地看向远处。

    白牧先皱紧了眉头看向她,梦夏反而一脸释怀。

    “举个例子啊!她们高门贵女,不让贪嘴,不让挑食,也不让剩饭,她是到了玉涧阁,不用每日跟官家上桌吃饭之后才学会挑食,学会在碗里剩饭的,从前哪怕生病了,嘴里苦,也要默念“粒粒皆辛苦”,别人给你夹了你不喜欢的也要吃干净。哎,算了,不说这个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有些难以体会,转眼间就又不自觉地盯着她在绿草上飞驰的身影,她一身霁蓝色地劲装,长发扬在空中,直到她堪堪停在他俩的面前,乌黑的骏马立起来一声嘶鸣,前掌跺在地上,传来微微的震动。

    “来,小白,上马跟我跑两圈吧!梦夏,你也去挑匹马吧!”

    白牧先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采,可能是那天的阳光太好,他的心脏止不住的猛烈跳动,一时间忘记了规矩,忘记了对答礼节,嘴角带笑地说“好!”

    说起冯氏的婚礼,也算是十里红妆,轰动京城了,毕竟是明德帝登基之后第一场喜事,但是大婚之夜,红妆点缀的扶玉阁里,两个没有见过面的人,谁也不知道先说些什么。

    最后是赵晟先张了口,“呃,冯姑娘。”

    冯如画闻声把团扇放在了身侧,一脸妆容艳丽得很,妆容下的表情却截然相反,冷得如临大敌。赵晟隐隐有些吃惊,毕竟之前不论从哪里打听都是说冯姑娘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也很上心,心里想着,冯如画多少也会客气地先说上几句“妾身三生有幸”之类的话表表忠心。没成想,冯如画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你也不必紧张,本王一会儿就去绛云阁睡了,早晨再来接你去走那些仪程,日后也不必拘着,只要你不卷入前朝后宫的事里,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强求于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吧!”他没有侧头去看坐在身侧的如画,心里也猜不准对方的心思,心想着,大家都知道是联姻,就别假装什么郎情妾意了吧。

    而如画眯了眼睛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感觉到有五分可信之后,她宽大的袖袍中,右手松了松原本紧握着的一根粗壮又锋利的簪子。“好,妾身与殿下,各自安好,互不打搅。”

    冯如画的声音尽量装作沉稳的样子,依旧有些许颤抖的声音。只听他鼻息长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甩了甩宽袍大袖的喜服,朝门外走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冯如画僵直的背才逐渐放松下来,手里的簪子滑落,掌心被簪头上的珠花硌得都是红印子。

    两个人初次见面竟然如此默契地一拍两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有人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王妃,需要沐浴更衣吗?”

    她下意识地辨认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一时紧张,又想到宫里是有内侍的,便僵硬地点了点头。门口的人带着一队侍女走了进来,举着洗漱用具,整齐划一,脚步声几乎不可闻,领头的就是刚才说话的人,掌管扶玉阁的内侍高班,顾淇。如画木木地抬头去看他,见他低眉顺目,轮廓柔和,嘴角含笑,没什么危险,便由着他布置。

    内室的浴桶,换洗的衣服都放置好了,顾淇看着冯如画瑟缩在大红喜字前的罗汉床上,又想起,这王妃也是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嫁妆里虽然带了随嫁丫鬟,却没有带来贴身的女使,现在身边只有皇后给配的这么一行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侧头低声问她:

    “王妃想必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洗漱前要垫垫肚子吗?”

    在这个初秋的深夜,如画应声努力去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肠胃,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自小她身边的丫鬟女使换了又换,与她亲近的,在家中一定受人刁难,大多待不了两年就换了地方,或者让家里人赎回去,被人派来刁难她的,也会被她刁难,最后她房里就剩下几个冷情冷性的,领多少钱,办多少事。尤其是那件事之后,冯如画的院子,总是冷清得仿佛没人住。

    顾淇转身一抬手就有宫女端上来一个小桌,上面放了三样小菜,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羊肉小包子和一碗热粥。他抬另一只手,后边的小黄门拿来了冒着热气的手巾。冯如画接过手巾,眼睛跟随着眼前的人忙碌而有序的动作,一时间脑袋放空,随着人指挥。

    放松下来,好像感觉更饿了。

    他身后的人流水般地排开,训练有序,有条不紊,顾淇最后在她面前放上垫着手巾的筷子。

    眼前的餐饭让她想起了从前府里,婆子们扔在自己桌子上的那几碟子菜,还有自己从妹妹那里偷来的一只小奶猫。饭要先给猫吃一口,猫没事,她才开吃,吃的时候已经冷了。其实未必有人敢给她下剧毒,但是她遇见过几次下巴豆的,也不好受。

    日复一日,她既不挑食,也不贪嘴,仿佛天生如此。

    看着眼前袅袅的热气和饭香,她像是那只被撸顺了毛的那只猫,温吞吞地去尝每样小菜的味道,再接过缎面的手巾细细地擦嘴,好像自己的肠胃跟顾淇手里抖开的手巾一样舒展,心脏像被轻拿轻放的杯盏一样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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