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于是,瓦萨克顿抱住父亲的膝头恳求道:‘圣城守护者,伟大的太阳神乌林·帕克,我与兄长一母所出,但凡勇气、学识、智慧,我并无稍逊于兄长之处,您却把图兰赐予兄长,令我听命于他。为何只因我晚片刻离开母腹,就无法得到应得的一切?’”
老人慢慢念着,声音像晒干的芦苇一样沙沙作响,“众神之主听到儿子的话,心中很是烦忧。‘我既已令你兄弟二人来到世上,必将赐予你们荣誉。你已获得富庶的菲莱岛,何苦妄想高居众人之上,对你兄长发号施令?众神令你成为勇敢的战士,但你的兄长西萨尔却是众望所归的国王。你且回去,切莫忘记,世间灾厄莫不起于贪欲。你若安分守己,你的国家必将繁荣兴旺,倘若你定要骨肉相残,将给子孙招来永恒的诅咒,最终国破身亡。’”
“但瓦萨克顿还是杀了孪生兄长,冒充他登上王座。西萨尔的灵魂在冥府哀哭,令太阳神震怒。‘你的兄长在哪里?’太阳神质问其子。瓦萨克顿说:‘伟大的太阳神啊,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您的长子西萨尔,我母亲在黑暗的冥府孕育我们兄弟。您曾把图兰赐给我,让我的兄弟听命于我,但一场可怕的疾病夺走了他。’”
老人停了停,继续念道:“众神之主闻言怒斥道,‘你这卑鄙的东西!我为何令你来到人间?你兄长的血向我哀告,他的灵魂离开肢体前往深渊之国,留下尸骸哭泣命运的悲苦。从今往后,你必受咒诅,你的子女必憎恶你,你的后代将自相残杀,你的国家将祸患连绵。你曾施与你那不幸兄长的一切,必将回到你自己身上。’”
“瓦萨克顿闻言惊惧,跪下来泣涕涟涟。‘可敬的父亲啊,我的刑罚太重,这不是我所能当的。我虽罪不可恕,但子女无辜,恳请您宽恕他们。’太阳神见他不为自己恳求,尚有良心未泯,就对他说:‘你所言在理。但你兄长的灵魂怨恨不已,你既夺走他的城市,就要为他建一座同样的城,将他的灵柩以帝王之礼安葬。凡圣城所有的,这座城无不齐备,你要建一百座城门,城墙厚度足以令战车转身。你要为他修建一条亡者大路,两端各置金字塔,一大一小,以为日月相互映衬,作为你兄长的陵墓。你要用上品的没药和肉桂做成馨香,用油膏涂抹你兄长的尸身,以紫色的细麻缝制尸衣。你要用黄金作为他的棺椁,长二十肘,宽十肘,高八肘,四角镶嵌象牙,棺中以黄金、金刚石、红宝石、碧玺和白玛瑙陪葬。你还要为他用黄金造一艘船,长两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助他前往众神居住的天国,里面载满所需器物,俱以黄金制作,陪葬品需没过船身一半,如此方能令你兄长的灵魂安息。”
“尽管瓦萨克顿依言建了辉煌的寝陵,却没有逃脱诅咒,死在亲生儿子刀下。”老人哀叹道,“图兰的初代国王踩着兄长的尸骨登基,遭到太阳神的诅咒,王室历代骨肉相残,内战不断。藏满宝藏的王陵更吸引着苍蝇似的寻宝者,最终导致了图兰的覆亡。”
帐外的风飒飒不止,炉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塞米尔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在羊皮卷上记下最后一句话。老酋长倚靠着软塌抽烟,膝上盖着赤红的狐皮。这条毛皮是罗克萨妮夏天猎到的,毛峰细长柔滑,在火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
“在图兰王室中,就没有一对兄弟逃脱这个诅咒?”
“当然有。”老酋长眯起眼睛,“这是四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愿意的话不妨听听。”
塞米尔眼神一亮,老酋长喜爱这个年轻人,纵容着他偶尔的孩子气。他在脚炉上磕了磕烟灰,接着讲道:“四百年前,图兰已危机四伏,但老国王得到了神谕,不久之后,太阳将会降临人世,挽救大厦将倾的图兰王国。没多久王后怀孕了,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这个男孩相貌英俊,天生活泼好动,老国王极为喜欢,很快就把他立为王储。他师承图兰名将柯伦泰家族,十四岁就会领兵打仗,无一败绩,深得军队拥戴。如果皇太子能继位,说不定图兰今日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塞米尔点头,仿佛在说:当然了,请继续。
“按照图兰的规矩,只有王位鬥争的胜利者才能活下去,别的兄弟自然要千方百计对付他。皇太子和柯伦泰家族风头太盛,引来国王的忌惮。他虽然喜欢这个儿子,却讨厌他与外臣往来过密,就不断把他派到战场上,他为国征战一生,甚至没有喘息的时机,而每当他背过身,就有无数明刀暗箭射过来。老国王借故解除柯伦泰家族的兵权,把一族流放到沙漠,这个英雄世家从此没落。”
“就在这时,对黄金觊觎已久的克里蒙特帝国挥军入侵。图兰连战连败,柯伦泰家族被流放,寒了众将的心,偌大一国竟无人愿意领兵出征。皇太子主动请缨,却遭到叛徒出卖,被数十万大军围困在沙漠深处。他誓死不降,与麾下三万军队全部战死在死亡海岸。皇太子阵亡后,敌军将领挖出了他的尸骸,把头骨做成酒杯,在投降的仪式上献给老国王。”
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塞米尔听得心头一紧。老人狠狠抽着烟鬥,苍老的面孔现出摄人之色。“这群异邦蛮夷!我们图兰人绝不会这样侮辱战死的勇士。如果众神是公正的,他们必将被打入阿尔巴克的深渊。很少有人知道,皇太子尚在宫中时,极为疼爱一侧室所出的幼弟。这位小王子的母亲相传是一名外族俘虏,姿容美艳,却精通异教仪式,母子二人一直不为国王所喜。”
“老国王风流一生,留下十几个子嗣,但皇太子只喜欢这个弟弟,怜他幼年丧母,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皇太子战死后,出卖他的贵族深知兄弟情深,害怕小王子长大后为兄长报仇,就向国王进言,说他的母亲是女巫,与蛇交合生下了他。老国王听信谗言,竟将未满十岁的幼子献祭给了太阳神……”
“什么?”塞米尔失声道。老酋长以为他被故事吓住了,解释道:“萨乌卡人把人祭的习俗带进了图兰,当时前线处处告急,国王只是病急乱投医。”
“我没事,您接着讲。”塞米尔定了定神。老酋长说:“太阳陨落了,国王故去后,王位传给第四子,就是后来的阿鲁玛一世。阿鲁玛一世毫无治国才干,完全是被贵族推上王位的傀儡,他甚至把妻子献给克里蒙特的皇帝来换取和平。这位著名的王后名叫波狄希亚,是大祭司之女,貌美刚烈,深得皇帝的喜爱,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皇帝甚至逼迫诸侯签署诏书,承认这个女儿的继承权。但后来波狄希亚失宠,被遣送回国,相传是因为皇帝的原配,东方暻国的景清公主从中作梗。波狄希亚回国后不久,帝国再次入侵图兰,她就和当年的皇太子一样,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于城破之日点燃宫殿自焚身亡……这是图兰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日。”
“图兰灭亡这一年,正是世上祸患连绵的一年。”塞米尔说,“北方的格尔达王国遭遇大规模瘟疫,纳斯塔西亚第十三王朝离奇消失,暻国爆发内战,史学界通常把这段时间称作黑暗时代。”
“是的,据说这一天,世界各国都出现了黑日。这是凶兆。根据大祭司的预言,在十三个乌尼尔之后的冬至日,将再次出现黑日。末日的号角会吹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将会洞开。”老人声音低沉,“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图兰一共有三个历法,乌尼尔是岁历的纪年法,一个乌尼尔约合五千二百年。塞米尔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从上一个世界被大洪水毁灭开始,按照你们的历法,应该是西元90年的冬至日。”
“再过三十多年,世界就会毁灭?”塞米尔悚然,老人点了点头,肯定的说:“绝对不会错,我算过很多次了。”
“那我们这一辈岂不是倒霉透了?”
“话不能这么讲。”老人意味深长的说,“在我们眼中,死只是一道门,通往新生。所有灵魂都会回归宇宙母亲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正如太阳在每年冬至日死亡并重生。”
灯火颤动,一根松枝焼到了尽头,抛起蓝焰。塞米尔咀嚼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如果有朝一日太阳会隐去,一切将会陷入黑暗当中,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要相互残杀?”
“我不知道。”老人长叹了一声,“可能几万年前我们的先祖吃下了邪恶树的果子,于是天堂结束了。”
一个谜团解开了,塞米尔没有再问。回到帐篷后,他取出羊皮卷的抄本。羊皮卷的内容浩繁,有的是献给神的赞歌,有的是图兰神话,还有很大一部分难以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