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往平州去定的是走水路,夏末秋初的气候正合宜。
王巡嫌她名声不好,不肯教这回乡之事给外人知晓,家里的两个姊妹都不被允许送行。只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天蒙蒙亮时从后门出发,送如意并她那奶嬷嬷曲氏、贴身丫鬟胭脂到了渡口。
临行前,娴意想嘱托她些什么,可这思绪太过繁杂。几番欲言又止后,她终究没将话语说出口,只默默地给如意塞了一只荷包——里头装了几张银票与一把金银瓜子。
“听闻不在水边长大的人会晕船,东西都备齐了,莫要委屈了自个儿。你一个小姐出门在外,教曲嬷嬷和胭脂都当心些。”娴意与她也没什么好说,只能干巴巴地嘱咐两句,算是全了姐妹情分。
倒是时常与如意掐架的晴姐儿,眼泪汪汪地舍不得她五妹妹。
她将自己爱的那些个绢帕啊耳坠子啊一股脑儿地都塞给了如意,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你在外头可万万不要三不五时地掉眼泪!苏嬷嬷说外边儿的人都坏得很,见你哭了便觉得好欺负,愈是好欺负就愈要欺负你!”
“谁、谁能有我……呜呜,有我让着你呀……”晴姐儿说着说着话,自己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如意面上也显出些悲戚之色。
她随了她姨娘,自小就是个爱哭的。然而打从陈姨娘病逝,这才几日光景,骤然失去生母的如意就好像把以后几十年的眼泪都哭干了。
还未出热孝,她一身缟素地站在那儿,天然便有五分愁苦;又煎熬得憔悴支离,像朵贴地的乌云,轻飘飘地挨不着实处似的。
“……我省得,你不要担心。”如意低声道。王家孩子少,她们两个姐儿吵吵闹闹地过了十几年,面上虽水火不容,心底里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晴姐儿使衣袖挡了脸,不肯教她瞧见自己瘪着嘴巴哭的丑模样;如意盯着她,嘴角僵硬地一勾,露出一个勉强又怅然的笑。娴意在一旁冷眼瞧着,心里喟叹。
也不知这早经磨难的芽苞还能不能有机会,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儿来。
家里的姐儿们尚且有些许闲情逸致,王巡却觉辰光转瞬即逝,升迁的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迫得他坐不安席。
他只剩最后的一线生机。
“将这封信送往静亲王府陈管事手上,悄悄儿地,不要声张。”王巡唤来心腹,慎重地耳语几句,派他出了门。王巡坐在桌后,长吁一口气。
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挡他的路了。
“已这个时辰了,教我去前边儿?”娴意以团扇掩着半张芙蓉面,重复一遍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这都入夜了,于情于理,她做小辈的都不该再往正房去了。
来人是邬氏房中的二等丫鬟丹杏,素不与她们打交道的。她低眉敛目地一俯身,回答道:“正是。”
“这……可是太太有何要事么?绝非我怠慢太太,只是你瞧我蓬头垢面的,实不好出去见人。”娴意面露难色,“重新梳妆又要教太太好等,不若我明儿赶早去给太太赔罪,丹杏姑娘看可好么?”
丹杏恍若未闻:“请三小姐随奴婢来罢,莫教太太久等了。”
正房的人虽与她素不往来,却鲜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候。
娴意从中嗅出不寻常来:“还请丹杏姑娘转告太太一声:如今夜色深沉,做女儿的不好再出闺房,明儿一早必定去请罪。任太太准备如何处置,娴意都绝无二话。”
“丹杏姑娘请回罢,我这儿人手不足,便不送了。”她微微一笑。借着陈氏那事儿,娴意将自己房里的宋嬷嬷并粗使丫鬟迟兰放了出去,邬氏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天了都没配新丫鬟给她。
约莫是没想到娴意敢这样直白地回绝她,丹杏愕然与她对视,气氛霎时凝滞下来。
“……”
丹杏踌躇片刻,娴意全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明摆着赶她出去。她也没理由赖着不走,只得说:“三小姐好生安置,奴婢告退。”
临出门,她回首望了娴意一眼。
快要安置的时辰,娴意已尽去了钗环,在灯火底下执一卷书细读,闲闲地摇着团扇。一页又一页,绛纱灯在其上投下绰绰的阴影,再映上她面庞。柔光凸显她秀致的眉,又在睫毛下覆上一片朦胧的暗色,教人看不清她所思所想。
这位三小姐是如此气定神闲,全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逆来顺受,丹杏想。
“姑娘,您不去正房瞧一眼,当真不要紧么?”锦书盯着丹杏走远了,转回来低声问她,“若因为一点小事被太太抓了把柄,那可就不值当了。”
娴意撂下手上的话本子,眉眼隐含忧虑:“这事恐怕不对劲。你避着些人去寻墨素,教她悄悄儿地去正房看一眼。”
都说熟人好办事,凡邬氏来请她,尽是她房中的香杏来传话;设若是再着紧些的事宜,更会直接遣她身边的大丫鬟、甚至苏嬷嬷来寻。乍冒出一个从不与她有往来的二等丫鬟,实在教人疑心难消。
能调遣正房的丫鬟,除开邬氏就只有王巡了。但她实在想不出他此举的用意——大约不会是为了挑拨她与邬氏的关系。
“快到三更……”娴意盯着漏壶苦思冥想,“快到三更。”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丹杏沿着墙根避开灯火,走到书房门前。她左右瞧了一瞧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轻叩门,躬身进去。
“人呢?”王巡见只有丹杏孤身一人,神情不虞。
“三小姐起了疑心,无论如何不肯随奴婢出来。”丹杏喏喏道,“奴婢恐怕逼急了她闹得大了,便先退回来了。”
王巡面皮不受控制地跳动,几欲暴怒,又勉强按捺下去。
“陈公公稍待,下官这便亲手扭了她过来!”他转身对着阴影中的角落谄媚地一拱手,将头颅卑微地低下去,“您放心,小女今夜决计会随您入府!”
原是那不起眼的暗影中坐了一名着圆领袍的中年男子。他约莫中等身量,一身暗纹长袍;面白无须,神情温和可亲,嘴角微微上翘,正是一副天生的笑模样。
那男子——即陈公公轻笑颔首:“王大人请便。”
王巡抬手擦擦冷汗,告罪一声奔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