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天边才透出些微光,霍宸便起身了。他往天上瞧了瞧,这个时辰了还能瞧见闪烁的星子,想来不会是什么坏天气。
不像他母亲去那日,下了那样大的雨,好像整个天地都要被淹没。
“八年了啊。”他自言自语。
时光如白驹过隙,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荏弱的、 无力的、孤立无援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渐渐衰颓的稚嫩少年了。
檀香袅袅,梵音阵阵。
几位面容庄重悲悯的比丘尼端坐在蒲团上,为生前尝遍了苦楚的魂灵颂念经文,祈求地藏王菩萨庇佑她来世不必历经如此种种磨难,早日得升西方极/乐世界。
霍宸笔直跪在母亲牌位前,默然望着那一排闭目诵经的比丘尼们。比丘尼再往前,是高高供在上首的金丝楠木牌位,上书“先妣霍母孺人闺名蔓蔓生西之莲位”。
为先肃毅侯夫人冯氏主持法事的是已经退隐多年不管事的和嘉庵主,她也是冯氏生前最后一段日子最常见面的人。
一辈子宠妾灭妻的老肃毅侯霍停西让冯蔓蔓伤透了心,人生最后的十几年都在与佛法相伴中度过。也是因此,霍宸才会对静慈庵颇为熟悉——他也算是和嘉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所以即便和嘉前些年开始不良于行,也还是十分愿意为从前的香客尽一份心。
众生皆苦,但亲眼所见的苦总要比其他的更感同身受一些。
“接下来便不是侯爷帮得上忙的了,您若不嫌弃,可先去茶房歇息片刻,饮杯粗茶。”法会间隙,和嘉被弟子推出来喝药,便与霍宸闲话几句,“侯爷瞧着颇为疲惫,还是应当保重自身,莫要仗着年轻肆意挥霍……”
“向念说那位小姐等侯爷许久了,那么老身便不打搅。”
和嘉望望树下两个带着幕篱的倩影,带着一脸了然笑意先行一步。
霍宸便也走下去,站定在娴意姐妹面前:“王三小姐,你这样急着寻本侯,是有什么要紧事想说么?本侯尚有要事,没工夫陪你们胡闹。”
他话说得不甚客气,仿佛眼前两人是什么不要面皮、举止放荡的女子似的。
“侯爷多虑。”娴意带着妹妹行过礼方开口说,“昨日小女子慌乱之中未曾向您道谢,此番特来带我这不省心的妹妹谢您救命之恩。如意,还不来谢过侯爷。”
“不必。”霍宸扫她一眼,并不领情。他原也不是为着她们,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换做是谁他都会如此行事。
“于侯爷虽是小事,就此放过却是我王家女子德行有亏了。”娴意坚持道。
如意便依言走到前边来:“如意谢侯爷救命之恩,昨日有失礼之处,请侯爷见谅。”
她说着,悄悄抬头,想看看救命恩人的容貌。这一看不要紧,如意一颗懵懂芳心倏忽一动,怦怦然撞出了心房!
若说先肃毅侯有什么真真切切留给霍宸的,便是这一副骗得无数芳心暗许的好皮囊了。
单看容貌,霍宸并不像个武将。据闻霍家祖上曾有些许游牧部族的血脉,是以他虽然眉眼有些秀气女相,却并不显得女气。兼又鼻梁高挺,唇瓣削薄,下颌线条分明,瞧着精致而不失男儿气概。
此刻他一身白泽补服长身玉立,再思及昨夜他轻佻言语……如意也到了情窦初开年纪,一时不免心旌摇曳,红了面颊,喏喏不敢说话了。
她戴着幕篱,娴意也不知她神色,只当她是惧怕霍宸周身威势。她便拉着如意的手臂轻轻往后一带,口中道:“既然侯爷还忙着,我姐妹二人也无甚要事,便不耽搁您,这就告退了。”
霍宸并不接话,率先转身离去了。
“我们也先回罢……如意?你这是想什么呢?”娴意再三呼唤她,如意才回过神来,支吾着跟在她身后回厢房。
这丫头莫不是被吓傻了,一见肃毅侯就想起昨夜的惊惧?这可不妙!娴意几番暗忖,决定往后还是不在她面前提霍宸,免得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她不知如意心中想得却是:堂堂侯爷却肯屈尊救我,莫不是瞧上了我?可我如今虚岁才一十二岁,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与他实在难说匹配。
嗨呀,怎的家中偏偏一个女儿都嫁不出去?都怪三姐姐拖着不肯出门子!
她并不是个如何善于隐藏情绪的性情,心中怎样想的脸上就都露了痕迹,摘了幕篱没多久便被娴意察觉了。是以如意借口困倦不愿再去旁观法事时,娴意便皱眉开口问她。
“你又是哪处被戳了心肝?回来路上便不怎么讲话了。可还是后怕么?”她果真不欢喜如意!一时往东一时向西的,真搞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如意低着头不肯看她,只说是自个儿的不是,旁的却不肯再多说一句了。
“也罢,你既不舒坦,便在房中歇上一会儿。锦书,你留下照看五小姐。”娴意按捺着怒意吩咐锦书,“左右我们做法事也没处教你忙,你便留下罢。”
锦书虽不乐意离了她家姑娘,但这五小姐幺蛾子太多,胭脂又是个不堪用的,她们实不敢再留下这对不靠谱的主仆在这了。她遂低眉敛目地应了,肃容站到如意身边去。
“那便这样罢,念善小师傅请带路。”娴意温声谢过了念善,随她一道往前殿去了。
看肃毅侯那会儿极庄重的样子,轮到自己时反倒并不觉如何严肃了。娴意是并不信神佛的,约莫是自幼便不得任何庇佑青睐,如今真跪在菩萨面前,一时也不知该求些什么。
菩萨若怜惜世人,便教我母亲来世托生个男儿身罢。
她想了一会儿,在心中默念。不必囿于后院之中,不必承受生育之苦,不必蹉跎年华、磨灭天赋,毕生幸福皆系于一人之手。
您若有半分怜惜她,便教她来世莫再做女子了。
娴意照着和云的指点叩首,竟也不知不觉生出点虔诚的期冀来——并非感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指引,只是这世间女子实在艰难,教她心中悲切,不由自主地想有所寄托。
“今日劳烦您了。”
与和云一道走出大殿时,娴意低声向她道谢:“昨夜舍妹不懂事犯了错,待我回去必定禀告家父家母好生管教她……还请您看在那丫头尚且年幼的份上,不要宣扬出去。”
“贫尼省得。”和云微微颔首,“昨日五小姐在念善陪同下往后山游玩,日落前尽兴而归。”昨夜那样的事情,对静慈庵名声也有妨碍,她们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
二人会心一笑,娴意又添上许多香油钱,这才告辞回厢房去。再在此留宿一夜,一行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府了。
该要如何与家中那两位禀报呢……娴意一路走一路想,不由眉头紧蹙。好似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独善其身,实在教她恼火。
走在她前头的念善忽然停住脚步,令沉思的娴意险些撞倒了她。
“念善小师傅,这是……霍侯爷?”
迎面行来的正是霍宸霍侯爷,娴意慌忙为他让出道路:“一时没能察觉,侯爷先请。”他瞧着行色匆匆,想来是赶时间下山。
霍宸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悠悠道:“不急。可巧本侯有些事情想与王三小姐谈谈,借一步说话。”他作势要拉娴意手臂,迫使她不得不向路边走了几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等她说话。
这讨人嫌的肃毅侯饶有兴味地盯了她一会儿,开口便是惊雷:“你想何时与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