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掏粪和离乡
哥哥哟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
送出了就大门口
两眼的泪珠儿
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的往下哎嘿嘿流
民歌 --“走西口”
天还没大亮,马庄屠宰场就用拖拉机送来了各种新鲜的肉食,一箩筐一箩筐地在院内摆放着。村里空闲的婆娘都到刘家的窑子里帮忙,准备全村近两百人的饭菜。
院内院外都在忙碌着,炊烟在村里上空袅袅地四散开来,
散开之后便是阵阵扑鼻的肉香。
从早到晚,刘立本家里的窑内、院里、院外,还有土坡上,都站满了人,一刻都不得清闲。
有身份地位的客人和德高望重的长者都在窑里的炕上坐,下工后来的村民,没有位置坐也都不嫌弃,来了便端着大海碗,找个空地蹲下就吃上了。个个喜气洋洋,都吃好喝好,热闹嘈杂。
“吴先生,吴先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县里劳动局的马局长。”
下午时分,高明楼笑呵呵地引着一个人来到康思杰面前。
马占胜?
“你好,马局长。”
康思杰下了炕,客气地伸手。
“是副的,副局长,”
“早就听明楼老哥说了,高家村来了个真正的大能人,”
“是一位能教导出大学生的大文化人,”
“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马占胜看着康思杰的脸面,握着的双手连连摆动,相当殷勤。
就算是县委书记的公子,也比不上这位的气质与白净。
莫不是南边那个大家族的子弟?
马占胜心里的百窍快速转动着,要不是自己忙着‘拿下’副局长的位子,巩固局面,真没多余时间,不能早点过来结识‘贵人’。
这倒是有点可惜。
“吴先生,马局长,都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高明楼笑呵呵地充当着润滑油的角色。
“你快吃吧”
“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个活清闲!”
“我打算叫加林和德顺老汉去!”
进来的高明楼说着自话,对高加林的不理睬也不在意,吸了口高玉德递上来的纸烟,继续说道:
“加林他这些日子也够累的!”
“你大概怕遇上城里熟人,不好意思吧?年轻人爱面子!”
“其实,都是在晚上拉粪,碰不着!就算碰着了也看不见”
见高加林抬起了头,说“我去”,高明楼一看他同意,离了炕栏石起身,走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说道:
“叫巧珍跟着去做饭!城里她二姨家有间空窑”
高加林的心里想到了什么,这是高明楼的示好么?
天色已是黄昏,马路上的驴车后车上,坐着相拥在一起两人,听着前面赶驴的德顺老汉说着自己故事,在阵阵驴蹄声中流泪,然后借着月色抹泪。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到了县城,先将巧珍送去了她姨姨家里,高加林和德顺老汉便走街串巷地去各单位的茅厕、公厕等地,寻找农田肥料。
在灌满一车粪后,德顺老汉体力不支,加上又喝了点酒,走路摇摇晃晃的,高加林让老汉回到巧珍做饭的窑子里的热炕头上歇着,自己一个人,一边偷偷摸摸防备着熟人,一边找地方掏粪。
“喂,担粪的!你到别处去担嘛!”
“没瞧见这边坐着人呐!”
“这些个农村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在机关大院的后院里,张克南妈妈一脸憎恶兼嫌弃的看着不识抬举的拉粪庄稼人。
她早已不认识这个浑身臭味的高大青年曾经是她儿子的同学了。
“我的身上是不大干净!不过!我也闻见你身上的一股臭气!”
本打算解释两句就走的高加林,被一句“臭烘烘的”刺激到了,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他怒吼道。
乡下人就这么受气!
城里人吃着乡下人上缴的最好粮食,还给他们打扫厕所卫生!
自己非要到这里来不可!
自己有知识,有文化,不比这里生活的任何人差,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
自巧玲听二姐说了,他俩去县城照相了,是换了裙子照的相。
然后小丫头也在不停磨人地说想要照相
所以一早,人力车夫‘有人’又带着巧玲上来县城里,顺便把某事办了。
“大壮,巧玲考上大学了,”
带着巧玲一起的康思杰,笑呵呵地说着话,把糕点糖果递给浴池门口站着的高大壮,嘱咐说道:
“你在这里好好干,努力干,不要偷懒。”
“往后工作上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找巧玲说说,”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要说出来。”
康思杰看着这位像是瘦了点的汉子,加强了语气。
“好好好。”高大壮的表情明显有了喜意,
虽然他读小学二年级时一直没能考过升班,大字也不识多少,
但是至少他知道,小姨子成了一名大学生,以后就是一名干部。
就像他大大高明楼那样的干部。
离开浴池,再汇合了巧玲的姨夫和表哥,
康思杰带着有些迷糊的巧玲,来到了一处房子面前。
“友仁哥,这里上次不是看过了哩?”
“上次只是看,这次就不只是看哩。”
“都记住了么?”
“没哩”
“记住了。”
“那记好了,我再说一遍。”
康思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两颗大小脑袋,
双臂趴在炕上的桌上,看着桌面上的瓶瓶罐罐。
大的是巧英,小的是巧玲。
“这个肚疼药是治肚子疼的,吃坏东西腹泻,大人可以吃半粒,”
“质保期还有两年。过期了就变毒药了,要埋土里。”
“这个感冒药是治感冒的,受凉了打喷嚏流鼻涕,大人可以吃半粒,”
“质保期有三年。过期了就变毒药了,要埋土里。”
“这个消炎药是”
“这个退烧药是”
“这个头痛药是”
“另外这是止血贴,纱布,”
康思杰指着玻璃瓶上贴的字条,慢慢念着,主要是让巧英再记忆一遍,还不时倒出一粒给她们再仔细瞧瞧。
“记得,是药三分毒,这些药是以防万一用的,”
“如果生病了还是先按照以前的方法治疗,”
“如果以前的治疗方法还没好,再用这药试试,”
“你们晓得了不?”
康思杰怕她们把这些后世的药当神药用,不得不细心叮嘱着。
“友仁哥,我感觉儿子在踢我哩。”
康思杰正收拾着桌面,把玻璃瓶放进木盒里面一一摆好。
巧玲刚带着分给她大学期间备用的药,拿回家去了。
巧英则留在窑子里帮康思杰收拾着行李。
康思杰才把药瓶都摆好了,合上盖子上锁,就听到了像是撒娇似的控告。
如果生出来的不是儿子是女儿怎么办?
怀孕才两个月就能踢人了?
当你儿子是超人啊?
经验丰富的康思杰情商当然没有如此的不堪,
先是朝窗户方向检查了外面的情况,然后回过头来,
“恶狠狠”地盯着巧英的肚子说:
“你把他叫出来,看我不打他个屁股开花!”
逗得西北的婆姨笑开了花!
“就拜托您了,吴先生。”
刘立本双眼通红,声音哽咽,
两只胖胖的手紧紧地握着康思杰的右手,丝毫不能让‘有人’的手动弹。
“立本叔,放心吧,一定安全到达。”
康思杰的心里面有些想笑,经常走南闯北的人还在乎这点距离?
不过,内心不舍自家女子的远行,真情流露有伤感也是人之常情。
“要不立本叔也一起去哩?”
康思杰试着建议道。
“你去就行,你去我就放心了。”
刘立本立马松开双手,转过身来对几人喊道:
“你们娘们好了没?”
“别让人家等久了!”
聚拢一起的刘妻、巧英、巧珍和巧玲四人,相互紧握着双手,一一拥抱着哭泣,一副伤离别的场景。
山高路远的,娃娃饿了、渴了、累了、病了,有谁在身边照看呢?
周边还有一堆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充当背景墙。
让她们多哭一会吧。
康思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撕开包装,
倒出两根,走向拖拉机驾驶室,
“伙计,吸纸烟?”
“哎,谢谢谢谢”
“您您是老师?”
“呵呵,不是,”
“那您一定是干部了!”
“哈哈,我就是送毛丫头去学校报到的工具人。”
婉拒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殷勤邀请,也不去理会他俩苦思琢磨‘工具人’三个字的含义,康思杰跨上拖拉机的车斗,
走两步,向里面位置而去。
坐在车沿上已有几位,搭便车去县城的马庄村民,都把竹筐、工具和脚步之类的,缩回到车斗边,似乎这样能多让点路给‘贵人’。
“友仁哥”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嘶哑,双手紧紧地抓着手帕和帆布包,袋里是馍馍包子之类的东西,
神情可怜兮兮的像是被抛弃的小人儿。
“在哩。”
康思杰温声地朝巧玲笑着,坐在她的旁边。
“希安离家其实不算多远,不像以前交通不便,路上要花十来日日时间,”
“现在有了汽车火车,一天时间多点也就够了,”
“只要学校放假了,你都可以回来哩,”
“你大大不是也说得了空闲会来学校看你么?”
“现在你是大姑娘大学生了,可不兴哭鼻子了。”
“你瞧瞧,对面的女同学都没有哭哩。”
康思杰看小姑娘手拿的帕巾都沾湿了,从口袋里拿出手帕,
给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或是因为听到康思杰的调侃,又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亲昵的擦拭动作,让巧玲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蛋上飘起了两朵红云,很快连脖颈也布满了。
“突突突突,突突突”
司机用着摇柄拨动了拖拉机的发动机,三步并两步地回到驾驶室,
大声地往后吆喝了一声:
“都坐好了,出发了!”
终到离别之时,车上车下的人又开始流出恋恋不舍的泪珠子,连连挥动着手臂,呼喊着“保重”“珍重”的话语,或许这样就能让亲人带走美好祝愿,而留给自己些许安慰。
“来来来,你要不学学胡汉三?”
“站起来大喊一声 :我刘巧玲还会回来的!”
康思杰看见小姑娘眼里又凝聚了一江愁绪,望着亲人们渐渐远去的面容,似是在苦苦忍着,强作一名坚强的大学生。
当耳边听到了康思杰的轻柔的话语,逗得巧玲破涕为笑,不依地娇嗔着,
“我才不做胡汉三!”
“友仁哥,你又说胡话哩。”
“噗嗤”一声,巧玲曾经的高中同学,现在是大学同学,坐在对面车沿上的少女听到了康思杰古怪的话句,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马上知道了在这种场景下,这样是不太礼貌的,自己也感觉不好意思,于是双手捂嘴,把腰折弯下,身子随着车身,在一抖一抖的。
康思杰与巧玲看了后回视一眼,用着默契交流信息。
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传达过来的眼神表示:
“友仁哥,你瞧!都是你造成的!让人家看笑话哩。”
“都怪你,”
“都怪你。”
康思杰报以九分无辜的眼神,回应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咱俩说着悄悄话,人家耳细又顺风,听去了也无法,”
“小的可是冤枉,还请大人明察。”
最后康思杰将眼睛眨了又眨,表示车上信号不好,
接收不到对方传递的电波,不如双方中断联系?
谁知小姑娘看到了,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低头红脸起来。
拖拉机载着一群沉默的人,在一路“突突突”的嘈杂声音中,
行驶到了大马河桥上。
对面开过来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溅起一团团的黄尘,飞速地远去。
透过车窗,康思杰看到车里面后座坐着的人,也在望向拖拉机后斗上的人群。
康思杰笑着点点头,是影片中的配角,男主角高加林的叔叔,在边疆驻守多年的副师政委,服从国家的安排从军队转业到地方政府,现在在县里的劳动局当局长。
副座位置上的那个人是马占胜吧。
事情这么巧?
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高玉智荣归家乡?
“友仁哥,你认识刚才车上的人么?”
巧玲看康思杰一直盯着远去的吉普车,好奇问道。
“不认识。快到县城了”
进了城里,中途停车,让到了目的地村民先下车,
然后拖拉机继续行驶到城南的城关汽车站。
在汽车站门口附近,巧玲的姨姨一家也在此处等候着送别。
“巧玲,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
一边是姨姨和抱着娃娃的表嫂在与巧玲细细地叮嘱着,
另一边是姨夫和堂哥围着康思杰在说着感谢的话。
“吴先生,巧玲就拜托你了。”
“放心,巧玲是到省城的大学里读书的,”
“将来能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作贡献哩,”
“我们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又经历一次伤离别,众人才擦干眼泪坐到汽车上。
当下的老式客运汽车,内外设施比较陈旧,内部空间紧凑,空气浑浊。似乎,再过十来年,二十来年,与康思杰记忆中的汽车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