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望梅
交河注视着布日古德从帐篷中失落的走出,而帐篷内的部族首领甚至没有出来与之相见。
在大漠,凡是大漠人来往彼此的帐篷,主人会热情的奉上香醇可口的羊奶酒和热辣酥脆的烤羊肉招待。
美丽的大漠少女会穿上鲜艳的彩虹裙,面上遮着朦胧的纱巾,唯独露出那双清纯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们会在篝火前载歌载舞,为客人们献上诚挚的祝福,也会为自己心仪的大漠武士交出芳心。
可交河和布日古德没有受到身为客人的待遇,首领用大漠话咒骂他是无耻的奴隶,没有荣誉的武士,只因他曾在伟大的决斗中败给了迦拿人,且被降服为奴隶。
他应该在战败的那一刻引刀自刎,亦或是战死在决斗中。这样,伟大的塔拉腾天神便会接纳这个勇敢的灵魂进入武士的殿堂。
“你难道撒一次慌就这么难吗?”交河注视着布日古德,“你总是将自己被关押的经历说出来,这些顽固的族长怎么可能会尊敬你?”
“你难道要我撒谎?”布日古德将头上的兜帽扯开了些,“我不是你们郑国人,没有羞耻,总是不断的用一个谎言去圆满另一个谎言。”
“我们从中庭出发已经走过了五个部族。”交河看了帐篷一眼,刺耳的骂声不断地回荡,“没有人接纳你,也没有在相信你会是他们曾经信任的布日古德。”
“用谎言骗来的结果是要用生命来尝还的。”布日古德拔开囊塞灌了口水,“谎言是一枚种在人心里的种子,它会不停的长大,直到挤破人的心脏。如果我为了集合全大漠的武士而撒谎,而谎言在伟大的决斗到来前破裂,你想过后果吗?”他捏着水囊告诉交河,“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大漠人的习俗,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布日古德的目光停留在交河的胸口上,那深褐色的兜帽遮挡了交河的身形,但布日古德似乎能透过兜袍看穿他,看到他的纹身、他的肤色、他的骨骼、鲜血,以及深种在灵魂里的王族传承。
“我们接下来去哪?”交河避开话题,“还要继续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走访下去吗?这是无用功,也是徒劳的。”
布日古德摩挲着马儿的脖颈,令马儿舒服的打了个响鼻。
他一边摩挲,一边看向交河笑起来,说:“你在怪我?”
交河抬头时,兜帽被风吹地向后掀开,他的嘴唇干涩布着些许死皮,他说:“我们的水快喝完了,食物也不多。”
“翻过那座沙丘,就是大漠深处的猎场。”布日古德拍了拍马儿,然后翻身而上,“那里有一个大部族,还有集市。我们可以在那里用东西交换食物和水。”
交河沉默地上马跟随,布日古德担任领头人,两人孤寂地一前一后朝着沙丘策马缓行。
风沙很大,交河用布帕遮掩住口鼻,布日古德在行进的过程慢下来,两人策马并行。
布日古德突然伸手将交河的兜帽扯上去盖住他的脑袋,然后捂紧贴着口鼻的布帕说:“沙子贴着皮肤你会觉得热,而风会让你觉得困。戴上吧,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很长?”交河略微提高嗓音,“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布日古德走到他的前后,扭着脖子喊:“很长,但很快。”
他们走了好几个时辰,天色渐昏,愈发狂野的风沙倾覆着犹如沙雨,一阵停顿,一阵又下。两人走着走着,交河问布日古德:“还有多远。”
“快了。”布日古德指着远处模糊的沙丘,“快到了。”
交河默声跟随,随之又走了几个时辰,风沙令交河感觉疲惫,握着缰绳的手很紧。这是他的习惯,斥候营的老手曾告诉他,如果在大漠巡查的过程中遇到大沙暴无法逃离,那就将缰绳绑住自己的双手,那样在昏过去后,经过训练的战马会将昏迷的斥候带回营地。
这是个古老的办法,一直被流传下来。
他觉得自己快昏倒了,汗水透过皮肤滑腻腻地流淌,衣袍使他觉得闷热,背上的汗被风一吹,触碰到皮肤就令他觉得发凉。
他策马继续走着,同时无意识的将缰绳缠绕在手腕上,以防自己昏倒。
交河哑着嗓子问:“还有多久?”
布日古德双目盯着前方,那是沙丘的方向,但风沙大的令他已经看不清前方。
“快了。”他目视前方说,“快到了。”
交河垂下头跟随,顿时发现不知何时马儿的嘴套边系着一条绳子,根源连接着前方的布日古德。
夜幕昏沉,大漠的天说黑就黑,两人于漆黑的夜里策马缓行。
交河又累又饿,不知过了多久,风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他取下嘴边的布帕呼吸新鲜的空气,抬头仰视天空。
清晰明亮的星星仿佛近在咫尺,他犹如被包裹在浩瀚的银河之中,深深地感慨自己的渺小。夜晚的空气冰冷犹如凉水沁入心脾,但困意便在他放松的那一刻袭来。
他摔倒在沙地里昏了过去。
许久许久,微微的震动和嘴边的凉意令交河转醒,他睁开眼,登时发觉自己正侧躺在布日古德的怀中。
布日古德的身材高大且健壮,他一手策马,一手正举着水囊将其递到交河唇边。
布日古德垂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爽朗一笑说:“你醒了?”
交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吐在自己的侧脸上,他别过头,问:“我昏倒多久了?”
布日古德嘴里咬着囊塞,他将囊塞顶回水囊,说:“已经走了半夜路了。”
“还没到吗?”交河浑身无力,他只好按着布日古德的胸膛抬眸去望,“那个部族还有多远?”
“很快。”布日古德重复这句话,“很快就到了。”
交河抬头如同仰视星星般仰视他,说:“你骗我。”
“我从不欺骗人。”布日古德摇头,“大漠的同胞都知道我的故事,知道我从大漠的三庭走到了大漠的深处,赤身裸体,没有水和食物。你不觉得奇怪吗?普通人真的能不吃不喝就走到大漠的尽头吗?”
交河蹙起了眉,说:“你什么意思?”
“我当时在前往大漠深处的路上遭遇了沙暴,马跑了,没有食物和水,后来又遇到流沙,双脚缓缓地向下陷。我不敢动,所以我将自己的衣服都脱下来绑成绳子,像套马一样套住了一颗仙人掌。”布日古德追溯过去的回忆,“我慢慢地拉,将自己拉出流沙,那颗老仙人掌刺穿了衣服,后来我用破衣服包住自己的手将仙人扯断,在将汁液涂抹全身。然后继续走,一直走。”
交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布日古德继续倾听。
“太阳很大,我晒脱了皮,浑身火辣辣的发疼发痒,但是我继续走,因为我不继续走下去,我就会死在大漠里。”布日古德轻笑着说,“每翻过一个沙丘,我就告诉我自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最后我走到了大漠的深处,晕倒在集市的集结地。”
交河听着他放松的话语,不知不觉地靠着他的臂弯,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集市已经聚集了满满的商人和武士。我赤身裸体,皮肤如同重新生长出来那样白,而我的身下盖着满满的火红色羽毛,就像鸟儿筑的巢一样。那些漂亮的羽毛被风一吹就飞向天空不见了。”布日古德似喜悦地说,“商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人人都在说塔拉腾显灵了。他们还把我的事迹传出去,后来就变成了那样离奇的传说。但伟大的塔拉腾给我留下了证据。”
他将胸口的那枚火红色羽毛项链掏出来向交河展示。
交河思索着说:“这是塔拉腾给你留下的?”
“对。”布日古德崇敬地说,“肯定是,是塔拉腾保佑着我走到大漠尽头,让我重生。所以我绝不会撒谎,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交河眸子微凝,试探地问:“包括迦拿人?”
“对,包括迦拿人。”布日古德诚实地点头,“我会遵守我的誓言,从出生到现在许下过的所有誓言。”
交河拿起他怀中的水囊,说:“活人才能遵守誓言,我们没有水和食物,我们就会变成死人。”他摇了摇空空荡荡的水囊,“死人不需要遵守誓言。”
“是的。”布日古德再次点头,“但我们不会死。”
交河不屑地看着他怀中的羽毛,说:“因为塔拉腾会保佑你吗?”
布日古德确信地点头,他说:“伟大的塔拉腾会保佑祂的子民,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地信奉祂。”
交河冷漠地回答:“你疯了。”
“我没疯。”布日古德抬起手臂,指着前方说,“我们到了。”
那手指被漫天繁星照的朦胧,前方的黑暗似也被驱散开来,交河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到了扭曲的荧光。
那像是火焰,又是篝火。在沙丘的那一头,七色的彩虹裙飘荡摇曳,歌声和舞蹈将影子伸长到天边,那里欢声笑语。
那里是部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