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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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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夜,外九城的东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在热情的吆喝声中,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清风楼。

    仆役老实勒紧缰绳停了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陈金裘下了马车。

    陈金裘下了车,抬眸看了眼不过三层高的酒楼,平静的面容渐渐浮起一阵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随行的白衣今天身披飒然白衫,手持白纸扇,彰显出他原有的那番玉树临风。

    “白衣,此行有你陪着,我便安心了。”陈金裘说的自来熟,“今夜在场的都是刑狱的老大人。你我又皆是晚辈,可莫要学那市井商贾提壶灌酒模样。”

    “今夜这宴席是大人邀约,小的谨记。”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东家的面儿,白衣从协听着吩咐,定不敢误了大人的正事。”

    清风楼陈设质朴,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雅意。这家酒楼在崇都是文人墨客常来的聚集地,达官显贵偶有来往,也都在这里小酌,是个聚朋友谈心的地方。

    小二扮做书童打扮,举手投足颇显斯文,抬手虚引着两人上楼。

    “今夜小聚,不谈公务,你无须这般拘谨。”陈金裘迈着楼梯,“当然,老大人们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你也不必太过客套。不然叫外人看见传出去,反倒说我们装模作样,狐假虎威了。”

    白衣轻摇纸扇,点头应了声‘是’。

    两人由小二领到上了三楼,到了雅间门前,陈金裘定眼一看,笑容僵了几分。

    三楼的雅间摆了三桌大席,可此刻只坐了一桌客人。这些人在轻谈间吃酒说笑,不时聊些荤话。等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们齐齐扭头看去,一见是陈金裘,就都拘谨地站了起来。

    陈金裘认得这桌客人,大多都是寒门子弟,且还都是新入刑狱没几年的新任官吏。以前他在狱里办事,和这些人打过照面,而且还玩的比较开,不过那是陈平冈在的时候的事了。

    陈金裘略整衣容,迈步进了雅间。他拱着手揖礼,说:“诸位今夜能来应邀给陈某三分薄面,金裘倍感荣幸。诸位,请坐、请坐。”

    一众年轻官吏纷纷还礼,前后不一地说:“大人太客气了。”

    众人坐定,陈金裘先是朝白衣使了一个眼色,随即重展笑容,与一众年轻官吏闲聊起来。

    白衣啪地一合纸扇,一言不发地将小二扯到过道角落,问:“原定戌时开席,现在都酉时末了,怎么人就来了这么些?那些个老大人呢?”

    小二恭敬地垂着手,说:“公子,小的不曾见过什么老大人。昨日公子来此定的雅间,酒楼特地给腾了位置,为着此事楼里还退了不少大家公子的定金呢。而且呀,您往外头瞧,喏。”小二朝大门撅嘴,“掌柜的还托小的去马厩租了马车备着,就担心大人们吃醉了酒,想着给送回去。”

    白衣看着候在门侧的马车,无奈摇了摇头。

    “那公子,这席……”小二机灵地察言观色,“还开吗?”

    白衣持着纸扇在掌心敲了敲,说:“在等等,让厨子备着食,要新鲜的。”

    小二恭敬点头,说:“喏,小的这就去知会。”

    小二匆匆忙忙朝楼下赶,白衣则注视着大门蹙起了眉。他不安地渡着步,到了雅间门前也不进去,只是朝大屋内的陈金裘望了一眼。

    陈金裘看见了,扭头时往杯子倒了些茶水,没去碰桌上的酒。他与一众年轻的寒门官吏聊的开心,面上笑容一直在,只是那撑在膝头的手攥紧了袍子。

    白衣在楼道渡了几步,片刻后下楼在门前候着。他不安地扫视大街上的人流,驻足眺望寻找着那些苍老的身影。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戌时过半,十数名身穿常服的老人在交谈间渡着步,缓缓地到了清风楼门前。

    白衣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正是刑狱的老官吏。

    “诸位大人,小的在此久等。”白衣笑容爽朗,朝门内展臂虚引,“陈大人就在楼上,诸位大人里边儿请。”

    这些老大人见了白衣都还了礼,可却皆是沉默无言。

    白衣也不在意,他常在商会接触商贾,什么样脾气的人都见过,知道这些人今晚是联手来的,随即领着人上了楼。

    三桌大桌坐满了人,白衣吩咐了开席。

    陈金裘亲自举着酒壶给这些老官吏倒酒,面上笑吟吟地说:“诸位老大人是长辈,今儿个这宴席,金裘是晚辈,诸位大人莫要在意官场上那套虚的。”

    老官吏们坐的四平八稳,有几个皆侧头不看他。

    只有其中一人先是恭敬揖了礼,随后施施然地撑着膝头,说:“不敢,陈大人如今只身归都,刑狱案子挤压甚多,都得廷尉大人拿主意。不过廷尉正大人没回来,只好呀……”说到这,他语调突转轻浮地说,“交由廷尉右监大人了。”

    白衣算是看出来了,这帮人心里只认陈丘生,压根就没把陈金裘放在眼里。

    “呵呵,我大哥不在,金裘又是才疏学浅之辈,要跟诸位大人学习的还多呢。”陈金裘沿着圆桌绕行,抬手倒酒间,说,“如今归都,首当其冲的案子当属烟州牧江子墨私通叛贼一案。人犯已经押解入了刑狱,不日之后便要提审。呵呵,此案牵涉混杂,若想查明、办明,金裘还得倚仗诸位大人的鼎立相助呢。”

    这话一出,那些寒门官吏都拘谨地举杯称是,可老官吏们都没举杯,气氛处在生硬的尴尬里,他们举着酒杯的手都僵住了。

    “此案这般大,还得是需要廷尉正大人主事才行。”原先说话那名老官吏抬起手臂,横在桌上看向陈金裘,“陈三大人,案子今日审是审,明日审也是审,眼下应该想想怎么救陈丘生大人出烟州才是紧要事,你说呢?”

    这话一出,一众老官吏皆虎视眈眈地逼视向他,那一桌的寒门官吏惊地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陈金裘举着酒壶站在原地,在沉寂半晌后,说:“大人怎可说是救呢?呵呵。”他顷身给身边的老官吏倒了酒,嘴上说,“我大哥体恤烟州灾情,想着修堤补坝造福百姓。若是此事成了,那也是一番无量功德。我等为官,食陛下俸禄当尽忠职守,为民谋福祉。”

    “此话不假,为官者,当为民谋福!”一名压着嗓门的老官吏侧眸看他,“但是,陈三大人可知,那烟州是什么地方?”他环视左右,指尖有序地敲着桌面说,“那是江氏一族的祖地!百万百姓不让陈丘生大人出烟州,那是为了什么?”那手指重重一敲发出‘砰’地一声重响,“那是压着陈丘生大人当人质,逼着我们放过江子墨!”

    这一声令寒门官吏们齐齐倒吸凉气,头也不敢抬。

    空气里弥漫的酒味像是被烈火缠绕上了,那股子惴惴的焦躁不安已然浮跃水面!

    “说的不错!都说烟州穷山恶水多刁民,当真是一点不假!”一名老官吏紧接着说,“眼下压着陈丘生大人不放,叫我等怎么严查公办?!要我说,此事应当请奏陛下,派兵下烟州去剿了这帮刁民!”

    一众老官吏当即齐声附和,言辞激烈之间,一张张老脸都浮现出慷慨以赴的赤红!

    “大人们莫要急躁,这话怎可胡诌呢?”白衣笑着环视左右,“烟州一十四县,临海之地人口足有百万之多。此事若是请奏到圣上那,怕也是不允的。即便是当真派了兵去抢人回来,难免要惹出事端。其次,若是发生争执,这不是逼着烟州的百姓造反吗?”

    “那该怎么办?!”一名老官吏一拍桌案站起来,“我等这些个老骨头哪个不是出身寒门?哪个又不是一步一个脚印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那些个刁民无非就是想叫我们堂而皇之的放了江子墨,就此作罢书信案!可这事要是这么个办法,那这刑狱以后还能叫刑狱吗?这郑国律法还是我大郑国的法吗!”

    他说话间连连拍桌,双眼瞪的犹如铜铃,重重的喘息似是感染了其他人,当即引的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官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陈金裘认得这人,这是这群老官吏当中领头的,名叫胡表真。

    “陈家历代先贤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定下这万民恪守的郑国律法。那可是数代人用血写出来的呀!”胡表真撑着桌看陈金裘,“老夫是陈榆晚大人从寒门里刨出来的,受过你们陈家的恩。古往今来,世家霸据朝纲,无论孝廉还是察廉皆举荐世家子弟。你父亲信任我们,不在乎我们身份名讳,更不在我们出身竖下寒门。他肯用我们去维护郑国律法,要的就是一个知民、安民的道理。”

    一众老官吏义愤填膺地跟着附和,连连说‘对’。

    陈金裘不敢冒犯,他心中隐有怒火,但还是笑容依旧地温声说:“胡大人忠心耿耿,秉公执法乃是我等楷模。金裘,恭听垂训。”

    “金裘,容老夫冒犯,我是看着你们三兄弟长大的。你兄长虽与你和平冈不是一母同胞,但那也是同流着陈家的血。想想吧,陈氏宗祠那牌匾上写的‘清正廉明’到底告诫后生们的是什么意思?”胡表真站的不稳,旁边人便托扶着他,“平冈如今身死,陈氏一门只剩你和丘生,老夫斗胆冒犯一句,你与丘生相比,火候还不够呀。”

    这句话令陈金裘眯缝的双眼渐渐睁大,霎时间这句话在他心底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泊,荡起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仍旧保持着笑,那双眼睛却忽然显露出那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锐利!

    “我是不如我大哥,可奈何他此刻在烟州,回不来。”陈金裘举着酒壶悠然渡步,沿途给人续上酒水,“如今这案子压到我头上,若是于情办放了江子墨,不合法。于理办,烟州百姓势必造反,这两头都是天大的难处。呵呵,诸位老大人,此事若是换了我大哥,该怎么办?”

    胡表真认真地说:“自然是秉承郑国律法,严办明查!”

    “那明办自然好办,酆承悦招认,江子墨也招认,代州小吏罗川假扮信使江林也已招认,该有的人证物证都有了,这案子如此清晰明了,如何不好办?”

    陈金裘渡步到了胡表真身前,他恭敬地为其桌前的酒杯倒酒,居高临下地俯视身形佝偻的胡表真,手臂猛地下放!

    “既然你们都要严办,此案,为什么就一定要我大哥陈丘生办,而不能是我陈金裘!”

    砰!

    酒壶被重重搁放在桌上!

    全场寂静,所有老官吏似极其诧异地看着陈金裘,旋即又看向了胡表真。

    这是杠上了。

    胡表真苍老的眼眸隐泛精光,长久的沉寂后,他注视着陈金裘,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顾你大哥的安危了吗?”

    陈金裘俨然不惧,春风般的笑容在顷刻间转冷。他直视着胡表真的双眼,说:“胡大人,莫忘了我陈氏宗祠牌匾上写的,是什么。”

    胡表真眼睛越眯越细,逐渐变成狭长的缝隙。他缓缓地笑起来,原本无声,随即渐渐笑出嘶哑的声音。

    “这崇都都说陈氏三杰,陈丘生是活阎罗,陈平冈是怒菩萨,而你陈金裘,是笑面虎。”胡表真笑里透着不耻,“今日我才真正得见,什么叫做八面玲珑笑面虎。罢了,老夫乏了,请陈大人,容老夫先行告退。”

    胡表真接过旁人递来的拐杖,弓着身缓缓渡步出了雅间,而一众老官吏都冷冷斜视着陈金裘,陆续地揖礼走了。

    嘈杂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不时夹杂着不满的嘟囔声,说的都是‘笑面虎’。

    雅间里如原先那般,一桌年轻的寒门官吏坐着,局促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浪费了两桌吃食。”陈金裘嗤笑一声,旋即举着酒杯朝年轻官吏们示意,“他们走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来。诸位,吃酒、吃酒。”

    陈金裘这般变换的面色被一众寒门看在眼里,他们都赔着笑举杯与陈金裘饮了,随即也急匆匆地揖礼告退。

    这下三楼空荡的只剩陈金裘和白衣了。

    “陈大人今日可是狠狠地威风了一把。”白衣端着酒杯转动,“可有想过以后?”

    陈金裘没笑了,那面容充斥着狰狞的冰冷,他猛地举杯灌了口酒,旋即重重一放,沉声说:“老东西看不上我没关系,以后会有他求我的时候。”

    “那倒是,要是今天吃了这桌酒还把面子丢了。”白衣也仰头灌了一杯,旋即揩去薄唇上的酒渍,“那往后这廷尉右监,岂不是要叫他一个胡表真压着抬不起头。”

    “刑狱是廷尉的地盘,郑国律法是陈家一手缔造出来的!”陈金裘又猛灌一杯,他惬意地喘了口粗气,“自个儿的地盘还看不住,他当我是什么?病猫?”

    他攥着杯子猛地朝地上一砸,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啪地一声脆响,杯子被砸的骤然四分五裂,迸射的碎片被桌上烛火的火苗映照着,反射出一道耀眼的橘黄光芒。

    此刻那笑声莫名透着雌雄莫辨的浑厚和尖锐,陈金裘在大笑里背对着白衣说:“哼,既然人人都说我是笑面虎,那老子给他看看什么叫老虎的笑!”

    这话说完,陈金裘倏地回眸看向白衣,那碎片的横光照在他侧脸的眼眶中,透着无比凶戾和狡诈的意味。

    白衣似看怔住了,但他也看清楚了。

    这才是笑面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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