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滴水
这崇都的天于申时末才渐渐暗淡,星光伴着残月的光辉洒满大地。
入春后城门就张贴了告示,为了方便农户外出耕种,十二个时辰城门皆有人把手,所以城门是彻夜敞开的。
外九城入夜后如同闹市,夜市里的摊贩三三两两早早出摊,将宽广的大街拥堵的水泄不通。小贩卖力地往货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干货、绸缎、首饰、小玩意儿等等,叫出来逛街的人看的目不暇接。
修老器物的手艺人持着铜筷敲着磬,噹噹声蔓延出去,转眼就被广场上跑江湖耍杂耍的吆喝声盖过,这其中还夹杂着悲凉的二胡声。
马车沿着轮渠缓缓转动,在那沉闷的嘎吱声里,车厢中的鹿不品抬指掀开帘,望着街上的穷奇百景。百姓的千百种神情一一落在他眼里,逐渐令那双苍老的眼眸显现出浓浓的疲惫。
他似不舍地放了帘,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主子,久不回崇都了,还是这般热闹。”小二洋溢着热情的笑,“前几年夜里闭了城门,跑江湖的都进不来。他们呀,都得提前在城外的驿馆租房间,白天进来耍,夜里也耍。嘿!”他说的有些开心,扭头朝车厢内说,“都是勤苦人,耍一天了回不了驿馆,得睡大街呢。等天明才能出城休息。”
“你倒是万事通,什么都知道一点。”鹿不品的声音从车厢里飘出来,话里似带着些许笑意,“莫耽搁了,内城门每夜都关,快些入城。”
“得咧!”小二认真点头,随即一甩缰绳,“驾!”
拥堵的人群自觉地让开道路,马车到了内城门前,守门的禁军士兵就给拦下了。小二恭敬地递了文书,士兵一看文书上的印章,二话不说就甩手示意其他人赶紧让开。
小二道了谢,随后麻利地赶车入了内城,随之扑面而来的便是如死寂般的大街,空荡无人的巷子,宽广气派的座座府邸。
外九城的万家灯火和热闹繁荣像是被严肃的黑暗隔绝,高大的琼楼玉宇竖立在空荡无人的大街一头。民舍死寂而安静,街道上只有不断回荡的车轮嘎吱声,打破了寂静。
马车到了一座硕大的府邸前停下,小二扶着鹿不品下了车。他上台阶敲了门,不一会儿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弱的光线,门缓缓打开。
“你……”仆役举着灯笼凑近小二的脸,疑惑地问,“这般晚了,你找谁?”
“劳烦通报一声。”小二从怀里取出信函递过去,“就说商会鹿掌柜找,求见太尉大人。”
“商会?”仆役垂首看了一眼信函,顿时双眼睁大,忙不迭地说,“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太尉大人。”
仆役急赤白咧地跑进府邸,莫约过了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然后引着鹿不品朝府内走。
小二留在门前看车,一边和守门的仆役聊天打屁,时而随意转动脑袋查看左右大街。
鹿不品由仆役领到书房前,仆役敲了门,轻声说:“老爷,商会的鹿掌柜求见。”
“让他进来。”
这嗓音苍老,但任然透着中气十足的浑厚。
鹿不品推门进了屋,等门被带上,他才朝坐在书桌前的太尉揖礼,说:“太尉老大人,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身体尚可,你若是早点死,老夫兴许还能活的更好。”太尉啪地一合书卷,“你又回来干什么?一身商贾气,隔远了闻都是铜臭味。”
太尉,田沧洲。
他是郑国有史以来迄今为止还活在人世上的名将。郑国开国时,西境外藩盘踞通州,□□皇帝热衷杀伐,只兴开阔疆土,而不重以法治国。以武立国的坏处坏就坏在这里,百姓皆尚武,民风彪悍,口中无理便用拳头生生打出一个道理。
而太尉这个职位,在郑国开国时更替过多个人选,每一个上去又下来的都没好下场,大多都被杀了头,少数则流放塞外。
直到先帝郑武帝登基大宝,他承继了□□先皇的杀伐气,推行尚武令,大肆招募新兵训练,意图歼灭西境外藩,开疆拓土。而田沧洲就是当时从一介兵卒,踩着无数甲士的尸骨,爬上来的。
“太尉亦如当年,豪胆雄心,义薄云天。呵呵。”鹿不品直起身笑着,“草民此次前来,一是叙旧,二,则是求大人帮个小忙。”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老鬼来找我叙旧?你我的旧情都没了,你若想叙旧,那依照郑国律法,我得先给你铐铁镣子,聊完还得差人送你去边塞修城墙。”田沧洲将书卷往桌上一甩,“哼!有屁快放,等你出了这个门,记住了,今夜我睡的早,不曾见过什么商会的鹿掌柜。”
“太尉大人快人快语,那草民便从简而言。”鹿不品就这样站着,双手交握在腹间,“不满大人,方才草民从外九城入内城,看见大街上人流繁杂,三教九流混拥一团,怕是巡城士兵也辨别不了这里面哪些是好人,哪些……”他轻笑了笑,“是坏人。”
“话里藏着话,跟我打官腔?”田沧洲指着桌上的书卷,“我识字,不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兵油子,你放屁就放屁,能放个响让我听明白了不?”
“大人,今年开春,城门日夜敞开,这进城的什么人都有。”鹿不品顾自寻着座椅坐下,“呵呵,人杂,这理不清就容易惹出事端。崇都内外城防皆由城西禁军掌控,就连镇守宫门的‘谒者’皆是城西禁军出身。内外城池的安防都由着城西禁军来布置,这怕是不太妥当。毕竟,崇都治下,外九城江湖客犹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这些江湖客有武艺傍身,又在外九城四街拉帮结派,若是闹起事端,城西禁军恐难镇压。轮处罚,轻则不记事,重过失则失民心。而且这里是天子脚下,大人又是军中魁首,若是失了民心,岂不叫天子寒心?”
田沧洲撸起袖子,那苍老的手臂黝黑而结实,其中还印着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老鬼,你这话里绵里藏针,说的弯弯绕绕。我听是听明白了,合着你今天是来到我这告状的?”他举着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旋即拿着杯子往地上一泼,“你干的是暗里的活计,走风通穴收消息是你的本行。难道你就不知道那四个帮派早在盛崇年就已经有了?明面上的规矩是官定的,但江湖规矩这是他们自个认的。杀人犯法、□□掳掠,这些行当若是做的查不出来,我也认了。但如今我掌的是边塞的军,这崇都的禁军,哼,不归我管了。”
鹿不品掸了掸袖上的尘。
“暗里,禁军认人。司空权势滔天,小人见利趋附,此乃人之常情。”鹿不品看向田沧洲笑起来,“可明里还是大人管控,虎符在,他们就还得听大人。”
“是听我的,可他们能听多少?这里头是大把银子砸出来的关系,现在只认庞博艺一个。”田沧洲倒了杯茶,往前一推,“我听说最近外九城的狂牛要到金算盘的地界插旗,踩东门那赌棍的线。你是为此事来的吧?”
“呵呵,瞒不过大人。”鹿不品俯身捧起茶杯,随后坐回去,“都是底下的孩子在张罗,给廷尉右监陈大人争个面子。”
“刑狱的老官吏那是陈家上任族长带出来的老人,陈丘生能叫人服,凭的是本事。他陈金裘有什么?这小子,人人都喊他笑面虎。”田沧洲拍了拍桌子,“两面三刀的主,谁愿意服他?谁敢服他?”
“陈丘生回不来,这陈家、刑狱,只能由他说了算。”鹿不品啜了口茶,捧着茶杯说,“我此次来,就想着给大人提个醒。”
田沧洲两指夹着茶杯饮干了,他搁了杯子再倒茶水,说:“说。”
“这外九城暗里的规矩要是破了,高城定然要拿招牌说事。”鹿不品啐出口茶叶,“外九城要是闹起来,官家明面儿上就得管。”鹿不品将茶杯放回到书桌上,他此刻凑的田沧洲很近,说,“我希望大人为着天子安危,先行一步,给城西禁军做点调整。”
田沧洲抬眸与他对视半晌,平静地问:“怎么个调整法?”
“如今城西禁军在城外校场有新军五万正在操练,新兵心性不稳,未历战事都是生手。若是外九城风火事起,内城的人手怕是镇压不住,但若调集新军随同,恐叫外九城乱上加乱。”鹿不品将茶盖盖到杯上,“太尉大人忠心为国,应当将城西禁军皆调集到内城,同时关闭崇都内外城门,就让这四个帮派窝里斗,以正肃清。其后,外九城之乱不日可解,而事后,陛下定然体恤大人独木难支之责,且,定罪城西禁军巡防不严,致使民间祸事横生,在叫大人重掌禁军,整顿军纪。”
瓷造的茶盖平稳滑动盖住了茶杯,严丝合缝。
田沧洲面无波澜,他将书卷摆正在书桌中央按着,咧嘴笑着看鹿不品。
“老鬼,人老心不老,这狐狸尾巴就是收不起来,是不是?”田沧洲似打趣地说,“且不说你这般纸上谈兵的论调,听着颇像为民除害的鬼主意。可我是人老了,脑子还没愚笨到被你三言两语忽悠地找不着北。”
鹿不品笑意不改,说:“大人为何这般说草民?”
“一水儿的新兵在校场操练,手生是真,没上过战场容易惹事自然也是真。”田沧洲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震声说,“可掌军操练的是当今二皇子,秦王!”
鹿不品笑容也褪去了,他盯着田沧洲,神色很冷。
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又如何?”
“你敢动秦王。”田沧洲也一字一句地回答,“好大的胆子。”
“秦王如今掌军。”鹿不品直起身冷冷俯视他,“陈金裘归都当日就受了他的邀。大人,掌军已是大权在握之势,不是我要动他,是他太贪了。你得知道郑国律法于民、于官,代表了什么。”
田沧洲看着他,额角隐现青筋,嘴紧抿着没说话。
一旦掌握了军队和陈金裘,法便是民,军便是权,他若两者皆得。
他便是新天。
“陈金裘是金窝窝,谁都稀罕。”鹿不品冷笑一声,“可今日的金窝窝,明日便可能是铁疙瘩。前日非昨日,昨日非今日,大人,今非昔比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田沧洲额角抽了抽,说:“那你呢,你又在盘算什么?”
“我无非只要一样东西。”鹿不品安然回坐,“平衡。”
“你想用外九城那帮扶不起的烂泥鳅去堵崇都这道天门?”田沧洲不屑地笑起来,“天大的笑话!”
那腿轻轻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鹿不品双手交叉叠被在膝头,镇定自若地说:“大人,我当年也是一条泥鳅。而如今我这条泥鳅在崇都这片池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鹿不品!放肆!”田沧洲震怒之下站起来,他指着鹿不品说,“你莫以为我治不了你!你是甄王府的管家,当年流放队里就有你的位置。再敢胡言,我要你在满红关一辈子做苦奴!”
“那大人!”鹿不品临危正坐,嗓音陡然提高,“当年为何救我!”
田沧洲厉声说:“你——”
“郑国的天下已经乱了,秦王已起谋逆之心,外掌军权,内有皇后亲自压阵为他铺设锦绣前程。”鹿不品竖着手指指着上方,“他走的路,通着天!”
田沧洲厉声反驳:“秦王乃是皇子,掌军从武,那是奉孝郑国开国先帝,为陛下分忧排难!”
“那大皇子晋王呢?!”鹿不品震声反斥,“他师承司空庞博艺,尚书台百官皆以他马首是瞻!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皇子!”
田沧洲指着鹿不品半晌,闷怒之下一掌拍在书桌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鹿不品站起来渡近几步,说:“景诚帝孤帆远影,多年未上朝堂,大势已去。国不国,帝不帝!如今双王争权,内斗成势,你要如何站?你要站哪边?帝王之家生出来的孩子,长大皆是鹰顾狼视的虎狼之徒!”他又走近一步,漠然冷视说,“你选谁都改变不了局势。夺嫡之战,从他们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田沧洲身子震了震,旋即撑着桌颓然坐下去,面上的疲态尽现,眸里布着血丝,说:“陛下不愿让权,可权都已经在他们手里了。我阻止不了他们兄弟相残,更救不了这个朝堂,我……”
“两军交战,胜在谁更有勇气破釜沉舟。正所谓,兵者,诡道也。”鹿不品重声说,“陈金裘是个机会。只要他能执掌刑狱,就能在崇都立起那第三只鼎足。”
田沧洲疲倦地看着他,说:“你待如何?”
鹿不品双臂撑着桌案,从容地看着田沧洲,他露出一个和蔼地笑,说:“你选不了的。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这次就让我来救你吧。晋王与秦王争雄只在今日,可不日之后,我将为你送来一位新的王。”
田沧洲倏地抬头,面上布满震惊地犹疑,他问:“新的王?”
“三皇子。”鹿不品轻敲了敲桌上的书卷,“齐王,刘修禅。”
鹿不品在田沧洲惊骇的神情下渡步推开了门,随后由仆役领着出了府邸上了马车,离开了。
书房里的田沧洲沉默许久,怔怔地盯着桌上的书卷发呆。片刻之后,他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渐渐地,越笑越发癫狂。
他在癫狂的笑声里捧起书卷接连粗暴地翻动书页,书页在转眼间见底,旋即他双手各抓着一半书卷,猛地一扯!
哗啦啦的纸页满地飘洒,其中一页被窗外灌进来的微风吹动着,掠过红烛燃上了火,落在地上扑腾着火焰燃烧起来。
乌云飘向远方,月光顺着窗照进来,照亮了那张逐渐被火舌吞没的三个墨黑字迹。
征召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