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画像
陈家在崇都是律法大家,历代先贤皆司职廷尉一职,像是世袭承继的祖业行当,这一家子的人都恪守己任,信奉生命般地遵行郑国之法。
同样,家法,也是法。
陈丘生走马上任廷尉后,陈家便扩建了新宅子。院子不大,四四方方。不过建立之前得先拆掉上一任族长的老宅子,给新族长腾地方。
这是祖规,也是家法。意思是说,老去新就,青出于蓝。
而今陈丘生孤身滞留烟州,自然当家做主的人便换了陈金裘。
所以这间院子在驿站传来快报的消息后,老夫人便命人将屋里屋外的东西给置换成新,棉被、床褥、纱帘,皆是一水儿的水缎冰丝料子,加之西境黑木造的家具摆设,院外种的老树剪枝裁叶,更甚的是书房,打理的那叫一个一尘不染。
虽然老夫人在南城门不肯受陈金裘子拜母之礼,可她是陈家大夫人,陈家讲的是规矩,法不容情。所以这前前后后,她得按规矩办,自个儿精挑细选的忙前后张罗,而且还提前在崇都给陈金裘物色了良门千金,就等着他回来。
此时夜幕已近清晨,临夏的夜空悬着一轮残月,云层铺在下头低行疾走,遮住了一角。
月色稍逊,心事重重。
时至寅时,陈氏宗祠里泛着幽光,烛火摇曳,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默声诵经,外头门前站着三名仆役,门侧两头则守着两名护卫。
“寅时五更~”锣声清脆一震,更夫嗷着嗓子喊,“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五更天里的梆子声一长两短,可这一下一下,仿佛重重敲在老夫人的心头。
她静不下心了,苍老的眉眼缓缓睁开,随后拿起搁在地上的木槌,轻敲铜磬。
噹。
仆役猛地一惊,旋即揉着猩朦的睡眼,小跑着进了宗祠,弓着身喊:“老夫人。”
老夫人持着木槌支在地上,她慢慢地说:“五更天了,你等且下去吃早膳吧。”
仆役当即揖礼:“喏。谢夫人。”
仆役退出门,招呼着仆役和护卫去用早膳,可唯独一名面色白净如玉的仆役和一名即便戴着头盔,仍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得又俊又美又冷的护卫不走。
仆役也不强迫,三人径直去了伙房。
老夫人撑着木槌想站起来,可久坐蒲团,加上年纪大了,一时竟有些不稳,踉跄着前倾磕去。
“夫人当心。”护卫如箭般冲入祠堂赶忙扶住,他扶着人,说,“夫人慢些。”
“叫你见笑了,老身年迈,倒是你这身子骨年轻,眼力劲足。”老夫人温声笑着,侧首看向护卫时,忽地一怔,“你是新来的吧?这院里的人老身都认得,你这模样的还从未见过。”
“卑职是廷尉正大人跟前的护卫。”护卫松手后撤两步揖礼,“烟州来的。”
“瞧着年轻,模样也怪俊的。呵呵。”老夫人笑着抬手撑着灵案,忽地凑近问,“叫什么名?”
护卫揖礼垂首,说:“回夫人,卑职叫元吉,开元的元,吉祥的吉。”
“元……吉……”老夫人望着烛火呢喃,旋即看向他笑起来,“好名字,喜庆。来,扶老身一把,一道去吃早膳。”
她方才的模样像是在默念元吉的名字,又想是在回忆。
元吉扶着老夫人出了祠堂,就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车轱辘的嘎吱响声。
门前那名仆役登时上前揖礼说:“夫人,三爷回来了。”
元吉看了他一眼,这人正是假扮仆役的商会四将之一,白衣。
“哼,回来就回来,关我何事?”老夫人接过元吉递来的拐杖,一顿青石地,“五更天,吃酒吃的酩酊大醉,不成体统。绕道,老身不见他。”
白衣当即点头,然后取过灯笼在前头领路。
老夫人边走边问:“跟老身说说,我那大儿子丘生,在烟州如何?”
元吉搀扶着人,嘴上恭敬地说:“书信一案牵涉甚广,烟州牧老大人也是地头蛇,百姓们都爱戴。廷尉大人办案严明,秉公执法,没叫百姓闹起来,都心悦诚服的认了。”
“嗯,该当如此。”老夫人缓缓渡步,拐杖落地有序,“陈氏门楣可谓青山常在,没叫他这一代给埋没了,只是可怜我那平冈,唉。”
元吉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的路。
青石地冒着青草苗,步伐起落间带起簌簌声响,老夫人看着脚下有条不紊地渡步,忽然问:“金裘呢?他在此次案事中如何?”
元吉侧眸飞快地撇了一眼,沉吟片刻说:“大人从协,处理的妥当。”
“妥当。”老夫人看着遍地的青草,“露了苗头了,威风了。这在烟州还好,有丘生压他一头。虽说没出乱子,可老身也怕。如今他只身归都,整个刑狱都指望他拿主意。这些年世道不太平,天灾人祸的,冤假错案堆积如山。老身怕呀,怕他出错,哪怕错一步,我们陈家,都错不起。”
元吉宽慰说:“老夫人多虑了,三爷如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自有主张的。”
“呵呵,你这俊后生,说话倒踏实。”老夫人笑着侧首抬头看他,语调逞强般说,“别嫌老身多嘴多舌。老身呀,是妇人。妇人当恪守妇道,三从四德。”她似思索地看向前方,“估摸着得有四十多年了,老身入了陈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战战兢兢学做陈家媳妇儿,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自打进了陈府的门,学的可不少哩。”
她说着微微昂首轻笑,元吉也跟着勾勒嘴角笑起来。
“老夫人贤良淑德。”元吉垂首恭维,“养子如此,母之德也。”
“俊后生,你这嘴抹蜜了吧?”老夫人打趣地指指他,“甜。”
元吉腼腆地笑笑没接话,不多时,两人已经渡到中廊,朝着后院走。
可白衣停下了。
白衣撤步退到一旁,低声说:“三爷。”
五更天的昏暗晨光撒在瓦上,檐下的廊里有些黑,倒是灯笼朦胧的光照着,现出了陈金裘的面容。
他脸上没笑,只有唯唯诺诺的恭敬。
“母亲。”他躬身揖礼,“孩儿给——”
“家规严苛,你糊涂。”老夫人嗓音陡转淡漠,她侧过身不受礼,“吃酒吃疯天了,五更天才回。瞧瞧,天都要亮了。”
陈金裘跪下去,直着背垂着头,轻声说:“孩子知错。”
“现今你当家,说什么,做什么,怎么会错?”老夫人望着昏光里的树影,“你没错。”
陈金裘吸了吸鼻子,说:“孩子错了,错在不该晚归。家法有记,‘卯时起,酉时归,学课不可忘,人若欲立当奉先贤,知本勿躁,三思而定——”
“跟老身这背家法。”老夫人重重一顿拐杖打断话头,旋即指着他重声说,“瞅瞅你自个儿这样儿,醉醺醺的满身酒气。先贤三思,哪三思,你倒是说说。”
陈金裘抬首望着老夫人,眼有些红。
他缓缓地说:“思退,思变,思危。”
“思进当先思退,思变当先思静,思危当先思定,先贤本记记得牢。”老夫人连顿拐杖发出砰砰声,“也得做得到。”
陈金裘双手揖着礼没放下,说:“孩子谨记。”
“而今这个家你做主,老身是妇人,不得干涉。”老夫人转过身朝后院走,“家法严苛,你看着办吧。”
白衣当即朝前头赶,掌好灯笼在台阶下等着。元吉则扶着老夫人渡过中廊,拐进了庭院口。
陈金裘眼巴巴望着,半晌霍地俯首拜下去,说:“儿子恭送母亲。”
晨间起了风,云被吹远了,晨光也亮堂地照开檐下的树影。
这树根略显曲折,可树身却是直立高耸,于昏暗的大地中,仰望天穹。
……
元吉扶着老夫人入了厢房,他揖礼撤步正要离开,可老夫人却唤住了他。
“俊后生,你坐,你坐下。”老夫人朝他摆手,“老身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心里有事儿攒着也不敢与人说。我瞧你是个踏实人,你便陪老身坐会儿,说说话,不叨扰你吧?”
元吉蹲下身,手臂撑着膝盖,说:“夫人您说。”
“俊后生,老身瞧你年轻,年岁不大,这话却说的极为踏实,有些我那大儿子年轻时的模样。这样貌也是俊的很,没这身盔甲倒显得像女子了。”老夫人搁了拐杖,轻捶着腿背,“年岁大了,有些事也记不太清。闲时刺绣折花还会睹物识人,想起些往事。许是我老了,想家了。”她说到这忽然慈蔼地看着他,“我听你说你是烟州出身,老身一听就觉得巧,老身呀,也是烟州出身,远嫁到崇都后便在没回过娘家,现下看着你,也算是见到本乡人了。”
元吉笑着点头,随即问:“夫人为何不回家看看?崇都离烟州路途虽遥,但若想回去看看,安排马车走走也是快的。”
“不能回去呀。”老夫人苍老的笑颜里夹杂着忧悸,“回去……也见不到了。老身的娘家都叫大水冲了,家人都不在了。”
元吉一怔,随后缓缓垂首,惆怅地回答:“原来是这样。”
“诶,你莫这般作态,老身都忘了。”老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你家中双亲可还好,与我说说。”
元吉闻言抬头注视着老夫人,半晌都没做声。
老夫人的笑渐渐褪去了,她轻声问:“大水?”
元吉眸子一缩,薄唇抿了抿,说:“水和火。”
老夫人边颔首边后倾靠向椅背,她似在追忆,慢慢地说:“烟州大水天灾连年,泽国遍野浮尸。崇武年时,老身与宫中赵氏贵妃乃是闺中密友,她是个慷慨心慈的人,又是陛下宠爱的贵妃,老身便央求她与陛下说烟州治水一事。赵贵妃金口玉言,允诺了。陛下也难得下了旨意,让她携三皇子齐王与四公主一道南下烟州亲自看看,权当游山玩水。可老身知道,她是冲着一句诺言和怜悯之心去的,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元吉心头一沉,他压抑着情绪,问:“夫人说的可是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一事?”
老夫人点头,说:“正是,大火烧死了赵贵妃、齐王、四公主,还有七个州的州牧。此案审理亦是陈家主张内外,可查了又查毫无线索,成了悬案。唉,俊后生,你说火,莫不是……”
元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他终究还是耐不住心底里的好奇,说:“我母亲,许是在那艘花船上。”
老夫人眼睛一点点睁大,望着他忽地莫名左右端详,口中说着:“莫不是……莫不是……”
元吉不明所以,只是疑惑地与之对视。
老夫人半晌突然拍了拍案,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元吉立刻扶着她。
她在搀扶下摸索着软塌旁的大箱子,搜寻了片刻,突然从箱子抽出一卷画卷,喜悦地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
她缓缓渡步跪坐到榻上,然后慢条斯理将桌案收拾干净,随即将画卷平铺上去,一点一点地卷开。
“我心说这般像,原来是她,一定是她。”她似有些兴奋,直直将画卷完整平铺开后,看向元吉问,“你看看,是不是她?”
元吉怔怔地看着画卷,许久后才呢喃地着说:“我……不知道……”
案桌上的画卷保存的很好,画内的景象更是恍如新墨未干,就在昨日。
那发似墨般乌黑,光泽中的芒如釉般蕴开,那眸似澄澈的星,泛着醉人的彩,白皙的双颊透着粉黛特有的红,红唇饱满且挂着诱人的弧线。
她是个美人。
婀娜、丰腴,轻纱拢身仿佛雾中仙子,只是那神情却透着冬雪满霜般的忧愁,那手抚着琴,身后便是涛涛大江。
恍惚间,元吉仅是观望仿佛就能听到涛声和琴弦声。
他惊疑不定地颤声说:“她是……”
“她是乐无双。”老夫人抚着画卷边沿,惋惜地说,“这是江笑南画的,她们俩并称烟州双绝,一书一琴,都是世间惊鸿一瞥的妙女子。老身当年前去甄王府赴宴,甄王新婚,老身一等妇人都在后院闲谈。当时说起了烟州双绝,一众妇人都说如今见了江笑南,却从未见过乐无双,都觉着遗憾。她便当场提笔画给我等看,老身当时看了画像就觉得,这人呀,活的不像俗世人,倒似仙了,呵呵。”
元吉怔怔不语,盯着画面脑海空白一片。
可他的心里在问,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生母吗?
从她的唇、眼、鼻、耳,再到神态,元吉仿佛想将自己抽离出来与之复刻,他与她之间是否有一丝相像?
他在若即若离的意识下,迷惘地问:“我和她,是不是一样?”
他转向了老夫人,面上破天荒地透着无助。如同一个孩子,迷惘地望着这片陌生的世界。
噹。
清脆的脚铃声突然在心头泛起,犹如点点涟漪荡漾开了心头的迷雾,重现了那昏暗潮湿的柴房,在那片阴影里,元吉与那男童对视。
哭声在耳畔回荡着,那小手揉着腮边的泪,那伤口滴着血。
染开了尘埃,久久的沉寂。
“像。”
这声坚定的话语犹如夺走了梦魇中的一切,像是无数面镜子突然破碎,骤然将元吉拉回现实。
他惊疑不定地重复:“像?”
“像。”老夫人指了指画像,旋即指了指他,“一模一样。”
元吉重复:“一模一样。”
“眉眼别一无二,神似旧人。”老夫人突然抚着他的脸庞,“只是额间的那股子冷意却不是她有的,倒像是……像是……”
她慌张地抽回手,掩着唇偏过头不在说了。
元吉迫切地追问:“敢问夫人,像谁?”
“莫问了,陈年往事,老身这般年纪也记不得了。”老夫人仓促间挤着笑,“你叫元吉,老身记住你的名字了,往后,常来与老身说说话,啊?”
她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察觉到隐藏在画卷背后的秘密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元吉沉寂下去,盯着画卷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门扉突然传来敲门声,白衣在外头喊:“夫人,三爷要出门议事,随行的护卫不够数,得让元吉随行过去。”
老夫人应了声,旋即朝元吉摆手,说:“元吉,去吧。”
元吉揖礼起身,他走出房门时回头望了望。
老夫人嘴里哼着曲儿,一手从桌上的小盒里拿出针线。她对着针线穿孔,可穿了几次都穿不进去。
白衣在外头悄声催促,元吉没理,他折返回去,伸出了手。
老夫人迷惘地抬头望着他,旋即缓缓将针线递过去。
元吉穿好针线,随即交还,又是郑重地揖礼,便退出去了。
老夫人捏着针线愣坐在门前,望着屋外空荡荡的庭院,听着屋外响起嘹亮的鸡鸣,幽幽地叹了口气。
“老身的儿子不如你的儿子。”老夫人望着画卷上的人,随即将针穿过撑开的绣袙,“这线呀,就像是我们女子的头发,每一根都连着思念,每一根都连着过去往昔,一针一针的穿过去,不想忘的留在帕子里,想忘的可又都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女子的命?”
她对着画像和蔼轻笑,旋即一针一针地穿过去,针头穿过绣袙,过去,回来。
过去,回来。
黎明已至,破晓的曙光沿着门槛如潮水般漫延进来,为桌案上的画卷镀上了一层璀璨的芒。
那于笔墨中跃然而出的画中人似在刹那间变了。
神情柔婉,嘴角微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