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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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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氏三杰下烟州的命令被传出时,大司空庞博艺上奏,令新编入城西禁军的两万新军一同前往。

    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边塞满红关,按照正常路线,应该出崇都由西北方向过红山马道入代州,最终抵达满红关,随后替换征召令役期到限的老兵。

    而这支队伍却跟着陈氏三杰南下进入了烟州江南一带,虽然领军校尉持有太尉调令,其中也表明此行只为护送廷尉抵达烟州,之后便会走水路,途经门州前往满红关。

    但是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烟州乃是江家祖地,根深蒂固,威望甚高,这支新军这是去预防烟州百姓发难的一道武装势力,大司空早已打好算盘,烟州,他势在必得。

    而中永七年随行负责甄氏流放队伍的校尉,崔引弓,因为甄氏后嗣甄可笑逃亡,遭到了满红关边境军一致抵制,无奈返回崇都后负责训练新军,于中永十一年,再次执掌老旧城西禁军,一道前往烟州。

    而随行的老兵中,体型健壮异于常人的黑熊赫然就在其中。

    夜幕降临,黑熊大摇大摆的从营帐中走出,他喝了不少酒,步伐显得有些虚浮,沿途走过和一众相熟的士兵打了招呼,便上了大街,在铺子里买了些吃食,又捎上一壶烟州特有的‘春未老’,旋即漫步过街,拐进了一间民宅。

    这栋民宅略显陈旧,瞧上去是有些年头的老屋,门前有一处小院,院角种了一棵枣树。

    “崇都郊外到处都是树,老子以前怎么就没见着枣树呢?”黑熊摩挲着下巴感慨,“就是节气不对头,枣青,要是在呆上几个月,估计能尝个头枣。”

    “没出息,就想着吃枣?”小屋门扉被推开,一人弯身走出,“军功没挣着,净想着过日子,你小子口袋比脸干净,就没想着攒钱娶个媳妇?”

    走出这人几乎和黑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材高大且魁梧,竟比黑熊还要高出许多,而今的天气虽凉爽,但入夜后的寒气也颇重,可这人只披着一件薄布衫,敞开的胸膛肌肉黝黑结实。

    “爹。”黑熊咧嘴笑着举起手中的春未老,“儿子的响钱都想着孝敬爹呢,这不,春未老,烟州有名的花酿。”

    黑熊的老子也叫黑熊,据说黑熊的爷爷也叫黑熊,只是人过中年,如今认识他的都喊他老熊,黑熊已经是他儿子的名字。

    “这春未老呀,你老子我许多年前喝过。”老熊走到枣树旁的木桌前坐下,“你刚出生那会,我可是喝了足足一大缸子,你娘呀,还笑话我,说我是醉熊,哈哈哈哈。”

    老熊哈哈大笑起来,黑熊也跟着笑,他放了酒壶,进屋拿了两个耳碗,回院子里和老熊对坐。

    酒塞被拍开,一阵空灵的闷响夹杂着酒水声晃荡传出,黑熊恭敬地给老熊倒酒,说:“爹尝尝,要没当年那个味儿,回头我去砸了那铺子。”

    “暴脾气!动不动就打就砸。”老熊板着脸,转眼突然笑起来,“像我,是咱熊家的人。”

    “嘿,儿子以后要当了大官,可得娶他个十几房小妾。”黑熊双手举碗,“给咱熊家下他个十几二十个熊崽子。”

    老熊大笑着和黑熊碰碗,随即举起豪饮,酒液顺着倒刺般的白须滴落,他放下碗,重重颔首,说:“好酒!不愧是春未老,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酒过三旬,黑熊撑着木桌吱哑作响,问:“爹,你方才说我出生那会你也喝过春未老,可咱熊家祖祖辈辈都是代州人呀。”

    “呵呵,你老子我当年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可不少。”老熊坐在小木凳上,仰着脖子说,“九州之地皆有老子的脚印,当年跟着代州牧出远门,就来过烟州,就是在这,我遇见了你娘。”

    黑熊的记忆里没有娘亲的气息,从小到大,是老熊一手带着他,从代州到门州,最苦那几年还是在满红关。吃不饱饭,他就去抢,有人欺负他,他就打,从熊孩子到流氓打手,他跟着老熊一路到了崇都,才算是彻底安顿下来。

    一身的横练功夫,在由老熊亲手□□喂招,最主要的就是成长过程中养成的不要命的性子,令他在军伍中如鱼得水。

    “爹还跟过代州牧?我不记得。”黑熊叹了口气,“儿子没出息,在崇都混了怎么些年,还是个小小兵卒,爹,儿子给熊家抹黑了。”

    老熊知道黑熊孝顺,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他总爱提起那见利忘义的老婆,而黑熊却不喜欢多提自己的亲娘,老熊便顺着话头,说:“儿子,福兮祸所依,你知足吧。跟着崔引弓那二愣子押送队伍还叫重犯给逃了,还保着脑袋就是老祖宗保佑,你迟早要跟着军队去满红关,那边流寇多,你有一身武艺傍身,定能混出头!”

    “边塞成天打仗,爹,儿子不像您,道上的兄弟都管您叫怒涛卷霜雪,走到哪都有人认识,出路多的是。”黑熊耸搭着脑袋,“儿子笨,闭气功夫没练好,拳脚也不比爹您,儿子给您说句实在话,我怕去了边塞就回不来,儿子,儿子想……”

    说到这黑熊鼓起的勇气泄了不少,他不敢说自己怕死,但他真的怕。从军多年,老熊都跟着他,照顾着他,像是一座沉稳的大山给予他勇气和信心。

    他害怕离开老熊。

    “我跟你说过咱熊家老祖宗的怪病吗?”老熊晃了晃酒壶,“我年纪大了,记住的事情不多了,趁着我还记得,儿子,你老子我给你讲讲咱熊家祖宗的怪病。”

    黑熊洗耳恭听,他咽了咽唾沫,神情专注地看着老熊。

    “咱们熊家不是代州土生土长的人,说起来,你我身上流的还有些流寇的血。”老熊给黑熊倒了半碗酒,“咱们的老家远在大漠三庭之外,祖爷爷辈儿的眼睛还带色儿,祖地是个圈地的部落,族人天明外出捕猎,妇人在帐篷里洗衣守住火苗,那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可偏偏咱们的祖爷爷得了个怪病,怕血。”

    黑熊诧异地瞪大眼,说:“怕血?难道见血就晕不成?这不和崇都那群瘦皮子书生一个德行,见了血就倒一个样?”

    “嗯,还真是这么回事。”老熊啜了口酒继续说,“因为这怪病,老祖宗被赶出了部落,他沿着河流往西边走,坐了足足半年之久的大船,辗转之下,跟着骆驼队进了大漠,后来在路上遇到沙暴,和队伍人走散了,最后没吃没喝走了六天路,晕倒在沙漠里,醒来后才发现,他到了大漠的中帐王庭,之后,慢慢的娶妻、生子,才将咱熊家的血一直传到今天你我这。”

    黑熊挠着后脑勺,嘶了口气,说:“这么说,爹和儿子还不是郑国人。”

    老熊点头,说:“外寇与边塞将士常年打仗,但是彼此之间常有贸易来往,只是这些勾当都是底下暗手做着,没敢往上报。你爷爷就是跟着你太爷混进商队,进了满红关,之后在代州待久了,便住了下来。说起来,这病隔代传,你太爷没有,我爹,就是你爷爷,他有,而我没有,到你这……妈了个巴子的,没个算盘先生我还真算不清,你有没有,你老子我还真不知道。”

    黑熊还真不怕血,城西禁军领军校尉崔引弓看他一身横练功夫惊人,便给他安置了一个操练小校的职务。他时常和人动手,见血那是常有的事。

    可他有一件事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老熊,那就是他怕的是刀子,这就是为什么他时刻将马鞭缠在腰间的原因。

    “兴许这病到爷爷那断了。”黑熊饮了小半碗酒,“我倒是见血不怕,爹瞎操心了。不过要说咱熊家是外藩人,这事可不得外传,要叫军营里的人知道了,儿子的户籍都成问题,更别提升官了。”

    “放心吧,我跟随代州牧做事时,早就将咱本家的户籍定在代州。”老熊撑着膝盖微微仰身,“你我都是代州人,名册上都有记载。这祖辈的事,你我知道当知道,以后都烂在肚子里。”

    “爹,您刚说的部落,总得有个名吧?”黑熊好奇地问,“也好叫清明的时候,儿子祭祖也知道该往哪头拜不是。”

    老熊伸直手臂拍了拍黑熊的肩膀,欣慰地笑说:“有心,那你记好了,咱祖辈的部落呀,叫,迦拿。”

    黑熊一愣,迦拿,外域的名字很多,读音也怪的很,可这名字他却莫名的熟悉。

    他额头紧皱地思索,片刻倏地抬头,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他想起来了。

    两万城西禁军虽然驻守烟州,但总归是要去满红关的,而满红关除却正规铁骑军,还有一支奔走九州明里暗里的探报队伍,也就是斥候。

    斥候所得情报,公开的消息都会经由驿站传报,而今他所在的新军已经划到满红关外编队伍当中,信息自然是共享的。

    最近从大漠返回的斥候探报中,已经多次提及到迦拿这个名称,据说这是一个外藩王国的名号,而今迦拿声势浩大,该国的军队在大漠海峡一带掀起了滔天战火,大小王国皆被攻陷,势头隐约朝向了大漠之中的三帐王庭。

    啪!

    院前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名满头大汗的士兵突然闯入,他见了黑熊急忙行礼,说:“教官,军营急传,有新调令。”

    黑熊站起身,朝着老熊恭敬垂首,说:“爹,军务再身,儿子先去了。”

    老熊三指夹着耳碗,起身递给黑熊,说:“还有最后一碗,儿子,爹与你干了。”

    黑熊点头接过,与老熊碰碗,一饮而尽。

    黑熊搁了碗,和士兵一道走出门槛时,老熊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院中响起。

    “儿子,莫怕。”

    黑熊猛地顿足,他回头看向院中,老熊就大刀阔斧的坐定在小木凳上,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黑熊沉默了半晌,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和士兵大步流星出了门,在街上奔走时,他扭头问:“知道此次急报是何事吗?”

    “不太清楚。”士兵跟的有些急,喘着气说,“崔校尉晚间接到驿站加急探报,说是要分兵两路,编正一万新军立刻去满红关。”

    黑熊心头一跳,急问:“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听着像是外寇又来了,但又好像不是。”士兵抹着汗,“听营帐的亲兵说,是关外打起来了,两伙人,满红关向崇都传了急报。”

    黑熊嘴角都抽搐了,这么点信息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分析了,加急探报,关外打起来,说明参战的不是边塞,而是流寇和另一股势力。

    可如今大漠中除了三帐王庭已经没有其他势力了。

    不对,黑熊反应过来,大漠如今已经有了一股新的势力加入进来了。

    迦拿。

    ……

    小院内,老熊悠哉地饮尽酒,抬头望了眼残月,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开口。

    “出来吧,藏匿功夫忒差。”老熊将碗倒扣在桌上,“要搁老子年轻几岁,你的命已经在老子手里攥着了。”

    清风起,枣树上的落叶突然飘落几片,清冷的月下,一道白影从枝头窜出,三片落叶在袍摆下飘荡,他接连三脚,一一踩在叶片上,竟是如踩在实地一般轻轻跃起。

    最后脚尖点着最后一片落叶,缓缓落下。

    啪地一声,纸扇大开,清冷的月光落在这人的面容上,赫然是鹿不品手下的四将之一。

    白衣。

    “怒涛卷霜雪,闭气功夫好,我看你的耳力也不差。”白衣扇动纸扇,“我奉命来寻你。”

    “哼,白衣纸扇,你是四将之一的白衣。要偷听,你得叫千里来,论轻功,他算是个人物。”老熊不屑一顾,“鹿不品那老小子叫你来做什么?”

    白衣向前渡步,说:“不过是想请老熊前辈,往州牧府走上一遭。”

    “还盯着当年花船的事不放?”老熊指着他,“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死脑筋,人都死了好些年了,死拽着不放有什么用?你回去告诉鹿不品,他查不到,就算查到了也没用,老子上头的人,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白衣兴致勃勃,微笑说:“上行下奉,老前辈,这一趟你不走,也得走。”

    “行,乳臭未干的崽子要挑事?”老熊缓缓起身,扭了扭脖子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骨头脆响,“那老子就陪你玩玩,小子,要是死了,老子可不负责帮你收尸。”

    白衣一合纸扇,双手揖礼,说:“请前辈赐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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