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
那季晋估计也是被吓破了胆,这会儿乖顺无比,口中‘奶奶奶奶奶‘喋喋不休,像是在念经似的。
阮锦都有点儿被这两个字洗脑了,一时间都分不清正确的读音是啥。
她觉得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往后穿越四五十年,瞬间儿孙满堂,子嗣遍布天下。
而此刻这些乖孙都凑在她的膝畔,七嘴八舌叫‘奶奶’。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
她郁闷的晃晃脑袋:“我现在感觉自己已经快八十岁了。”
季严烨这才摆摆手,把惶恐不安的季孝伟父子俩打发走。
整件事前前后后不到半个钟头,一帮人来得张狂,走得仓皇。
蒋律师和老刘处理残局。
阮锦跟在两人身后,眼睛亮晶晶的,正琢磨着什么。
蒋律师便问道:“阮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阮锦瞅他:“你柔韧性真好,可以再表演一个高抬腿飞踹吗?”
她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平时文质彬彬,沉默寡言的人,打起架来能那么野啊?
本身是很认真的一个提议。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蒋律师的脸慢吞吞红了…红了!
干什么啊这是,她又没有撩他!
阮锦一瞬间有点儿崩溃:“我只是想让你表演一下,仅此而已!”
蒋律师面色这才正常了些,严肃道:“阮小姐,请慎言。”
阮锦:“…”
她转头又用期待的眼神看老刘:“要不你来表演一个?”
这次就轮到老刘尴尬了。
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阮小姐,季先生就在后面。”
阮锦瞬间就垮了脸,她能不知道季严烨就在后面吗?
就是觉得太尴尬,所以才会跑到前面来聊天啊…
一想到自己刚刚坐人家怀里不下来,她就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更别提二人今日的互动实在太频繁,她有些招架不来。
好在后面有轮椅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关门声。
季严烨应该已经回到了房间。
阮锦刚刚松了口气。
又听见老刘说道:“阮小姐,您以后就知道了,季先生身边没有普通人。”
她就捣蒜似的点头:“我现在就知道啦!真的,看到蒋律师那个高空劈叉连环踹,我的敬佩之心就如滔滔江水…”
一旁的蒋律师,脸又慢慢红了起来。
什么毛病啊,你一个严肃的中年律师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少女般的娇羞?
阮锦连连拱手:”别害羞了行么?我以后再不夸你了,真的。”
蒋律师慢吞吞说道:“谢谢。”
顿了顿,他的整句话才说完整:“谢谢夸奖。”
阮锦:“…”
阮锦:”…不用谢哦。”
这蒋律师…居然还有点儿萌?
…
外面的人都在忙碌,阮锦站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自己能插手的事情,她也就回屋去了。
之前发生的事儿太刺激了,她实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就捧着手机疯狂打字,把这场真实的豪门斗争一五一十讲给肖晴朗听。
那头却一直没有回复,估计是工作正忙。
她就有点儿蔫吧,随便找了本小说看。
下午三点多的时间,褚医生忽然来了。
阮锦在窗户边看着她进了季严烨的房间,一同进去的还有老刘和蒋律师。
那房门之后便紧闭着,阮锦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伸手敲门。
她知道季严烨肯定是生病了,但又隐隐约约觉得,他的病情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事情。
而她,未必有资格知道。
阮锦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偶尔无聊的刷一会儿手机。
等到褚医生出来后,她才礼貌的邀请:“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去我屋里坐坐吗?我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褚医生笑着点头答应:“我不忙的,阮小姐客气了。”
两个人进屋后,阮锦先给人家医生倒了茶水,才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找出一张截图给褚医生看。
“是这样的,褚医生,我爸爸有严重的冠心病,下个月就要做手术了,但是手术风险很高,有亲戚帮忙找了全国的专家过来会诊,我想让您帮忙看看,这些专家是不是真的很有名。”
褚医生倒是接过手机看了看,但她随即又露出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啊,阮小姐,介不介意把这张图发到我微信上?我找同事帮你看看。”
“好的好的。”阮锦急忙答应,
二人加了微信好友。
褚医生又笑着解释:“因为我是心理医生,所以对心内科的事情并不是太了解。”
“您是…心理医生?”阮锦愣了愣。
褚医生点点头:“对,季先生的主治医师是个心理医师,阮小姐是不是挺惊讶的?这其实是个秘密,除了我和老刘,蒋律师,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阮锦就有点儿紧张:“那你现在跟我说了这个秘密,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双手紧紧捧着杯子,她都恨不得现场开始装耳聋。
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她不会被灭口吧。
脑补功力十足,她身上已经开始发冷了。
褚医生笑道:“这是季先生准许的,他说不管您问什么问题,都让我详细认真的回答。”
心里似有小手在抓挠,阮锦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慢吞吞开口。
“那你能告诉我,季严烨为什么不能行走吗?我看他身体很强壮的样子,腿部肌肉也没有萎缩的痕迹,难道是因为心理原因?”
…
褚医生和阮锦总共聊了二十分钟,然后便出门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阮锦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开灯。
她的心里还反复回荡着褚医生刚刚说得那些话。
以至于不自觉开始为男人的遭遇所难过,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
褚医生的原话是这样的。
“季先生的确是因为心理原因不能行走的,当初在枫叶国遭遇了那场恐怖的袭击事件,整个酒店只有他一个人生还,最信任的下属,还有私交甚好的朋友,全部都死在了他的面前,大部分人可能当场就崩溃了。
“但季先生性格刚毅,他在现场跟歹徒火拼,宁愿跟对方同归于尽也要报仇,被送到医院时,他全身上下都是血迹,又奇迹般地全部是皮外伤。
三个月之后他就恢复了健康,原本是要赶回国内的,下了病床的第二天,他的腿却忽然僵硬不能行走,多方会诊后才确定是心理疾病。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疾病让他听不得任何连续的脆响和爆破声,这些声音都会随时将他带回那残酷的现场中,一遍遍重温失去朋友的锥心之痛,却无能为力。
所以阮小姐,季先生避世是因为不得已,也是因为承受了太多苦痛,对于人生早就看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兴趣,我也劝过他,让他利用信仰的力量对抗心魔,他就找了一个道观常住,一个月前才从山上下来。
作为医生,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目前只能通过药物来缓解他的病情,但是收效甚微,我很惭愧,就像今天这样,最终也只能靠他自己的毅力扛过去。
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今晚季先生很可能会夜不安眠,他的情绪失控时,也麻烦阮小姐在身边多多陪伴,或者及时打电话通知我。”
…
阮锦在脑子里将这些话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记忆力很好,因此又发现了很多第一遍听没注意到的细节。
内心憋闷的厉害,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共情能力强的人多半都是如此,她几乎都能想象到当时那些惨痛的画面。
而季严烨他…就是天天在这人间炼狱的边缘煎熬着的。
一不留神便会被拉进漩涡的中央。
而这男人到底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每天云淡风轻的照常谈笑,一点迹象都不显露呢?
她简直无法想象。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肖晴朗那边终于回复了。
心不在焉的点开聊天页面,阮锦的手指却忽然顿住———
肖晴朗发来了一张十五年前报纸的图片。
而那报纸正中间的版面,赫然就用黑体字写着大大的标题’十四岁中学男生季某烨险将同学打死,少年法究竟保护了谁?’
来自肖晴朗的微信消息仍在继续。
肖晴朗: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季严烨的黑料。
肖晴朗: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证据,如果你不信,我就继续给你找。
肖晴朗:季严烨打得人是季家保姆的儿子,叫陈晓峰。
肖晴朗:听说两个人是在季宅的地下室里被发现的,陈晓峰满头是血,作案工具在季严烨手中。
肖晴朗:金金,这件事在富二代圈子里流传很广,所以人人都说季严烨性格暴躁。
肖晴朗:虽然他现在遭了报应,没什么行动能力,但我还是担心你。
肖晴朗:现在你爸爸的手术已经在准备中了,想必你那亲生父母也不能再反悔,要不然你赶快离婚吧?
手中的手机像是有千斤重似的,阮锦的手腕止不住的往下坠。
整个人矛盾到一定极点后,她烦躁的想抓头发。
她平时写剧本时,通常会先给人物做一个人设———虽然人性复杂,但大部分角色用一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出来。
季严烨却不同,他似乎是矛盾的。
性格乖戾的施暴者,有着痛苦过往的美强惨。
这两个人设,到底哪个才能和季严烨这个人完全匹配呢?又或者,两者是融合在一起的。
一个坏人,同样也可以拥有打动人心的苦痛经历。
她整个人都糊涂了起来,坐在窗边半天没有起身。
老刘和蒋律师已经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声声激烈的狗吠传来,紧接着是沉闷的砸东西声音。
阮锦连鞋子都没穿好,一只脚赤着冲到外面,才看见正房的门没有关。
季严烨就坐在屋内的轮椅上。
男人腰背笔直而僵硬,他的双眼紧闭着,似乎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中。
地上全部都是被砸坏的物品,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碎了半截,垃圾似的躺在门边。
杜宾犬恩格焦急的在屋子里一圈圈奔跑着,看到有人来了,才摇摇尾巴安静下来。
阮锦却并没有向前。
她有些踌躇的看过去,正正好好和男人布满血丝的双眸相遇。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清幽的月光从窗棱见洒落。
季严烨抬手按了下心脏的位置,他的舌尖在腮侧抵了下,忽然笑了。
河流一般的血泊缓慢散退,柑橘沐浴露的气味取代了血腥味,紧接着又覆盖了屋内线香的气息,像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暗示。
他的目光从小姑娘赤着的小巧脚丫上掠过,再重新移上那精致的面颊。
仔仔细细看尽她目光中的惧怕与惊疑。
终于缓缓招招手:“阮锦,过来。”
眼见她仍旧迟疑的站在原地———
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些许痛苦:“我现在动不了,身子很僵。”
阮锦这才快步上前:“那我扶你去…”
话音未落,却被男人反手捉住了手腕。
他是骗她的,明目张胆的利用她的善良,却没有丝毫悔意。
目光笔直的盯视着她,男人的声音低沉沉,带着些哑。
“小姑娘,我的凡心动了,你要负责。”
这一句是威胁。
下一句又是炙热的诱哄:“我这两条腿废了三年,但会因你而重新站立———站起来之后,接管季家产业,赚很多钱给你花。”
“所以,不要怕我。”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