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榴
东宫寝殿后有一方园子,不似寻常园林那般种些矮小精巧的灌木花草,或是修长风雅的梅枝疏竹,撷霞园里俱是高大树木,入目几乎便是一片幽深的林子。
清香湿润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条雨花石铺成的小路隐没在林木间,间或有秋蝉鸟鸣。
寝殿前明明已草木凋零,连砖缝间的荒草都已枯黄,寝殿后竟还有着这样一方格格不入的天地。
随行在盛霓身后的内侍解释:“这一年来太子殿下不许修剪,土质又肥,才一年多便长成了这遮天蔽日的样子。这些树以特制的药液滋养着,一年四季长青长茂。”
内侍引着盛霓顺小路来到几棵石榴树前。
暗绿的叶,火红的果,挨着灰岩假山而生,勾勒出一幅孤寂又热烈的画面。
盛霓擅绘,对色彩比寻常人更加敏感,见到此景,心底仿佛被什么轻轻撞击了一下,莫名感到一种陌生又深重的痛苦从这幅色彩中生发出来。
不只此处,整座东宫处处都透着深重的空寂。
最红最甜的石榴吗?盛霓只见过剥成一颗颗红宝石般颗粒的石榴籽,还从未见过长在树上的石榴,更看不出哪个更甜,只能睁大眼睛一个个望过去,寻找那个最大最圆最红的。
“啊,那个。”
一颗饱满红润的石榴沉甸甸地挂在最高的一段枝头,想必在最高处争到了最灿烂最温暖的阳光,才生得这般出挑。
两个内侍忙道:“嘉琬殿下,那个太高了,选个矮些的吧,仔细摔着。”
答应过太子哥哥要摘最大最红的那个,就要那一个。
正好那条树枝紧靠假山,盛霓索性脱了碍事的缂丝翘头履,提起裙裾踩着山石向上登去。
“嘉琬殿下,不可啊,奴婢替您摘吧。”两个内侍连忙劝阻。
“你们瞧着就是了,本宫亲手摘的才算数。”
山石打理得干干净净,半点青苔也无,便是盛霓从未做过登高爬上之事,也觉得不难。
登到高处,层林尽在眼下,再远处可见西边的宫城,肃穆的墨瓦朱墙一重一重,像一浪又一浪的深渊。
有谁能逃离这深渊中的挣扎呢?
盛霓暗叹着,一只小手抓紧山石,一手伸出去够那颗饱满欲滴的石榴果。
只要太子哥哥高兴了,就会帮她查找那朵枯花的来历,她就可以读懂姐姐想对她说的话。
这时节风正凛冽,将那枝子吹得摇晃不休,每次盛霓指尖都已碰到了那颗石榴,它却被风吹得更远。
“哎——”
盛霓重心一歪,脚下狠狠一滑,身子猛地坠了下去。
“嘉琬殿下!”两个内侍吓得魂飞天外,慌忙伸手去接。
视线里的画面天旋地转,蓦地,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线,腰身被坚实的手臂箍住,衣帛猎猎之声近在耳畔,身子在半空向上掠起。
白夜?
盛霓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意识深处却十分清醒——这个人的臂弯就是最安全的所在。她可以不听、不看、不想,将自己放心地交到这个人的手上。
盛霓双脚踩到实地的时候,挡在眼前的那只手才撤开。
她正站在山石之巅,风扬起一阵一阵的叶浪,仿佛立于天上云间和地上宫殿的交界。
盛霓回头,看到景迟也正望着西方大内的方向。
奇怪,方才那一瞬间,竟以为身后救他之人是白夜。
白夜怎么可能进得来东宫。
“多谢太子哥哥相救。”盛霓讪讪低下头去,将方才“舍命”扯下来的石榴递到景迟面前。
景迟没接。
“孤叫你摘果子,没叫你拿命摘果子。”
盛霓还是第一次听到景迟责备的语气,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手里一空,石榴被拿走,片刻后,景迟拉着她的手往她手里放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布袋子。
盛霓一瞧,里面装了五六颗浑圆的石榴,个个张着小口,露出满腹珍珠般的红籽。
“给臣妹的?”盛霓惊讶。
方才她被蒙住眼睛,只感到两人重新“飞”上了假山,却没发觉景迟同时摘下了几颗如此漂亮的果子。
从前只知太子哥哥文质尔雅,没想到轻功也如此了得。
“东宫特产。”景迟语带轻笑,方才那点责备之意仿佛从未存在。
盛霓没想到太子哥哥也会说玩笑话,不由也弯起粉唇。
景迟伸出手,虚搭在盛霓纤细的腰际示意,“孤带你下去?”
“这么高,要‘飞’下去不成?”盛霓有点怕。
景迟手臂收紧,不等盛霓答应,已点足向前跃出。
盛霓浑身失重,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本能地紧紧抱住景迟劲瘦的腰。
但旋即,她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力量减缓了坠势,仿佛是轻盈地飘然落地。
付春在不远处望见这一幕,脸色阴得像雨天的积水。
盛霓在地面站稳,腰间的手臂便即放开了她。
方才的感觉,像是——
盛霓想起白夜为她传功时那股强横到使帘幔拂动的力量。
——像是真气。
“太子哥哥也修炼内功吗?”盛霓脱口问道。
景迟神色不动,“为什么这么问?”
“臣妹府上的卫队统领内功精湛,臣妹有幸见识一二,方才觉得太子哥哥周身的力量与他给臣妹的感觉相似。”
景迟音色淡淡:“略懂一些,强身健体而已。人体奇经八脉大差不差,内力真气自然相似。京中习武者众多,每年亦有好事者组织切磋打擂、排名立榜,你府上的侍卫若有兴趣,也可参加,权当消遣娱乐。”
“是,臣妹回去转告他。”
盛霓未再多言。万一被太子哥哥问到自己怎会近身感受到真气的存在,又是一桩解释不清的麻烦,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白夜在寝殿为自己传功之事。
“咝,怎的将鞋脱了?”景迟皱眉。
盛霓赶紧扯了扯裙裾,欲盖弥彰地将仅着天丝袜的双足挡住。
景迟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山石上坐好,从内侍手中接过盛霓绣工精巧的缂丝履,蹲下身子,握住了盛霓的左足。
盛霓受宠若惊地向后缩,左足却被景迟抓得更紧。
“别任性。”
景迟皱眉看了看已然脏得不成样子的天丝袜,将手中的缂丝履递回去,动手将她的一双袜子脱了下来,露出洁白小巧的玉足。
通常只有晚晴和云朱才替她做这样的事,连寻常婢女她都不喜她们这般触碰。
太子哥哥的掌心温热,托着她的脚,替她套上了内侍一路小跑送来的新袜。
看做工和料子,显然是太子的新袜,大了两圈,松松地套在细瘦的脚上。
“太子哥哥,臣妹自己来。”
盛霓耳尖烫得麻痒,纵使从未亲自动手穿过,也硬着头皮将景迟的动作阻拦下来。
太子哥哥的用心她能明白,在场没有婢女,内侍虽是阉人,到底不配为她一个闺阁公主做这等亲密之事。
盛霓平日见晚晴和云朱为她穿鞋的时候,细带在脚踝处绑得不松不紧,且十分美观,怎么那简单的一条细带到了自己手里,就完全不听使唤,怎么绕都打不成结。
一声轻笑从景迟鼻腔中发出。
盛霓又急又羞,额头都快要冒汗,这个可恶的男人偏不动手,就蹲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观看她打结——不,准确地说是,观看她打不上结。
最终,盛霓踢了踢双足,将一双翘头履甩到地上,泄气道:“臣妹不穿了。”
“不穿了?”
“臣妹有太子哥哥的云袜护佑,何须鞋子?”盛霓嘴硬。
景迟彻底勾起了唇角,从胸腔里发出低笑,继而伸手将两只可怜的翘头履捡回来,为盛霓穿上,在脚踝处系好绳结,不松不紧,且十分美观。
盛霓瞧得呆了。
“太子哥哥怎会……”
怎会有这样好的手艺,这不该是一个群婢环绕的皇子能掌握的技能。
景迟再次笑了起来,付春在旁瞧着简直毛骨悚然,他一整年都不曾见主子笑得这般频繁。
景迟道:“若有朝一日出征在外,或身陷敌手,连鞋子都不会穿,该叫敌人笑掉脑袋。”
盛霓耳尖更红,赧然地嘟囔:“臣妹这辈子都不需要出征在外,不会穿便不会穿吧,只要今日太子哥哥不再笑话臣妹,不会有其他人再有机会嘲笑臣妹的。”
景迟见这小公主居然丝毫不知“悔改”,愈发失笑,连向来幽沉的星眸都含了些暖意。
回到内室,盛霓将枯花的样子仔细画了下来,景迟亲自领她进入藏书的万卷阁,带上识文断字的几个内侍,同她一起查找记载。
望着浩如烟海的藏书,盛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按着编目一排排找过去。
景迟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前前后后穿梭的小身影,唇角微勾。
付春悄无声息地走近,躬身低声道:“主子,您方才又动用了内力,是否回房稍事休息?这里交给奴婢,待嘉琬公主看累了,奴婢便去禀报主子。”
景迟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示意无碍。
付春不敢强劝,眼底的阴翳却更加深重。
主子自是体魄康健、内力深厚,论实力不输大内高手。
可难就难在,当初为了压制剧毒,强行修习羲和功法,损伤了丹田,是以每当耗力过甚,便会持续数日丹田剧痛,已成痼疾。
付春瞧主子虽嘴角上扬,下颌却分明咬紧,自是尚未复元便施展轻功的缘故。
那小公主从假山上摔下来,自有他那两个在场的义子接着,还真能摔死不成?
这些想法付春自然不敢宣之于口,看主子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默然退到一旁听唤。
景迟见盛霓一连翻过十几本书,眼看着填了一脑袋浆糊,这才从一排书柜后转出身来,不紧不慢地道:“孤查到了,嘉琬想听吗?”
盛霓闻言杏眸一亮,不疑有他,迅速放下手里的书,快步赶上前来,“还是太子哥哥厉害,是哪本有所记载?”
景迟两手空空,道:“孤过目不忘,看过便记下了。你忙了半日,想必早已饿了,回寝殿,边用膳边说。”
盛霓这才发觉窗外暮色四合,自己已前前后后转了许久。她抬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果真是寒气祛除,忙活起来竟出了些薄汗,通体暖和舒畅。
盛霓跟在景迟身后,看着他单手负在身后的挺拔背影,忽然又感到了那种莫名的熟悉。
不对,太子哥哥的仪态是徐首辅亲自教导过的,行动如流水涓涓,坐立如青松翠柏,端的是文雅无双,她并未见过第二人有如此气度。
便是徐九公子,也算文士名流,相较之下,飘然有余,沉稳不足。
谨王姐夫,端方有之,欠以灵动。
还有白夜……
盛霓不知自己怎会联想起一个下人。
白夜虽是家臣,却气宇卓然,言行里有股子利落英武,又不似寻常行伍粗人,多了几分清濯干净的文质之美。比起太子哥哥,失了那份浑然天成的威压之势,更添几分洒脱纯粹。
胡思乱想着,盛霓跟随景迟回到了寝殿。
晚膳就设在寝殿正厅。
简素细腻的白瓷莲花碗里盛着鲜红清亮的液体,仿佛融化了的极品红宝石,散发出甜果的清香。
盛霓舀起一勺浅尝了一口,果然是石榴汁,难得滤得如此干净剔透。
“太子哥哥很喜欢吃石榴吧?”
自从姐姐去后,盛霓就鲜少同旁人一桌用膳了。燕京习俗常将同桌而食作为深谈的重要场合,此时此刻总该说点什么才对。
今日整个下午太子哥哥都在陪她,若一直纠缠太子哥哥聊姐姐的事,只怕不大礼貌,索性从眼前的石榴找到话题。
景迟并未动面前的石榴汁,只夹了一口细如雨丝的凉制羊肉,“算不得喜欢,母后生前偏爱,撷霞园便一直种着。”
“噢……”
原来是先高皇后的爱物,聊寄舐犊之情的载体。
盛霓不禁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她已将姐姐留下的南阳玉金锁项链戴在身上,再也不让它离开自己,直到,解开谜题。
“斓曲花的汁液有剧毒。”景迟忽然道。
他又夹了一小口切得极细的羊肉丝,肉丝上蘸着均匀的蒜末酱汁,明明美食当前,他的神情却冷峻得令人生寒。
“融入血液,使人心跳加剧,继而胸闷气促,最终心悸而亡。”
盛霓脊背森然,握着银箸的手不自觉发颤,银箸发出快速磕碰的细响。盛霓将银箸放下,手心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然而,少量的斓曲花汁液并不会致人于死地,须得一次性大量服用,或是短时间内多次服用,才能达到致死的效果。”
“太子哥哥是说,我姐姐并非死于先天心疾,而是死于斓曲花之毒?”
盛霓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已凝固。
“据孤所知,嘉仪公主的心疾并不严重,只是较之常人更易心悸气喘而已,这些年用心调理,几乎没有暴发之虞。”
“亲王离京督军,随行护卫自不会少,孤一直在想,谨王夫妇会在多近的距离遇到多么凶猛的野兽,才会致使一品王妃惊惧至斯,心疾发作而落水?”
“斓曲花,喜温暖潮湿,多见于——川芎泽一带。”
川芎泽,当年谨王一行途经之地,更是嘉仪公主落水失踪之处。
方方面面推想下来,嘉仪公主当时八成便是中了斓曲花之毒。
至于她最终死于纯粹的毒发、先天的心疾还是落水的窒息,目前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下毒之人的目标显然是取嘉仪公主的性命,是直接死于斓曲花毒还是间接死于斓曲花毒,于下毒之人而言想必并不重要。那个人想要的,只是结果。
盛霓双手捂住耳朵,紧紧闭上双眼。
景迟的声线那样清晰冷静,将复杂的逻辑一层一层推演出来,几乎还原出了血肉模糊的真相。
在这整整一年的时光里,盛霓从未想过,姐姐兴许是被人害死的。
如今事情已然明晰,她只要一想到姐姐当时的惊惧和痛苦,便觉无法呼吸。
“现在尚未确认的是,嘉仪公主是何时将项链中的珍珠换成斓曲花的。”
当她进行替换的时候,一定已然发觉自己身中剧毒。那么,这个时间点至关重要,只有确认了时间节点,才能查出嘉仪公主此前具体接触过什么人,缩小追查范围,继而揪出凶手。
“不要再说了……”盛霓痛苦地呢喃,“不要再说下去了……”
盛霓蓦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偌大的东宫,此刻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所有鲜血淋漓的真相都将在这里被掘出,然后皮开肉绽地暴露在她眼前。
如果可以选择,盛霓宁愿自己从来不曾发现过那朵枯死的斓曲花。
这朵花背后的谋杀像一把锋利的长剑,生生刺进她心口,洞穿她的身体,将她全部的体温尽数抽离。
盛霓只觉头晕目眩,推开想要搀扶她的内侍,踉跄两步扶住寝殿的门框,身子沿着门框的支点缓缓滑落,最终蹲在地上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害死姐姐?
姐姐半生规矩度日,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引致了杀身之祸?
冷,剥皮剔骨的冷,从心底里蔓延出来,使她整个人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她肩头,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起,替她在颈前系好了斗篷的带子。
这是一件朴素的毡毛斗篷,于盛霓而言长到曳地。
盛霓自幼玉食锦衣,所见所闻亦都是钟鼓馔玉,从未见过如此寒酸的料子。
她还保持着清醒,看到这粗糙料子的瞬间,一下子从没顶般的恐惧里被拽回了现实。
盛霓抬眸,看到了白夜那张清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