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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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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者的身体一直被寄存在刑部专门的停尸房之中, 最近天气逐渐变热,刑部经费又不是那么充裕,停尸房的冰块供应不足, 仵作的解剖只能尽快了, 不然等人化成一堆烂泥,就没个验。

    这太平笙歌的年月,没几个人愿意当仵作, 仵作里头有名的那就更少了。刑部要验尸, 仵作多是从大理寺调派,但仵作少尸多, 若非紧急的大案, 要么调派来的就是学徒, 要么就是手法不怎么精湛的。

    逢喜看着验尸床上躺着的快烂成渣的人, 叹了口气, 只能走走后门, 请她爹调个人来。

    逢大人对女儿的工作万分支持,下午的时候, 大理寺最鼎鼎有名的仵作许三便拎着自己的箱子来了。

    许三常年跟尸体打交道,身上沾着尸体特有的尸油臭, 透着一股死败之气。

    逢喜要先请他进去喝杯茶,他摆摆手,从箱子里抽出自己的手套:“尸体在哪儿?”

    逢喜于是叫上死者的家属, 也就是那个将个姑娘,周参参, 和典事刘大壮一起进了停尸库。

    停尸库泛着微微的寒意, 里面并没有几具尸体, 并不用费力寻找。

    许三将裹尸包解开一个角, 看了一眼尸体的腐烂程度,从头到尾脱了下去,露出一具颀长的身躯,微微散发着恶臭。

    刘大壮连忙把花名册翻开,念道:“周辰砂,年二十六,晋城人士,卒于四月初一。”

    周参参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快哭瞎了,手里抓着盲杖,目光呆滞,浑身瘦骨嶙峋的,唯有脸颊上带着少女特有的婴儿肥,听见刘大壮说出“周辰砂”这三个字,眼泪又无声掉下来,脸上挂着凄惨的笑。

    像是被扳动了一个什么开关,又开始缓缓讲那个已经跟无数人讲过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我六岁时候,县里闹鼠疫,家里人都死绝了,就剩下我一个。他那年十六,刚出师,一腔热忱去疫区做大夫,将我救了出来。

    我忘了名字,他说我吃了他两根人参才吊住命,不如就跟他姓,叫周参参,以后我做他妹妹。”

    许三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不受干扰地查看周辰砂的眼睛、口鼻等处。

    “但是我喜欢他,从十四岁就喜欢了。他是苏州府最年轻最俊俏最有名最有耐心的大夫,为人却严肃古板的像个小老头,说妹妹就是妹妹,说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缠着他,连他捣药抓药都缠着,我一说喜欢他,他脸就红,眼睛就到处乱瞟。直到去年,他被我缠得烦了,说我要是十六岁不嫌弃他年纪大,还喜欢他,他就娶我……”

    许三面无表情,将周辰砂的脖子用刀割开,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像是切一块豆腐样容易。

    “我日日盼着到十六岁。后来有一天,晋城富绅钱老爷的独子突发恶疾,请他过去诊治,药材中唯独缺了一味朱砂,奇怪的是整个晋城都找不出一两朱砂,说是有人将它们全都买走了。

    他连夜去了附近的赣城,也未寻到一刻朱砂,无奈之下只能先吊着钱郎君的命,自己亲自炮制。

    他叮嘱钱家万万不可给郎君进食,但那个郎君的母亲不听劝,偷偷给钱郎君喝了一碗鸡汤,当夜钱郎君人便没了。”

    许三见周辰砂脖子里的血肉虽有腐烂,但未见中毒之迹,于是解开周辰砂的衣裳,将刀对准他的胃上方三寸。

    “钱家急忙召他过去,那时候天才刚刚亮,我怕他忙起来吃不上饭,于是给了带了两个糖饼。”

    “我等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被钱家抬回来的,他们说他突发急症,人一下子就没了……”

    “他人叫辰砂,也就是朱砂,他说这个名字辟邪扶正,万恶不侵。”周参参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我不信他是突发恶疾死的,我怀疑是钱家害了他,于是告到了知府上,但知府那里根本查不出什么异常,匆匆剖开他的肚子检查一番,便认定钱家说的对。”

    周参参的故事讲完了,她在刑部穿梭的这些日子,无论遇到刑部的大人们也好,还是刑部扫地的下人,都要抓着他们一边哭一边讲。那些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她却还是一遍一遍讲。

    逢喜掏出一个帕子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将眼泪擦擦。

    她没法劝,也没那个感同身受的资格去劝。如果周辰砂不死,他们今年就该成婚了,会很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周辰砂去给病人看病,周参参便在家做一桌子饭等他回来,晚上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灯下下棋、看医书,或许还会生两个孩子……

    许三面色依旧如常,破开周辰砂被缝合的歪歪扭扭的肚子,检查他的肠胃,忽然眉头一皱。

    逢喜捕捉到他的神色,连忙问:“许先生可是看出什么了?”

    许三又将刀口扩大了一些,招手让逢喜靠近一些,但忽然想到她是个女子,又娇生惯养,“你应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往后站站吧。”

    于是皱皱眉,叫刘大壮过来。

    这是现场学习观摩的好机会,逢喜自然不能不看,她凑过去道:“受得了!先生您说。”

    见血肉这种东西一回生两回熟,上次她看萧琢杀得血肉横飞的两股战战眼泪汪汪,现在已经能面对一滩剖开的腐肉面不改色。

    许三见她这样,目光中略多了些赞许,这样的话,他还肯多交她一些东西,于是给她讲解:“你看他的器官如何?”

    “腐烂程度过高,但局部略有差异?”

    许三指着这些烂肉道:“我观察过了,死者并非死于普通的烈性毒药,你看他尸体并未有中毒的迹象,肠胃喉咙都未变色,但死因却是因为肠胃出血、心肺衰竭、窒息而死。”

    他又掀开死者的唇,齿部有玫瑰斑。

    逢喜看过几本关于仵作的书,认出来:“这玫瑰斑是窒息而死才会有的。”

    又看死者的脏腑,有明显的点状淤血痕迹,有发臭的腐血堆积。

    周参参握紧了盲杖:“是,知府的仵作也是这么说的,但凭什么心肺衰竭窒息而死就是他突发急症……”她胡乱地摇头:“他没病,他平常身体很健康。”

    逢喜扶住她,让她稍安勿躁,听许先生继续说下去。

    许先生让逢喜从药箱中掏出一副手套穿戴好,将自己的刀递给她,冲她扬扬下巴:“你试试将他的胃和肠子切开。”

    逢喜看归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手有点发抖,但还是照着周辰砂的胃部下了刀。

    许三让她往旁边侧身躲一下,又呵道:“下手快准,不要拖拉。”逢喜手一颤,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只见膨胀的胃里喷出大量腥臭的液体。

    “你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那些积液缓缓流出,连刘大壮一个糙汉子都忍不住干呕,逢喜屏住了呼吸,在胃里一顿摸索。

    “并没有什么东西。”逢喜刚说完,忽然顿住,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颗种子似的东西。

    她神情紧张起来,沿着往下解剖,又发现了肠壁中也粘连着这种种子的碎屑。

    逢喜忍着恶臭,细细挑拣出来,光是完整的就在胃里挑出来将近五颗,小指甲盖大,被腐蚀的看不出原来模样。

    许三将手套一脱,“今天差不多了,你拿这些东西出去验一验。”

    逢喜就知道这案子多半是有眉目了,她将这几颗种子包好,拿出去找人查看。

    从停尸房出来后,逢喜像是如获新生,但水米都不敢进,觉得恶心反胃。

    许三却如没事人一般,喝了半壶茶,指着她说:“小丫头,你路还长着呢。多学点东西。”

    逢喜虔诚点头,光是许先生这个心态,她就得学个一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学会。

    许先生离去后,逢喜将那些种子拓印下来,存档了两颗,剩下交给专人去看,让周参参先回去等消息。

    谢郎中辞官后,逢喜打扫干净便可以搬进去,但无奈谢郎中的东西太多,他搬来搬去还剩下了一堆零七八碎的,逢喜这几天忙着周辰砂的事情没心情收拾。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即将见月明了,她连忙去谢郎中房间收拾东西。

    谢郎中留下了两盆仙人球,逢喜收下了,还有成堆成堆的小报。

    她没想到谢郎中人看起来挺孤高的,竟然也爱看这种东西。

    逢喜弹了弹上面的灰,一张一张堆成摞,目光却被上面一个名字吸引——越王。

    她心里一跳,抖开小报,见是启元元年腊月的,她刚离开洛阳半年的时候。

    “越王破获被拐案,直捣人贩老巢”

    逢喜心里一跳,定下心去看,觉得不可思议,又翻了翻剩下的小报,前启元三年之前,竟然也常见萧琢的名字。

    但与启元三年之后,她从苏合那里看到的不同,他的名字大多与褒奖并列。

    譬如他在六部当值多么勤恳,与师傅习武多么努力,垂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无数人褒赞他,未来的某天他将成为陛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逢喜越看,心里逐渐欣慰起来,直到看见启元二年末“越王入宫重病垂危,康复后性情大变”这一则,她呼吸一下子停滞下来,脸颊因缺氧憋得发红。

    她慌乱地继续往后翻,在那以后萧琢再也没做一件好事,与他名字相伴的都是“纨绔、不学无术、打架斗殴”等字眼。

    皇家秘闻百姓爱看,格外有噱头,因此小报也爱刊登,萧琢的名字于是出现的格外勤。

    她逢喜呼吸从停顿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心乱如麻,为什么病一场,人就这样了。

    逢喜现在脑海一片空白,她别的都想不起来,只迫切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启元二年之前,他是如自己立下的誓那样努力着的,他不该是现在这样样子的。

    他不应该现在被大家这么评论的。

    不行,她等不及了,逢喜抓着那几张小报,提着官服,从刑部气喘吁吁跑出去。

    她要去越王府,她要去问萧琢。

    刘大壮站在门口冲她喊:“逢大人,还没下值呐!”诶,就这么走了,被崔尚书抓住得挨好一顿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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