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修习(一)·换骨
二十余米的厚实门扉由中央分开，铁链摩擦的声音在门后“铿铿”作响，更添几分沉重。
达克·克萝丝带领陈单凌进入门后，“铿铿”声在这片空旷的空间里长久地回荡着。
似血染成的旷野之上，正是殷红与青翠对峙的一片天。
“此处即为噬殷魔王于我族存放的魔界空间。”
陈单凌抬眼望去，遥望着那两色的交界处——
殷红色的攻势显然更加猛烈些，已是扭曲了本近乎于笔直的分界。
“存放的空间与目前真实魔界的时间一致，噬殷魔王存放的正是他与另一位魔王的力量象征的分界处。
“噬殷消亡的千年时日中，此处殷红全无，却于四年前重新出现了这血色的天光。”
达克·克萝丝望着分界处说着，目光缓缓回到陈单凌身上，
“喰殷，四年前您在何处？”
陈单凌并不习惯“喰殷”这一魔号，他只听达克·克萝丝说了句什么话之后就没了声。
他反应了一阵，才知道达克·克萝丝好像是在叫他：
“……啊？”
他正好没认真听，这时才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达克·克萝丝的问题。
答道：
“一直待在家里。”
“您原是人类，对吗？”
陈单凌点了点头。
“四翼吸血鬼时期，您可曾被阳光烧尽？”
“……没有。”
达克·克萝丝将她的冰晶横笛从胯旁的小袋中取出，横笛在她横握着的手中化为了冰锥。
陈单凌的眼神顿时变得警惕，四周的气压也似是更低了一些。
“吾并非试图加害于您。”
“那这是要干什么？”
陈单凌朝着化成冰锥外形的横笛瞟了一眼。
“人类的骨骼强度远不如恶魔，若不使其全数再生为魔骨，恐会成为拖累。”
如果骨骼再生，就意味着陈单凌体内最后属于人类的痕迹也要消失。
他当然不想。
“……先练习别的吧。”
“若未换骨，恶魔的术法您就无法使其发挥全力，甚至会导致无法使用。”
“……”
陈单凌犹豫了。
幸亏是在友方的地界，若是被嘶青知道这事，怕是当即就要趁他之危。
他思索了好一阵，达克·克萝丝也等候了好一阵。
终于，他问道：
“那……人骨能留下吗？”
达克·克萝丝点头道：
“嗯，换下的人骨，您可以自行保存。”
见陈单凌应是决定好了，达克·克萝丝便将锥状冰笛垂直插入地面，白色的符文以插入点为心，向周围蔓延，形成了一片矩形的法阵。
法阵的纹路向天空延伸出了微弱的光束。
“剔骨过程会伴随剧痛。
“在此过程中，您不会失去意识，您需有心理准备。“
”……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
也就是……一小时。
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达克·克萝丝设下的法阵会将陈单凌的血肉完全剥离，而这长达一小时的痛苦，他也会在意识清晰的状态下刻骨铭心地体会。
只因为魔王难以昏迷。
”六翼魔王的血肉剥离难度极大，这已是吾能够保证的最快速度。“
陈单凌做了一次深呼吸，踏入法阵，郑重地俯首：
”我知道了，你开始吧。“
法阵四角的光柱霎时冲上云霄，光柱又沿法阵边缘延伸变宽，外缘光壁形成。
“那么，得罪了。”
达克·克萝丝的右手在冰笛的圆底一侧拍了一掌，低吟咒法，
“影随骨去，阵中时凝，
“骨血衰，肉身离，魂弃，魔生——
“喰殷，『换骨』。”
咒法吟诵之时，陈单凌所受的疼痛还在接受范围之内，就只像是打了麻药后缓慢地割下小块的肉。
而当咒法念毕，那就像是麻药劲过了、并且由割变成了撕拉，那种钻心的疼，寻常人应是难以想象。
如果是人类，此时应该早就疼昏过去，甚至痛到休克。
陈单凌终于没能忍住，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携带着王息震得四周狂风大作，具象化的王息在天上盘旋，就像那蠢蠢欲动的雷雨云。
这“换骨”阵法中所发生的，便是将受术者的自愈能力静止，再将其中的时间加速扭曲，以使其骨肉分离。
通常情况下，尸体于地面白骨化的时间约为一年，但由于是应对六翼魔王，这阵法中的时间扭曲便延长到了两年。
达克·克萝丝在身遭张开了足有四层的防御结界，那些王息也终于坠落，像暴雨般朝着地面拍击。
而阵中的陈单凌，此时的视野才刚变得混沌。
本来只是因为光线强烈而看不清四周，适应后没多久，他的角膜就完全浑浊、已是全然看不清眼前了；
他也完全僵着，尸斑肆意地在皮肤各处蔓延，疼痛却远没有结束——
更疼的步骤还没开始。
“骨血衰，肉身离，魂魄弃，血魔生。”
达克·克萝丝复念一遍，进一步发动了这阵法的全力。
在那痛彻心扉的嘶吼响起时，坠落至地面的王息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血肉开始剥落，口中也粘稠异常。
汪洋翻涌。
达克·克萝丝的防御结界已碎了两层。
“骨血衰。”
陈单凌只闷哼一声，声带便损坏了，他唯能感受到的仅有这无声的疼。
他能感受到，大量的血液正在自己体内流失着。
“肉身离。”
这针对性的咒术加强让他的肌肤连一寸都无法继续留存在血肉之上。
“魂魄弃。”
不知是阵法的作用，还是因为消耗产生的饥饿感，在这剧痛无比的过程里，陈单凌的嗜血欲望竟是又起了。
“血魔，生。”
达克·克萝丝左手五指微屈、大拇指捏于无名指的甲盖之上，又向外猛地一送——
一道“血影”般的人形气韵从茫茫王息汇聚成的“汪洋”之中站起。
“替。”
那光柱渐渐散去，如皑皑白雪、如连接天地的白练，暗淡了的法阵中仅有一具跪伏状的无头白骨。
而方才出现的那道身形，此刻正吸收着地面的王息，逐渐凝练成了一具玄色的骨骼。
仅有头骨仍是白色。
达克·克萝丝叹了一声：
“您还是全数替换为好。”
她在阵边一踏，冰笛延伸出的黑色符文就要朝黑骨攀爬而来，黑骨却灵巧一避。
达克·克萝丝将手掌微微抬高，符文竟是腾空而起、在黑骨仅有的白色头颅上攀附得愈来愈密。
而相对的，白骨上也渐渐拼凑出了原本应有的头颅。
最终，符文覆盖了一整个头颅。
达克·克萝丝左手将无名指与拇指捻成兰花，置于胸前、掌心朝上、轻轻向上一抬：
“『换骨』，毕。”
黑骨又化为白色，各个器官等身体组织在骨上飞速再生，场面一度诡异。
达克·克萝丝取下自己的外披，丢到了才刚彻底更新肉身而一丝不挂的陈单凌身上。
翻腾的“汪洋”已经平息，逐渐地缩小规模，成了江河、缩为小溪。
……
王息许久后才完全平定。
“‘换骨’已经结束。”
达克·克萝丝提醒后，将用于开启阵法的冰笛拔出、以一团冷焰灼烧。
很快，冰笛恢复成了原样。
陈单凌神色呆滞，目光停留在他替换下来的人类白骨上。
“喰殷，您有何疑虑？”
陈单凌木然地瞥向她，疲惫的呼吸声尚在耳畔。
达克·克萝丝淡笑：
“亡息能够收存死物，且不会受时间影响，能使所存之物永久保存。”
陈单凌没有应声。
这具白骨是他曾是人类的最后物证，但獠牙与刃状的骨爪仍然留存在那副骨骼之上。
怕吗？这跟那些鬼怪冤魂真像。
但好像，也没有感觉到畏惧。
是因为这白骨就是自己的…还是因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陈单凌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已没了之前自问“何时习惯了蝠化”的波澜。
他又哀叹一声，却没能在这声叹息中获得一丁点释然。
“吾不知应当如何为您开解，只能劝您——
“魔王若是多愁伤感，将极有可能招致身边人的死亡。”
“……我明白。”
陈单凌终于无力地应了一声。
每到这需要作出重大抉择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都会希望自己就在陈鹿身边。
说白了：他的果决，主要还是来源于家人。
事到如今，他隐隐觉得，自己将会有极长的时间不能陪在他们身边。
而光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足以让他淡忘人类的体能。
也许迟早有一天，他经历的一切还会使他忘了自己是谁——
就像陈忆楷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姓氏、薛奕辰和封修洛全无异变前的记忆。
陈单凌毕竟还只有十七岁，这个把月的时间让他经历得实在太多了点，也许说是十年来的经历都不为过。
“也罢，您姑且去找家人或是友人谈心吧，吾允您一个时辰。”
达克·克萝丝张开传送阵，嘱咐道，
“您从此阵可以回到人世，一个时辰后，吾会在此将您强制带回。
“换下的人骨您一同带走吧，埋葬也好、收存也罢，吾不会干涉此事。”
“…好。”
陈单凌踏入阵中，光芒乍亮，已是将他送回了人世。
暗淡的法阵在他的左侧手背显现，这法阵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点亮，这便是去往“罪界”久留的倒计时。
此时正值黄昏。
“您回来……了？”
源原听到响动就跑到客厅，却见仅身穿一层外披的陈单凌阴沉异常，脚边赫然是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
她吓得后退半步：
“这这这是什么？”
“……没什么。”
陈单凌只敷衍了一句，就将他的人骨捧于怀中，正欲振翅飞离、却因读到了源原的猜疑而猛地停住。
他没选择责备，只道：
“别想太多，这只是我换下来的。”
蹬上窗台，陈单凌便带着白骨飞回家中。
陈鹿坐在天台上的秋千轻轻晃着，而陈忆楷刚从天台侧面的晾衣区走来，就见陈单凌的怀中抱着的那不同寻常的物件。
他怕陈鹿看到，忙将手中刚收的衣服分到她手中，道：
“来来来，我拿不完，你帮着一起收哈。”
“啊？哦，好……”
见陈单凌已经避开他们落到了二层的阳台上，陈忆楷将那些衣服又拿回来，打着哈哈：
“诶，好像拿得下哈，那你在这儿慢慢玩，我下去放一下～”
陈鹿懵懂地眨巴了两下她的大眸子，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陈忆楷借机到了陈单凌所在的位置，关切道：
“您这是去哪儿了？这手里是啥？”
“我爸妈……在吗？”
“在啊！他们问您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该咋说！”
陈单凌全无拌嘴的兴致，没回应陈忆楷的这些疑问和牢骚：
“可以帮我叫一下我爸吗？我有事和他说…别叫其他人。”
陈忆楷颇为不解地挑了挑一侧的眉毛，歪嘴道：
“哎行吧，那您等会儿的。”
他离开卧室，朽白才出现：
“主人，您怀中可是换下的人骨？”
陈单凌点了点头。
“需要属下为您收存吗？”
“……好。”
他将白骨向前捧起，朽白的黑蓝色气韵将这具白骨包裹收存后，陈恒的脚步声快速地接近了。
“单凌？你这一天去哪了，怎么没说呢？”
“抱歉…没来得及打招呼。”
陈单凌苦笑了一下，转身去衣柜拿了件衣服换上，
“我不敢告诉老妈和陈鹿，但是……起码要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啊？”
“这阵子我应该回不来，你们要保重。”
“什么？什么意思啊？您这是准备干啥去？”
陈忆楷先急切起来了——他也还是在潜意识中将陈单凌异变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一听陈单凌这像是临终遗言般的话语，他自是万般猜测，
“您又要……”
陈单凌淡然道：
“放心，我不是打算寻死。”
他勉强地笑了笑，
“只是，我近期会很忙，现在是抽空回来吃顿饭。”
“也是，昨儿您应该还没喝…”
陈忆楷正要供血，却看陈单凌绕过他向门外走去。
“今天我就任性一下了。老爸，你的饭先让我一顿？”
陈恒能感受到陈单凌微妙的成长，他欣慰地笑了笑、没说更多的话。
一家人坐齐了，那四个双翼也各自拿着一个温热的血包围坐在餐桌旁侧，气氛诡异但融洽。
……
陈单凌不必因四翼吸血鬼时期那不安定的力量而限制摄入人类的食物，也就得以仔细地品味这“饯别宴”。
手背的法阵只剩下最后一点暗淡。
“我的骸骨在朽白那里，是希望埋到坟地还是让他继续保存，都看你们。”
众人愣了：
他们哪知这看似平常的晚餐竟会以这样的形式收尾。
“我走了，陈鹿。”
陈单凌冰冷的指尖轻抚过陈鹿的脸颊，触到她刚流下的泪水。
他百般宠爱地拨开陈鹿的刘海，在她的额头轻吻：
“等我回来。”
法阵全部点亮，陈单凌的身形随着这温柔的辉光悄然散去，在陈鹿想伸手抓住时，他的身形早已在光斑中破碎不堪。
“哥哥……”
陈鹿隐忍着的泪水宣泄了，她的声音因哽咽而难以叫喊，奋力地才撕扯出了一句，
“你要回来。”
“嗯，一定。”
……
光芒彻底消失，陈单凌回了“隔罪界”。
“心事可了却了？”
陈单凌默认，目光相较刚换骨后那时已清澈了许多。
“此次修习为期十日，吾会将使用频率最高的三大术法交给您。
“三者分别是：玄影蝠·觅，血残影·战，以及根据您的力量特性能够在目前初步学习的——炼狱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