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孤苦伶仃
晏云初抱着枕头挺直腰板,听苏御幽幽说起连营的过往。
“谢长赢的叔叔,可是惦记了连营很多年了。”
晏云初伸手拉过大毛披风盖在苏御膝上,偏头重复:“惦记?”
“我把连营带回来的时候,他才五岁。”苏御用手摩挲着披风上的风毛,微微垂下眼眸道,“那时他小,义父将他带回裕北郡的途中,他又病了一场,那些事情,他大概也记不全了。”
晏云初恍惚记得先时偶有提及连营小时之事,听起来他在遇见苏御以前大概过得并不好。
她皱皱眉,“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顺南郡谢老郡守家中,那时我也还小,同义父一道出门办事,郡守大摆夜宴相邀,义父便携我去了。”
郡守……郡守,和彭羽的阿爹一样也是郡守,晏云初猛然想起,前几日同燕宁宁和小雅一处时,小雅随口提起过顺南郡的郡守,谢郡守,是顺南王谢长赢的叔叔。
据小雅说来,顺南王一支荒淫异常,而此人尤甚。小雅提到一句,道是“男女不论”……还有连营不久前被燕宁宁气到眼红落泪的那次,苏御不经意提过一句:说什么也别说连营娘们兮兮的。
谢长赢会在控制住连营后开口说了一句要将他带回去见他叔叔,其中必有缘故,晏云初心中已猜着大半,顿觉胸闷气堵。
苏御见她脸色骤变,忙问:“怎么了?”
“没事,你说……”
苏御点点头,“连营的家人死于瘟疫,他因无亲友依傍,遂沦为乞儿,偏他生得白净没个乞丐样,又不为乞丐堆中年长些的孩子所容,时常遭人欺负。”
不过他流落街头的日子并不长,后被当地一个乞丐头子撞见带了去。
可惜也并未自此得所,因他生得好,转头又被卖与郡守府的管家。那管家自是郡守的耳目心腹,投其所好,常寻标致的孩子入府习学规矩,以作娈童送到郡守跟前。
郡守之癖,在当地也是人尽皆知的,那乞丐头子时常搜罗流落在外的孩子与管家相看。
连营眉眼不俗,纵使病容憔悴,蓬头垢面,管家也一眼相中了他。
请医疗治,照顾有加……最后,被送到了郡守跟前。
晏云初一时心痛神痴,何谓娈童,她自知其内中之意,却十分抗拒将此二字与连营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时,苏御却勾起嘴角笑了笑,道是连营不过外表乖顺,纵使那时并无功夫,亮相那晚也着实凶悍,将郡守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
听了这话,晏云初稍觉气平,不料苏御的眉头忽又皱了起来。
“至于后果,自然也是难当的。”
寻常责罚,不过饿其体肤,或捆或打或拘禁,而连营直接被送去了专审细作的地牢。毒打自然是免不了的,最后,两只浇铸在壁上的长钩子生生穿过了他左右两边锁骨。
因不怕他逃走,也并未额外捆束。只说,他能挣脱便算他的本事,那便让他走。
郡守夜宴,苏老将军不过略坐,打了个照面便领着苏御先行离开了。
出府途中,却听得有人喝骂。
苏老将军也没大在意,是苏御拉了他的手,指向了被家人一棍打倒的一个男孩儿,也就是连营。
“我记得连营当时还同打他的人争辩,说挣脱了便放他走的。”
苏御从前也见过官宦人家惩戒下人,他向来不喜,于是晃了晃苏老将军的手。
“我记得很清楚,义父当时怒喝了一声住手,他说话字正腔圆声音很是浑厚,那些下人皆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晏云初暗道痛快,“然后呢?”
“连营当时已是头破血流,他抬起头来时眼神亮了一瞬,就一瞬。”
苏御缓缓道,连营大概是见了他们的衣着打扮,将他们当成了与郡守一流的人,于是眼神很快又落寞了。
苏老将军问起何故如此,管家忙赔笑说是此子心术不正故意砸坏了郡守屋里的贵重之物,故予重治。
而连营张口欲辩,却被管家上前一脚踩在锁骨上,彼时连营身上穿着一身黑衣,天黑,也看不真切衣服上到底染了多少血。
管家喝命家下人将他带走好生看管,只说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又忙欠身向苏老将军赔礼,说是腌臜了贵客的眼睛。
苏老自知眼前的小孩身上有伤不轻,然虽欲揽事,却念及为这等小事与势力盘根错节的谢郡守伤了和气恐有不妥,诚如管家所说各府有各府的规矩。
犹豫该不该管的时候,苏御躲在他的身后悄悄拽他衣角,只说带他回去,他和苏衡也好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
苏御特又指出,苏老将军待他颇为严厉,其实也是疼爱有加的,而他那时对苏老将军,是敬爱与畏惧兼而有之,那时斗胆开口相求,是因血水和汗水相和的连营被拖走时,定定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眼里像是羡慕,又像带着些恨意。
后来,苏老将军提出要带走连营与家中两个儿子使唤,管家只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是府中还有好的,扬声便叫下人将所谓的好孩子们叫来任由将军挑拣。
苏老将军故意询问苏御可必要这孩子,苏御也故意犯起浑来,说是一眼看中,必要将他带回去。
管家还自犹豫,恰逢谢家夫人的贴身婢女前来打听发生了何事。听闻苏老将军欲带走连营,她便作主把人放了。
苏御冷笑了一声,“义父后来着人打听过,那侍女前来,本是奉命要置连营于死地的,谢夫人尤其痛恨这些事情,不能规劝约束郡守,便拿这些无辜的人泄愤。”
而谢郡守也并不深管这些事,纵是好的被她折腾了去,他也自有本事再寻喜欢的来。管家也知府中男女二位主子的行事,便也不再为难。
而连营跟了苏御之后,习得一身过人本事不论,其气质越发清冷,模样出脱得也是难得的。
失去的常比拥有的更叫人难以忘怀,这些年来,谢郡守没少打听连营。
晏云初只觉牙痒痒,况连营如今看起来并非任人揉搓的模样,竟也不曾想过报仇。
苏御只说他何尝不想,纵使郡守府上戒备森严,他也有这样的能耐。只他嘱咐不可生事,这些年来,连营便也未曾轻举妄动。
“为什么不让他寻仇?”晏云初不解。
“那些往事,他记不真切的,旁人也并未替他回忆,素日我也刻意避免他接触南边,奈何谢郡守无耻之尤,惦记连营的消息他并不避讳,连营多少也听了些风言风语。”苏御叹了口气,“我也担心连营因寻仇一事自误,若他果然杀了谢郡守,必得罪南边的人,恐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
苏御又道:“他的仇,时候到了,也自然是要报的。”
苏御说完以手握拳挡在嘴边咳嗽起来,一时咳得满面通红,因牵动身上的伤口,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
晏云初在旁也只有干着急的份,想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顺气也不敢贸然上手。
苏御一时缓过来,笑说:“我没事。”
“谁问你有事没事了,哼!”晏云初佯装并不着意,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不是着凉了吧?”
苏御摇摇头,见她眼眶发红,忙问这是怎么了。
“我……我看不得你这样,心里怪酸的。”
晏云初记得曾听人说过,爱一个人,便会打从心里觉得对方可怜,此刻便是如此。
“怎么,心疼了?”苏御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晏云初忙抬头瞪了他一眼,“没有的事……”
嘴上如此说,心里倒是认同,与其说可怜,倒是心疼似乎更为贴切了。
晏云初揉了揉眼睛,下车寻了水来,站在马车外,将杯子递与苏御。
苏御并未伸手,只将头搁在窗框之上,笑吟吟地说:“手抬不起了。”
“这么严重?”晏云初故作惊惶。
车窗稍矮,苏御仰头看向晏云初,看得晏云初的心脏漏跳了几拍。
苏御的眼睛平日里总带着些冷漠疏离的意味,这样的角度看来,没得竟有些说不出的……魅惑。
晏云初的嘴角止不住上扬,那手早就朝着苏御跟前递过去了。
别说伺候他喝杯水,就是再过分的要求,她也应了。
杯干以后,苏御满足地朝她笑了笑,晏云初乐得屁颠屁颠的,“还喝吗?”
苏御抿了抿沾湿的嘴唇,“够了,不用了。”
晏云初点点头准备将杯子拿给侍卫,苏御却叫住她,睁大眼睛说:“你过来一下。”
晏云初见他牢牢盯着自己的脸,下意识便胡乱抹了抹脸,许是方才至火堆边要水,一时不妨蹭了些黑灰在脸上。
“还有吗?”
苏御蹙蹙眉“啧”了一声,歪了歪头说右边。
晏云初依言揩了揩右脸,“干净了么?”
“过来。”苏御没好气地招呼她,“怎么笨手笨脚的。”
“我又看不见,哪里就说到笨上头来了。”
晏云初弯腰低头,将右脸递到车窗前,心想这么好的机会他早该亲自动手了,这才不枉自己方才假装认真擦了擦脸呢,就等着擦不干净等他上手呢!
苏御亲自动手可谓正中下怀了,她暗暗得逞,心内笑说谁笨,还说她笨,这下可不是被她小小套路了一回。
“你再过来一些。”
苏御不大灵便地将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晏云初暗道罪过,他方说手抬不起来虽有夸大的成分,但不便却真是有的。
晏云初忙把脸再凑近些将就她的手,岂知苏御的手指划过她的右脸一下后转而飞速勾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往前略带一带,随即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右侧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晏云初恍然大悟,脸上何尝有东西,方才还沾沾自喜以为套路了他,分明是被他拙劣的小手段套路了。
她瞥了一脸满脸溢笑的苏御,不动声色瞄准他的嘴巴,贴面朝他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