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斗殴
碧绿的竹子在高处随风翻涌,正是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刘绮跑进玉涧阁的院子的时候,赵懿萱和梦夏、青梨围着一个小吊子烤栗子,吊子翻炒的里是比指甲盖还要小的石子,里头混着油亮饱满的栗子,而刘湛正背对着大门,蹲在地上给下头的小炭盆扇风。
他们彼时正在讨论着,内侍省和六尚局给各个殿阁都找了什么麻烦,最近他们这个品级的,大都被以一些,器物使用不规范,出入后宫在哪个大门没登记之类的缘由被罚过。这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大宅院里新嫁来了女主人,管家、账房、后厨都会有轮番来体验一下新主母的脾气,放到诺大的后宫也是一样,各个当口的管事的也都翘首瞄着各宫主子的反应。
“所以顾淇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扣了月钱?”赵懿萱一边拨弄着自己小碟子里两个没凉下来的栗子,一边问梦夏。
梦夏翻炒吊子里石子的手顿了一下,“因为在阁里用明火炭盆给王妃炒栗子。”
原本努力煽风点火的刘湛、举着小碟子嗷嗷待哺的赵懿萱和青梨背影瞬间僵直了,梦夏嘴角抽动了两下,干笑着继续翻炒,大有吃完这顿没下顿的架势。
从小大的,她就没有真的被罚过什么,赵懿萱总会给她找补回来。
“明知故犯。”
梦夏听见这话眼神微微一滞,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我进宫以后很乖的!”
梦夏欲言又止,腹诽道:“殿下你可是攒了个大招在后头呢!”
刘绮站定之后大喘了几口气,这几个关心栗子的人才抬起头来。
“主,主,主子,白先生,被,被内侍省上藤条了!”
他们几个都是一副“该来的还是来了”的表情,但是马上赵懿萱眉头就皱得能磕开个瓜子,罚月钱,打手心,最多是柳条抽小腿,上藤条一般都是大错,打得半身不遂甚至没命都是有的,什么事能上藤条?
没等她问出口,刘绮就赶紧接上来,“斗殴!他跟几个小黄门打起来了!”
这下赵懿萱的眉头都能挤开花生了,她掀起了一侧的眉头看着刘绮,斗殴?他什么时候长出正常人的三魂七魄、七情六欲来了?还会跟人发火打架了?赵懿萱愣了一会儿,冒出来了一种土匪来砸店,砸出来七舅姥爷在牌匾后头藏的几个银元宝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发愁还是该高兴。
赵懿萱一脚踏进了内侍省内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围在院子中间看热闹,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她。内院由内侍们居住的屋舍围起来,严整开阔,园中有几排桌椅,一圈草木,中间层层叠叠牵着几层晾衣绳,此刻庭院中央,几个小子被打翻在地捂着脸或者肚子起不来,而白牧先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别着臂膀按在地上,一侧的脸颊被直接贴在了地面上,另一侧的额头和手背上都青筋暴起,气喘不止。
他面前是已经摆好的长凳和藤条,负责内侍省人员刑律的内侍殿头吴晗手里捧着杯茶,看热闹一样的睥睨着他,直到看见赵懿萱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了内院,赶忙一溜烟儿地跑过来行礼,赵懿萱还没抬手,吴晗已经一歪脖向她身后看去,瞪了一眼带路进来的刘绮、刘湛。
“怎么回事儿?这可都是内臣起居的地方!怎么能带殿下进来,万一冲撞了可怎么办?殿下您”
赵懿萱并没有看他,她的第一眼就撞进了白牧先怒意未消的眼眸里,那里有气血翻涌的暴戾,不是被十年如一的深宫生活磨平了,只是被糊上了苍白坚硬的壳,了做伪装罢了。他之前客气疏离的苍白微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挣扎和怒火而通红的脸和脖颈儿,不自然的红之间狰狞着青筋,整个侧脸撑在地上而胸腹离开了地面,最后只剩左膝和右脚尖用力蹬着地,想必是那憋着他臂膀的手用了过狠的劲儿。
困兽犹斗。
她眉头瞬间因暴怒而紧皱,一眨眼间又平复了,换上了一副骇人的冷漠神情,但是这院子里围观的都感受得到,内侍省里瞬间变得诡异的气氛。
她这才转头正色看向她面前的这位内侍殿头。
“哟!要动我的人都不跟我打声招呼?上这么重的刑。”
那殿头回身看了一眼,立马有小黄门会意,从人群中不漏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一溜烟的跑去了。
而赵懿萱则昂着头,鼻孔看人地往白牧先方向走去,扶了扶鬓边纹丝不乱的头发,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刘绮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抱了凳子过来。她扭过头之后,看也不看地就往下坐,刘绮的凳子已经摆得稳妥了。
这是刘绮的独门眼力价,第一次在玉涧阁体验到的时候是赵懿萱在嗑瓜子没找到地方放皮,一转头,刘绮的手里就已经捧上来一个痰盂了。眼下虽然刘湛还像木头一样在原地,刘绮的动作已经让赵懿萱身上写满了“不好惹”三个大字了。就算她再怎么逃避后宅后宫这些手腕伎俩,依旧有一些不怒自威,盛气临人生在了她的血液里。
她的架子摆开,按着白牧先的那两双手略微松了劲儿,让他挺身起来,跪在原地。
他上身用带动脖颈儿抬起脑袋,猛地仰起头来大口喘着气,仿佛身处桎梏的猛兽,侧头转向赵懿萱时,眼神直直撞进她的眸子里,根本来不及掩饰他眼底的愤怒。他眉头紧锁,眉骨颧骨和下颌上都已经磕破,殷红的血蔓延在他的侧脸上,看来很是吓人。
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向白牧先,他抬头看向她,有些僭越地直至看向她,欲言又止,忽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似的,喘着粗气缓缓地把头低下去了。她往前越走越近,近到在背后拧着白牧先手臂的人都需要后退避让,压着他的劲儿近乎成了摆设,近到他的头和她的手臂就隔着薄薄一层空气,他口鼻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袖口。
这时,一个老押班躬着身端着手一溜烟的跑过来,挡在了刚才那个小殿头的前头,“臣,裘哲,见过平宁公主!”声音刻意地温和,紧接着便抬高了嗓门儿,“这是怎么了这呢?一地乱糟糟地!污了公主的眼,还不赶快都收拾了!”话音还没落,周围的小黄门该归位的归位,该站定的站地整整齐齐。
赵懿萱的注意力一直都被跪在她面前的人牵扯着,“裘哲”这个名字响起的时候,她感觉打在袖子上的呼吸一滞,跪在地上的人几乎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她不知道这老押班是谁,只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裘哲落在白牧先身上的视线。
她周身略带苦涩的草本气味让白牧先抽动的眼角、有如擂鼓的胸膛逐渐平复,犹如被捏住的喉咙逐渐被松开,慢慢恢复了口鼻的呼吸节奏。
“裘先生,我的人被打了。”赵懿萱温和无害地说,这话让刚才迎过来的殿头一个激灵。
“这?臣马上就摆开公案,详查!”说完又换了语气,温声规劝道:“可是这地界不是您待得的!都是些浑小子们的起居之所,衣衫不整的,再冒犯了您,臣查清来龙去脉就马上去玉涧阁报给您!”
“嗯?还好吧,这地方看起来还算整洁啊!裘先生管理有方。不妨事,就在这里问吧!他性情温平,也不善言辞,我可怕他吃亏,我就坐这儿听。”感受到袖口上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她退两步做回椅子上。
裘哲身后躬着腰的吴晗,脸上像摸了炉灰一样发黑,看着这跪在地上都需要讲武堂教头按住的白牧先,和被他掀翻在地上的四个小黄门,嘴角不住得抽搐,性情温平?
“来,说说吧!”地上的人包括白牧先在内,都被扶起来之后,躬身站在赵懿萱面前,一旁的裘哲还没来得及张嘴,赵懿萱冷淡的声音已然反客为主。
这种说话唇舌不大动,仿佛懒得费劲,营造出来的冷淡与蔑视是赵懿萱小时候从她九姑姑那里学来的,当年蒲王府的九姑娘管家,震慑手下管家婆子们的一次讲话就是这种语气,令偷听的赵懿萱至今都印象深刻。
几个小黄门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眼神在赵懿萱和裘哲之间惊惧地游移不定。裘哲见赵懿萱一屁股坐下了,也就跨了两步站在了她身侧,敛容,正色道:“说吧!给殿下说说是怎么回事!”
“臣就是跟白高班玩笑了几句,这,没想到他就动手打人了!”
“哦,玩笑啊?玩笑了什么?”
“殿下问你呢!什么玩笑?”
“就就几句污糟话,这说出来不不太好。”
“什么污糟话,说来我听听,以前王府后街上收泔水的和送菜的也天天骂街,没什么我听不得的。”
“这裘先生,这”
“到底是什么说不得的?你骂他了?他哪里可以让你玩笑?且不说的官阶高你一级,他的学识?功夫?身段?长相?到底是哪方面轮得到你笑话他的?”赵懿萱略带轻挑地上下打量着几个小黄门,顺带误伤了站得很近的吴晗和旁观的几乎所有人。
“殿下,这小的不懂事,白高班入宫已久,官高一级,也不该跟小的一般见识!这动起手了,还是不该。”吴晗舔了舔嘴鼓起勇气说。
“又来这种各大五十大板的把戏!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玩笑,不能当着我的面说,难不成是骂到我头上了?”她说得不咸不淡,几个小黄门却抖了起来,吴晗心里暗叫不好,这若是闹大了,闹出了内侍省就收拾不了了。现下正是太后主事,皇后架空的尴尬当口,他可不想做了出头的椽子,先烂掉。
只听她接着说,“问你也不说,想必牧先怕我伤心,也不肯告诉我了?”这话说得柔和,让裘哲和吴晗松了一口气,开始给她陪笑脸,还没笑起来就又顿住了。
“那既然这位殿头说是白牧先打人了,他们几个没动手吗?没动手白牧先怎么也挂彩了?”
“这”
“都动手了,为什么说是白牧先先动的手?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吴晗心里腹诽,当时是没人拦得住白牧先,他脸上的伤是内书院讲武堂的教头打得,这几个小黄门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位?”
“吴,臣吴晗。”他腰弯得整个人都要扣到地上去了。
“嗯,吴先生,您怎么上来就只打他一个人的藤条啊?”
“这,满院子都是被他所伤的人,臣”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打了人,还打不过啊!不对吗?”这话听起来强词夺理,但是吴晗心里清楚,简单来说,就是这样,这去挑衅的确实是他授意的,动手也不见得是白牧先先动的第一下。
“对,殿下说的对,都应该罚!”
“罚多少?”
“聚众斗殴,每人五十藤条。”
“不对啊!是他们几个骂人,对上官不敬,还动手打人,还打不过,你们内侍省这规矩怎么回事?怎么罚的一样?”她身后的刘绮脸上已经放松了下来了。
“那,那”
“那什么那?他们几个又是骂人,又是打人的,怎么是受害方被你们按在地上,满脸泥满脸血的?不知道的以为他做了什么杀人越货,通敌叛国的事儿呢?”
“殿下您这话”吴晗不停地瞟向裘哲,裘哲却一脸放任不管站在赵懿萱身侧,吴晗心想这差事算是办砸了,能安稳送走这位就算是亡羊补牢了。
原本裘哲给他的任务是找人引着玉涧阁的几个内侍犯点错,别的宫殿的细查下去都多少有些短处,多拿少取的,偷懒犯馋的,主子管的不管的,脾气好的不好的,也都摸清楚了。唯独玉涧阁滑不溜手什么也查不出,就算有偷偷采买小报书刊,那冯玉良也是负责采买十几年的押班了,买的也是主子点名要的,不能往外抖落,断了人的财路还惹恼了主子。
剩下一个能拿得出来说的就是:白牧先算是罪人梁辰的学生。他就吩咐几个平时依仗他的小黄门茶余饭后去挑衅,没想到
午后和煦的阳光转眼就被秋风吹来的云挡得惨淡下来,吴晗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物。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就这几个小的打五十藤条,白高班,二十?”
“二十?他都已经被打伤,二十下会伤筋动骨的吧?”
“毕竟这,都动了”吴晗话说得斟字酌句地。
“也就是他与人口角,处理地有失妥当吧?裘先生,您说呢?”
话音一落,一圈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裘哲身上。他恭敬地侧身躬身行礼,不慌不忙地道“殿下说得有理,白高班与人口角,处理失当,戒尺二十,其余人聚众斗殴,藤条五十。”
几个小黄门已经抖得趴在地上了,侧着头看吴晗,吴晗脸色铁青,低头装死。
“哎,如此,那就听裘先生发落了!我自然尊重内侍省的刑罚。如此,便告辞了。”她站起来扯开嘴角对裘哲微微颔首,也算是最后在人前给了他一些面子。她脸上敷衍的笑容转瞬即逝,转身时不辩喜怒地扫视着周围的人,包括白牧先。
他从站定之后就像一尊石像一样,看不出喜恶,但是如果此时有人凑近他就会看见他的眼眶微红,胸口快速起伏着。他的胸中饱胀这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压迫这他的喉管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前全是带着草木气息的那一截轻纱材质的袖子。
他静静听着赵懿萱那有些陌生的阴阳怪气和不怒自威,继而忧心着,自己会不会在她眼里变成一个麻烦的人。
整个庭院内的人都躬身送着赵懿萱阔步往外走的背影,刘绮刘湛紧跟其后,只看她忽然停下来了,他俩的步伐也急急顿住,一院子原本准备挺身舒一口的人又弯下腰去。她转身过来,纤细地手指朝白牧先一指。
“啊,吴殿头,今天先别打他,他今晚要给我值夜。”他脸上手上已经有伤了,要先养两天。
“是,是,是。”吴晗听清之后,连忙低头作揖,如释重负地送走这尊大佛。
九月的秋风兜头盖脸,刘湛木木地还沉浸在刚刚莫名过瘾的氛围里,刘绮却不停地往前瞄赵懿萱,她面无表情,肩背出了内侍省就低垂下来,面露倦色。
为自己人出头这种事,赵懿萱从不会犹豫,更何况她爹不娶二色,后宫关系格外简单,就算是当下关系有些微妙的太后,对她从小也很是疼爱,这种事上,她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但是这种无谓又无聊的事,永远都会上演,后宫后宅都一向如此,铁牢笼一样,封闭的空间,有限的权柄,畏威不畏德的小人,间歇性风平浪静,持久性争权夺势。
“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