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他不敢停下,他心中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四周的风景早已变了,他闻到沙子和灰尘的味道,看到干涸枯死的戈壁,他头一回知道,原来,所谓盛世,却还是有这样连一棵树,一个红墙绿瓦都没有的地方。
据青灯卫的消息,父亲最后消失的地方不是西北,而是距离更远的异国十三域,仅凭他现在这一副残躯,想要找到失踪的父亲,谈何容易?
而陆丰告诉他的那个叫做噶戈尔的地方,究竟又在哪?
西北的风沙吹得他口干舌燥,不过是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沈悦又听到马蹄声,他回头一看,两个骑着黑马的青灯卫已经朝他追来。
此时又是夜晚,青灯卫像只黏在身上就甩不掉的毒虫,那绿幽幽灯简直就是地狱的鬼火。他已经失去了恐惧的能力,就好像在这些天的追逐中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他知道恐惧是没有用的,下意识地飞快跨上马。
来不及算水钱,沈悦钱袋子掉在地上,他忙于奔命,也来不及捡,一跨上马他就慌不择路地朝着没有人烟的地方跑去,激起了阵阵的烟尘。
青灯卫紧随其后,差一点就撞翻了这破破烂烂的水摊。
“批狗日的小兔崽子!赶到去送死吗!”那卖水摊子的老头操起大烟杆就冲了出来,对着烟尘尾巴一阵骂骂咧咧。
等到人走后他才看到地上有个钱袋子,一看里面,还装了不少碎银,老头放在手里掂了掂,眯着眼睛望向沈悦逃去的地方。
天上一只雄鹰往那边飞去,飞着飞着,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落了下来。
老头把钱袋子揣进腰带里,砸吧了口烟,“这小崽子,看样子,这钱是还不了咯。”
夜里的西北空气既干燥又带着冷气,沈悦看不清前面有什么,他只感觉出身下的白玉龙驹已经跑不动了,而身后的青灯卫则是越来越近。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哪知道这乌漆嘛黑的地方竟然有一条干涸的河床,白玉龙驹原本就跑不动了,这一下跌进河床里,直接将沈悦甩出几米。
他已经似块朽木般的残躯,这么一摔,差点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摔出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黑暗里,一块界碑静静地矗立在黄土上,平常的界碑应该是石头做的,而这块界碑却是铜色,在夜里散发着冷幽幽的光。
“罪臣之子沈悦!你父亲犯下谋逆之罪,傅大人已经下了令,要提你人头去见!”青灯卫喊道。
他们下了马,拔刀朝着他走来。
沈悦试图爬起来,可连日来的逃命透支了他所有力气,即便是再强烈的求生欲望也不能让他有爬起来的可能,他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傅裴英……傅裴英……!
沈悦念着这个名字,喉咙中便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味,他摸到旁边有一个冰冷的东西,于是撑着它,想要站起来。
不知怎的,像是被什么给咬了一下,浆糊一片的脑子突然疼地清醒了,他定睛看向那东西,发现那上面写着三个他不认识的字,似乎是界碑,而那界碑上,居然有一个活灵活现的铜蛇像。
借着月光,他看到自己手上有两个血窟窿。
不等他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青灯卫就已经提刀冲了过来,剧痛带来的清醒让他拔腿就跑,然而人倒霉的时候连喝冷水都塞牙,他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眼看着那把钢刀就要朝着他的脖子上砍下来了。
“铮——”
有有什么东西飞来,将刀打偏,斜插在了沈悦耳边,沈悦立马抓起地上一抹土,朝着那青灯卫脸上撒去,一脚揣在他肚子上,趁着另一个青灯卫冲上来之前,他连滚带爬地朝着那东西飞来的地方跑去。
“侠士,侠士救我!”他喊道,哪知道一走近,却只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手里挎着个篮子,穿着粗布衣裳,约莫不过十二三岁,他一下噎住了,心想这夜深人静的,怎么冒出个小孩儿来。
小孩见了他,捏着他的手一看,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沈悦只觉一股杀意从背后袭来,他顾不得想什么,立马牵着小孩,大喊了一声,“快跑!”
小孩不多大,力气也没多大,被硬生生拉着跑了好一段。
“等等!我的药罐子!”小孩慌里慌张地喊,就像那什么药罐子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定要回去捡不可。
沈悦原本就没什么力气了,被那小孩一用力,真就给他挣脱出来。
夜色下,小孩朝着青灯卫直直撞过去。
沈悦心道遭了。
不料,就在小孩靠近的那一刻,两个青灯卫突然间同时喷出一口血来,继而七窍都止不住地往外冒血,沈悦站了没多远,居然被溅了一身,不多时,那两个人竟倒了下去,没了生气。
他愣愣地看着这两个青灯卫,又看着小孩捡了之前丢出来的小药罐子,路过尸体旁,像是见怪不怪似的,连正眼都没瞅一个。
“死……死了?”沈悦喃喃道。
小孩儿点了点头。
沈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可不是我,他们是进了噶戈尔,进了噶戈尔的人都会死。”他摊开手,一副无奈的表情。
噶戈尔?会死?
沈悦的脸色忽青忽白,身子摇摇晃晃的。
小孩这才接着说:“除了被那铜蛇咬过的人。”
他捏起沈悦的手腕,从篮子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将那两个血窟窿涂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看起来你并不知道噶戈尔的秘密,阴差阳错中了委靡之蛇的诅咒,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边涂边说:“不过你和这里的人都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些被追杀的,活不下去的,跑到这里来,也算是捡了一条命。”
沈悦听得一头雾水,可他还是知道,自己暂时是死不了了。虽说是闷头苍蝇似的闯进来的,但好歹到了噶戈尔。
向小孩儿道过谢,小孩似乎也并不怎么在乎,只是嘀嘀咕咕地说回去晚了,要被骂了。
说着就要走。
沈悦赶紧追上去。
“你没有地方去吗?为什么跟着我?”小孩不耐烦地蹙眉说。
沈悦咬着干燥的唇,低着头摇了摇。
小孩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那好咯,在噶戈尔,你这么瘦胳膊瘦腿的,还是个男人,应当是活不了几天的,你逃进来不也是个死吗?还不如让刚刚那俩人砍了脑袋,来个痛快。”
沈悦浑身一怔,这小孩年纪虽小,但那振刀的本事他是见到了,绝不是什么普通小孩儿,是有几分功夫的。如他所说,自己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若噶戈尔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个亡命之徒的庇护所,想来他也活不了太久。
他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半月佩。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柳妩的人吗?”
这话说完,小孩突然停下了,脖子僵硬地扭转过来,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神色望着他。沈悦后背一阵寒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抱拳解释,“我从玄都一路逃至噶戈尔,母亲说把这个交给一个叫柳妩的人,她会帮我。”
他把半月佩递了出去。
小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帮你?你说柳姑姑会当个好人帮你?你是很有钱吗?”
沈悦摸摸身上,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袋子丢了,尴尬地说不出话。
小孩笑得更大声了。
虽说他的笑声让沈悦心里有些不舒适,可一听说他认识柳妩,便不觉得有什么了,急切切地想让他带着自己去找人。
沈悦单纯地以为,只要找了柳妩,那就一定有办法养精蓄锐,为沈家洗清污名。
“我可以带你去。”小孩接过了半月佩,上下将他打量了一圈,那种眼神似是要等着看一场好戏,“不过……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沈悦活了十七年,除了对才名有所兴趣外,其他一概是没有的。不像玄都那些纨绔子,就知道混迹酒楼,整日无事生非。
他想起傅裴英,甚至就在去年,傅裴英还是个浪荡玄都的纨绔之一,不过一年,就摇身一变成了青灯卫首领,虽说平日里仍是纨绔子的一员,但身上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他仔细想想,似乎是眼神。
那种眼神就像是披着羊皮的狼终于把皮给扒了,在夜里露出了本来的凶恶面目。
不过一年而已,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除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那个小孩儿自称是柳妩的药童,叫做吴果儿,今日去替谁家看病,回来的晚了,要不然也不可能多管这一场闲事。因着他救了沈悦,于是硬逼着沈悦叫了他声恩公。
虽说年纪是小些,不过救了他倒也是实话,沈悦这一声恩公也叫得情愿。
只是他随着吴果儿走了半天,来了栋雕栏玉砌的彩楼面前,心顿时就慌了,只见门匾上写着三个字。
摘星阁。
声声丝竹之声传来,门口迎来送往,多是娇柔美艳的女子,还有些醉醺醺的酒客,满是胭脂水粉的味道,让沈悦头皮一炸。
“这是……”
吴果儿抄着手问他,“怎么,不敢进了?”
不敢进了?
他今年虽是十七,可脑子里只有才名二字,视金钱与美人为过眼云烟,干净地像张白纸。他不像京城里头那些纨绔,日日混迹声色,整日里在歌舞坊里宿醉,更是连女子看他一眼就会脸红,莫说进这些地方了。
他咽了咽口水,心里突然想到了母亲和姐姐,鼻子顿时就酸了,捏了捏拳头。
“进。”
这摘星阁里的女子个个妖娆,浓妆粉墨。沈悦疲于奔命,身上虽说脏了些,但他好歹也在京城是头一等的美男子,一张脸仍能看得出原先的美貌,引得那些女人争先恐后地把他往里头拉。
“好俊俏的小哥儿~可是新来的吧?”
“想是来的路上憋坏了,进了噶戈尔,火急火燎地就来了咱们摘星阁了~”
沈悦红了一张脸,朝着吴果儿投去求助的眼神。
“姐姐们,这位是姑姑的客人。”吴果儿笑着说了句。
只听他话音刚落,那些女人们突然作惊鸦状,四散奔逃似的,一瞬间周围就没了人。
“多些恩公。”沈悦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吴果儿啧了一声,似是又听不惯这声恩公了,摆了摆手,让他别再这么叫。沈悦跟着他,一路往里头走,从外头看,这摘星阁似是没有多大,一进来,这才知道别有洞天,不止是前头那栋彩楼,这干旱枯竭的西北大地之上,居然有盛景似江南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湖。
吴果儿推开一扇门,里头一大股的香粉气蹿了出来,他让沈悦站在门外等,自己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
沈悦想,吴果儿叫柳妩一声姑姑,他的医术想是从柳妩那里学的,陆丰说柳妩是母亲的师妹,如此看来,应当是不会错了。
只是母亲贤能淑德,怎么会有个开勾栏院的师妹?
吴果儿进了门,红纱垂落在床前,隔着纱也能看见里头那妖娆多姿的身影,女人侧着身,像只魅气十足的老狐狸,他垂下头,在床头跪下,将半月佩递上去。
“姑姑,有个人带着这个东西来找你,说是想请您帮忙。”
红纱内,那人缓缓吐了口烟,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不算白嫩,皮肤上能看出一些老态,指尖还捏着一杆黑色烟杆,特别的是,烟杆的尾巴乃是蛇尾缠绕的形状。
女人把半月佩拈了进去,半晌,又给扔了出来。
“让他进来。”
沈悦应声进了屋子,不敢四处乱看,见了那红纱后的妖娆身影,心里凭空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跪下去,行了个大礼。
“罪臣之子沈悦,自玄都而来,因奸臣构陷,父亲失踪,沈府上下几十口人死于青灯卫刀下,小侄奔波万里,携母亲信物,求姑姑为我在噶戈尔谋条生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仿佛在滴血,唇齿间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他自小生长的玄都城,把他从高空扔下,摔了个粉碎,他好不容易逃来了这里,心中只有一目的。
报仇!
红纱被烟杆轻轻掀起一角,烟雾吐到了沈悦脸上,隔着那白雾上下打量了他一阵。
“想不到,十五年了,我还能见到故人之子,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女人语调慵懒地问道,说起那死字的时候轻飘飘的。
沈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自尽。”
柳妩轻笑了一声,带着好些风尘气,“倒是她的风格。”
“求姑姑收留,待我重返京城,为沈家洗脱冤屈后,一定重金酬谢!”沈悦重重叩了个响头。
红纱突然被掀开了,柳妩半露香肩,一双雪白的长腿不着寸缕,她用脚尖支起沈悦的下巴。
“小子,你可知道?噶戈尔有进无出,你……回不去玄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