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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归去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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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里, 谭鲲再也没有出现在山洞,申屠然和楚伯也没有出现。殷莫愁知道,一定是楚伯在暗中阻挠着谭鲲。送食物进来的是谭鲲的几个手下, 他们仍会用不好意思的目光肆无忌惮地量殷莫愁, 但到底没人敢再动手动脚。

    那夜的混乱似乎从未发生过。但那夜带来的恐惧与后怕已经在有的人心里悄悄发芽。

    殷莫愁在崔纯和春梅的照料下渐渐康复,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脖颈的伤也已经不怎么出血。

    但就是被谭鲲这死变态留下一圈难堪的牙印,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消除。

    只要太阳能照进山洞时, 她都会站起来走一走,力所能及地活动开。

    他们知道,殷莫愁在为重新回到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做准备。

    那一夜的事, 三个人都十分有默契的不提。但每到夜里,殷莫愁总会靠在石壁, 盯着那团火焰发呆愣神。这让崔纯和春梅都有些担心。

    终于到最后一天夜里, 崔纯破良久的寂静, 问道:“莫愁, 你在想什么?”

    殷莫愁不语, 崔纯又喊声“莫愁”,她却还是没有反应。殷莫愁少年行军仗,早已将自己训练得十分警觉, 连睡着时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何况有人在她面前直呼其名。春梅也感到惊奇,直到崔纯喊:“无忧!”

    殷莫愁这方回过神:“嗯?怎么?”

    崔纯关切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殷莫愁:“我这两日夜夜做梦, 梦见弟弟……”

    崔纯心道原来如此, 轻轻吸口气:“我也常常梦见他。”

    不像姐姐从小调皮捣蛋,弟弟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他身份是殷无忧的弟弟,其实更像哥哥。

    殷莫愁:“我梦见以前,我高烧不退, 闹脾气,不喝药,是弟弟一直哄着,把心爱的玩具都给我,陪我说话,后来干脆天天陪我睡在一起,就像我俩在襁褓的时候。我性子急,他性子软。我总嫌他不成器。后来想,那一次,父母怎么撵他都不肯走,怎么是软性子呢。”

    崔纯感叹:“他所坚持的事情就是爱姐姐吧。”

    否则也不会盲目地跟随姐姐,游到最危险的河心,导致溺水事故。

    想起那个温柔的弟弟,如果他长大,该是多么优雅的男人。现在京城里喜欢殷帅的世家小姐们,包括昭阳公主在内,喜欢的应该是弟弟。那样一个翩翩美男子,偏是个护姐狂魔,说不定还得靠姐姐给他鉴桃花呢。

    火光里,殷莫愁的侧脸像尘封多年的雕像,眼里泛着一层柔柔的光。

    “我以他的姓名建功立业,但到头来,我似乎快要保不住他的名声。”殷莫愁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们是怎么看的,都说说吧。”

    这话问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崔纯和春梅都知道她在问什么。

    如果是寻常女子,遭遇到那夜的事可能会一蹶不振,更有甚者会认为丢清白,自寻短见者比比皆是。但殷莫愁不是寻常女子,崔纯和春梅都清楚,她并不会将那点屈辱放在心上,她在思考的永远是更为现实和重大的事。

    他们丝毫不怀疑申屠然蛊惑人心的实力,既然已经放出殷莫愁真实身份的消息,想必外面已经人人皆知。现在被关押在此,才得享片刻宁静,一旦获救,走出这片森林,外面的世界将有比森林更险恶的“豺狼虎豹”在等着她。

    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蜚语,以及由此引发的文官集团和军方的“战斗”。文人重礼教、讲正统,绝不可能承认女人担任兵马大元帅的合法性,但军方却不是。军人更看重义气,遵循实用法则,殷莫愁麾下悍将如云,顾岩、王琛、乔尧、孟海英,还有罗啸父女,她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愿意为维护她挺身而出。

    春梅这两天也都在想此事,因好腹稿,答道:“哼,现在他们只是听说主子落难,才敢落井下石。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主子就还是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主子不亲口承认自己是女儿身,难不成那些世家文臣还敢要求验明正身吗。要我说,这事就权当笑话听听,不予理睬最好,省得宵小之辈还给点颜色开染房呢!时日久,世人也就淡忘。”

    崔纯点点头,又摇摇头:“春梅这招大事化小不失为好招,但也忽略一件事。”

    殷莫愁问:“此话怎讲?”

    崔纯:“申屠老贼应该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他握着这个情报留中不发,就是要等这时候,等你落难,无力遏制这个消息的扩散。至于他什么时候知道、通过什么人,我们都无从得知。莫愁,你敢说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都能守得住秘密吗?”

    殷莫愁:“我和弟弟失踪一天一夜,父帅派出大量府兵和家奴搜山。我不记得我是在哪里被救的,只知道过两天才传回消息,说是在河边发现弟弟。”

    也就是说,当年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说到此处,殷莫愁喉咙微哽,说不下去。

    如果说大元帅的软肋只有一个,那就是孪生弟弟的死。殷莫愁不止一次地幻想,那天她要是没有带弟弟去河边,没有强行让弟弟下水“练胆”,也就不会发生惨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她被困扰在身份的漩涡,更加频繁地想起儿时的事,所以崔纯喊她“莫愁”时,她竟然失神,以为是在叫弟弟……

    但崔纯已经二十年没有喊她“无忧”……

    不知不觉中,殷莫愁自己也开始对自我认识产生偏移……

    “所以说,申屠然能查到的事,刘孚他们既然知道,也会去查。那些知情人可能以前摄于你的权威,但经过被俘事件,也许有些人不那么怕你,什么话都敢说。”崔纯是大理寺卿,朝廷大员,对朝堂的解远超过作为侍女的春梅,因道,“你觉得世家们会放过这个扳倒你的天赐良机吗?”

    殷莫愁:“不会。”

    假的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以前殷莫愁的政敌只是完全没想到她是女人这个可能性,既然知道,以刘孚为首的世家集团不仅会查出些什么,还可能会事无巨细地将调查过程和结论公之于众,好让天下的文人对殷莫愁这个假男人口诛笔伐。

    “纯哥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殷莫愁边想边说,“我也想过这条路——与其等刘孚证据确凿,当廷告我一个欺君之罪,弄得我下不来台,不如我先坦诚请罪,辞去大元帅头衔,自贬庶人,念在我也算有点薄功的份上,有陛下保我,又有顾岩他们护我,应该不至于太被赶尽杀绝……”

    “不!莫愁,你大错特错!”崔纯断喝,胖胖的脸型也挡不住眉骨上青筋暴露!

    殷莫愁:……?

    哥,我哪句说错,犯得着生这么大气?!

    殷莫愁:“呃……纯哥你这是……”

    崔纯在殷莫愁心里一直是胖乎乎的、温和的大哥形象。作为大理寺卿,崔纯饱读诗书,博通古今,又满怀正义,断案公正,说他具备未来宰相的资格也不为过。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吃,每次和殷莫愁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吃吃吃,有时还有点怕苦、小小地好享乐,否则也不会在大理寺挖个冰窖,闲来无事翘脚喝个冰镇酸梅汤。

    有句俗语说,爱吃的人天生软心肠。遇到再郁闷的事,吃一顿就好,不够,就吃两顿!

    崔纯的眉眼间出现暴戾之气,殷莫愁长这么大第一次见。

    她骤然意识到她忽略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殷莫愁与侍女春梅都经历过无数沙场,刀光剑影见得多,经常白天胜仗,提着敌首的头颅回来,挂在城门,晚上就在城门上与将士们围着篝火豪饮庆祝。

    但崔纯不是。

    他是文官,虽说作为大理寺卿,每年在他手里复核死刑判秋决的人头也数不清,但又不需要他亲自监斩。崔纯的父亲是老殷帅麾下大将,崔纯作为将门之子,家里从不缺刀枪棍棒,也耳濡目染老殷帅和父亲的军人做派,他们是怎样艰难地一场又一场胜战,是怎样在受伤的情况下指挥若定。

    年幼的崔纯受此影响,也常常有豪情壮志在我胸……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惊心动魄的场面却是另一回事……

    在军中很常见,许多士兵出征前还好好的,回来后就变个人……

    崔纯的一边脸还肿得老大,另一边眼骨充血,当他咬牙切齿地说话时,面部的确显得十分狠戾,尤其他原本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现在连春梅看都有些怕。

    “莫愁,你怎么能向他们低头!”崔纯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起义妹的手。

    殷莫愁讷讷:“可你刚才的意思明明就……”

    崔纯诡异地笑起来:“我只是告诉你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并非让你对这个事实俯首称臣。管他刘孚查出什么,你只要一味矢口否认,绝不可露出心虚之态。别忘,你是兵马大元帅,掌握虎符,只要陛下容你宠你,他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能拿你怎么样!”

    殷莫愁一怔。

    骂文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这种话只有鲁莽的武官才说得出。崔纯自己就是文官,怎么急不择言,也将“武力”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崔纯继续道:“我相信刘孚不会自己当这个出头鸟,定会假手于人,到时无论是谁,无论拿出什么如山铁证,你只要当场指其栽赃朝廷重臣、离间君臣之罪。陛下赐予你佩剑上殿之权,你到时也不必跟他们争,直接拔剑,立斩其于殿上!你是铁血的大帅,强硬一点,杀鸡儆猴,我相信,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敢非议你的身份!”

    殷莫愁整个人都听呆:“那可是两仪殿,陛下与百官都在……”

    当皇帝的面杀人,血溅金殿,惊扰圣驾,震慑群臣。殷莫愁觉得就算她复食曼陀散,也不会这么疯狂……

    “你不用担心史笔如铁!”崔纯怕殷莫愁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是一人之下的大元帅,哪个史官敢诽谤你试试,你做这么多事,劳苦功高,只是杀几个多嘴的废物而已。”

    “哥,你这想法有点危险……其实不要紧的……如今正值盛世,边关无事,四海升平,龙隐门也剿,我这大元帅可当可不当的……我想过,将兵权分成三份,给顾岩、王琛还有……”

    “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清高!剑在自己手里和在别人手里能一样吗!这几天,我算是明白,强权即真理,你手里握着剑,才有说话的权力!欺辱你者皆可杀!”

    崔纯越发激动,把殷莫愁的手抓得紧紧的,但殷莫愁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战争没有毁灭她,却毁一向仁厚的义兄。

    殷莫愁有些愧疚,低声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带你来……”

    堂堂朝廷忠臣、大理寺卿,何其清贵,他的一生都应该在平和的环境里度过,宽袍大袖、文质彬彬地上朝,下朝,劳于案牍,还冤者公平,闲暇时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平安过一生。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杀杀。

    崔纯知道自己不适合,所以早早弃武从文。

    但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为他烙上痛苦的印记,擦不去、抹不掉,越想就越深刻。

    先是命悬一线,如果没有义妹舍身相救,他绝对会死于楚伯箭下。继而被当作囚犯,苟且偷生。最难受的是那一晚,他根本不被当作人,被一群恶徒当球踢,遭受比畜生还不如的羞辱。全靠殷莫愁又第二次牺牲自己救他……

    那晚的事,殷莫愁倒无所谓,但崔纯却抑郁。

    身上的伤带来的疼痛是小事,濒临绝境,总要靠义妹拯救的无力感,像一把匕首深深扎进崔纯胸口,在这颗原本满怀正义的心里埋下深深的恐惧,以及由恐惧滋长出复仇与怨恨。

    “莫愁,欺辱你者皆可杀!”他几乎是对殷莫愁喊出这句可怕的话,然后,他又斟酌一下,认真地说,“我现在练武也来不及,但我在朝廷里也能帮你,大理寺权力有限,我会向陛下提请调动,中书、门下都行,以后我们一文一武……”

    一文一武干嘛,制霸朝堂吗……

    纯哥的“黑化”来得有点突然……

    面对谭鲲的侵略,殷莫愁尚且镇定自若,这下却被吓得不轻,崔纯本握着她的手,她却反手一握,忙好言安抚:“纯哥,我这两天只顾着自己养伤,疏忽你的感受,发生这么多事,咱俩本该好好谈谈的。哎,我错还不行么,你别这样,我有点慌……”

    话是安慰,但口气却有点故意怂怂的,崔纯一下子听出殷莫愁想逗他笑。

    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这毛病是跟谁学的呢!

    崔纯没被逗笑,却被逗哭,鼻子发酸,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春梅愣愣,想起未婚夫孟海英,孟老虎也是个爱哭鼻子的,春梅见得多,心道:男人的崩溃是否都在一瞬间?

    崔纯哭得涕泪横流,上次这么伤心,还是在她弟弟走的时候,这下惹得殷莫愁也难受起来,哄着道:“哭吧哭吧,能哭出来就没事,哭出来就好受。”

    殷莫愁将崔纯视作亲哥哥,一直温言安慰,崔纯哭得天昏地暗,直接哭到殷莫愁肩膀上。

    “诶,哥,你蹭着我伤口,啊你眼泪流下来,痛痛痛……”在崔纯面前,作为妹妹的殷莫愁才会调皮一下,故意哇哇喊疼。

    崔纯像被这句话雷击般,立马弹起来,接着,他的视线直直盯着殷莫愁白皙的脖颈,表情又忽然变得要吃人。

    殷莫愁倒吸凉气,心道:我可怜的纯哥这次受击太大,回头得给他放个长假养养精气神。

    崔纯魔怔地看盯着伤处看,谭鲲这变态下嘴真狠,咬痕极深,即使痊愈也会留下疤痕,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那是成年男人的牙印。

    形状清晰,且在脖颈左侧,除非日日穿着高领衣物,否则根本无法遮掩。

    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宣告占有!

    “莫愁,咱们不说笑。”崔纯不哭,表情也不那么可怕,而是变得严肃且谨慎,“世间对女人总是不公,而世间亦总有除不尽的恶徒狂人,谭鲲只是其中一个。

    极端太有诱惑力,它带来破坏性、以及毁灭他人带来的自信,作恶很简单,简单带来省心,他们没有长远的眼光,只贪图当下一时一刻的刺激和满足,这真的太有诱惑力。

    我自问断案无数,见过许多极端恶徒的事例,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根本无法用我们的常理度之,你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殷莫愁听得很认真,崔纯这样说话,就说明他好起来。

    崔纯又语重心长地道:“你脖颈的伤,是给你的最大警示。你记着,明日走出这山洞,外面还有千万个谭鲲。莫愁,你见识过战场的权谋机变,但我见过恶徒的人心鬼域。答应我,一定不要承认你是女人。

    命运如果是一只覆雨翻云的手,那么,我希望你是这只手的主人!”

    一旦对外承认她的身份,卸下所有官职,到时,她变成一个殷氏贵女,又尚未婚嫁,独撑高门,原本殷府府兵的规制全部裁撤。纵然崔纯也会保护她,但他们不可能天天守着殷府。她自己手里没有权力,高位骤落,以前被她击过的人一定会伺机报复,而像谭鲲之流的牛鬼蛇神也将从地里钻出来……

    这件事,殷莫愁其实也一直还没想好怎么办,只能先好言安抚义兄,着哈哈道:“好好好,我都听我哥的,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哥哥呢!”

    北漠王子图拓如期到来。

    申屠然亲自拄着拐杖去迎接。

    图拓的心情看上去不太好,有些闷闷不乐,他身边跟着来的是十八个少年,个个秀气俊美。

    申屠然有些好奇:“王子,怎么不见上次来接头的那位将军。”

    图拓骂句北漠语,说道:“回去带兵!大宁边境有异动!搞不懂大宁朝廷哪来的胆子,他们的兵马大元帅都在我手里,还敢发兵,我让他回去处置军情。”

    申屠然一喜,他最乐见的就是大宁与北漠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因探听道:“王子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兵?”

    “你问我?!”图拓原本赶着去见殷莫愁,忽然停住,指着申屠然鼻子骂,“你是龙隐门门主,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谁让你这么好大喜功,人还没押送过来,就先把消息放出去,现在各国都来向我听是否真俘虏大宁的元帅!”

    此时还未步入谭鲲设埋伏的范围,申屠然唯有讪讪赔笑:“是小人太早替王子逞威风。”

    图拓还在骂骂咧咧:“搞什么鬼,不是说有万把精钢宝刀要奉献给我,结果把整个龙隐门都赔进去!要不是看在你活捉殷莫愁的份上,我早宰你!”

    申屠然一把年纪,被图拓这么骂也不是一次两次。

    图拓身边的少年只好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小声地宽慰申屠然:“我家王子只是最近赶路比较累,没事的,一会儿见着殷莫愁,他就开心。”

    “你是——”申屠然作为图拓老部下,当然知道其男女通吃的爱好,只是不知哪里弄来这十几个俊俏少年郎,个顶个漂亮。

    真是天要你亡啊,拿下这些小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本以为图拓会带精兵悍将在身边,申屠然还让谭鲲苦心布置陷阱,特地将方圆百步的树木全被砍光,除几顶帐篷,什么也没有。这样能视野开阔,观察四周,最大限度防止偷袭。殷莫愁麾下都是擅长大规模正面作战的军队,但这里的环境只适合派少数武艺高强者进来。

    申屠然原以为图拓会带些武功高手在身边,哪知到最后关头,竟然是这些绣花枕头来陪葬,真是做鬼也风流。

    申屠然做足谦恭的样子,问少年:“多谢郎君,敢问怎么称呼?”

    少年嘻嘻一笑,笑得人畜无害:“我姓唐,大家都叫我小迪。”

    申屠然亲自带图拓进来,进来前,楚伯在洞口等着。

    图拓到,意味着死期到。

    申屠然内心和脸上都掩饰不住的激动。

    快五十年,奚木亡国快五十年,如果奚木国主和王后可以投胎做人,那么他们现在也年近半百,是两鬓斑白的人,是否已经儿孙绕膝呢。

    申屠然感慨万千,他耗尽终生、牺牲无数手足的宏愿,将在这里点燃火种。这里仿佛有个无形的祭祀台,同时将代表大宁和北漠最高军权的两个人物斩首,再将他们的首级各自送回大宁皇帝和北漠可汗手里——

    接下来,申屠然什么都不用再做。两国之间复仇的火焰会越烧越旺,直至烧毁一切土地,他要这盛世覆灭,他要大宁和北漠从此征战不休,他要这两个国土重复和他故国同样的命运,他要这两个民族过着和奚木人一样无家可归的生活!

    申屠然将图拓往山洞一请,说道:“殷莫愁就在这里,交给王子处置。”说罢自己则退到洞口,显得十分谦卑,实则是叫来谭鲲先去处理在洞外的那十几个少年,又派一拨人守在洞口。

    山洞内,图拓拱拱手,说:“多谢大帅救命之恩。”

    殷莫愁垂眸而笑:“谢就不必,咱们也不熟。听说唐门有条门规,叫有恩必报,有仇必偿。不知道适不适用于王子殿下?”

    只有唐迪陪图拓进来,他早前见过殷莫愁,可以说算是在他的撮合下,殷莫愁才接受李非的表白,所以这疯批少年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嚷嚷道:“适用适用!绝对适用!”

    唐门是顶级用毒世家,降服图拓,不知唐迪用什么毒。这一定是李非的安排,殷莫愁暗暗佩服——唐门少年都在暗处行走江湖,接受杀人委托,他们武功高强,却长相生嫩,不要说图拓和申屠然对他们毫无防备,就是谭鲲这种同为“赏金杀手”行业的,也不会认识唐门弟子。

    殷莫愁原来还担心孟海英乔装扮还是太显眼,罗啸他们也不行,会被申屠然认出。思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人选比眼前的唐迪更合适担任营救任务的先锋。

    图拓见唐迪比见亲爹还客气,苦笑说:“唐少侠想让我怎么效犬马之劳。”

    唐迪心无城府地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指指殷莫愁:“我都听她的。”

    殷莫愁知道这肯定是李非的意思,笑笑,大方道:“不必太麻烦,大宁与北漠两邦之间签订的和平协议,已经有很多条款不适宜,我们再重新签一份罢,比如北漠纳贡的数额。”

    图拓磕磕巴巴:“这、这,有这个必要吗?”

    唐迪兴奋地拍手:“太好!师婶奶奶,让我陪王子去北漠签协议吧!我和师弟们还没去过北漠哩!”

    一听到疯批少年要跟着自己回北漠,图拓脸都绿。殷莫愁看他样子觉得好笑,因答应唐迪。

    但是等等,师婶奶奶是个什么鬼?

    申屠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着谭鲲和他的手下一步步靠近那些少年,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完全没去听图拓和殷莫愁聊什么,以及为什么图拓刚才见到殷莫愁时反而有些畏惧。

    直到他听见重签协议什么的。

    让图拓和殷莫愁见面,只是走个过场,然后就要将两人同时处决,可即将受死的二人聊得有来有去是什么情况,还谈到未来两国邦交?

    申屠然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外面忽然响起喊叫:“门主!不好!王子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杀手!”

    “啊!是唐门!”“小心、有毒!”

    “完完!”“快跑啊!”

    申屠然几乎是懵的。

    图拓身边为什么带着这么多杀手来杀他?

    唐门?他听过,是江湖中最隐秘、最厉害的“赏金杀手”组织。听说唐门子弟出任务,从来不会空手而回。

    可是唐门等级高,架子也大,规矩也多,其中有条门规就是从来不涉朝堂事,图拓作为北漠人,是怎么招揽到唐门?

    在阴谋中,只有把所以问题都考虑到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尤其像申屠然这样的阴谋家,往往习惯从人性恶的一面出发,把针对自己的危险因素考虑到点滴不漏的程度,以这种眼光和心态所看世界,处处是危机、人人皆邪恶。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年纪明明和楚伯一般大,却显得干枯苍老,因为他日日筹谋、寝不安枕、忧悬于心。

    也因为他总是站在局势的背后、站在阴暗处翻弄是非,习惯走一步之前要算好一百步,这造就他心思缜密、智谋有余,但机变却不足。

    骤然生变,申屠然竟不知如何是好,面对突如其来的杀机,他还不如谭鲲来得果断。

    “跟我走!”楚伯趁谭鲲还没想起来护主,将茫然中的申屠然扯走。

    外面厮杀声更像单方面惨叫声,图拓眉心一跳,阴着脸不说话。站在他旁边的唐迪倒一脸享受,唐门弟子以杀人为业,最爱看的就是被杀者求饶和惨叫。

    此时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正是唐迪带来的同门师弟。

    混乱中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

    “莫愁!莫愁!”

    一个人影飞进,将图拓撞开。

    洞内光线晦暗,但殷莫愁一下子知道那就是李非。

    他终于来。

    这次随图拓前来的是唐门十八弟子,个个都是清秀少年,生面孔。李非也想第一时间看殷莫愁,但申屠然认得他,申屠然何等精明老辣,只有露出一丝马脚,都会被发现。

    李非虽擅长乔装扮、热衷冒险,但这次绝不敢拿殷莫愁性命作赌。

    这里是一大片空地,不宜埋伏,所以李非一直在远处待命,等唐门十八弟子对谭鲲发起进攻。这些少年都是唐门后辈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各有擅长的武器和毒药,又是骤起发难,相信先期控制住谭鲲他们不是问题。接着顾岩带孟海英和罗氏父女杀进来。

    天知道等待半日的时间,李非感觉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紧张得手指不停抠树皮,百爪挠心,七上八下,就怕图拓和申屠然的会面出现意外。

    天穹地大,今日好慌。

    莫愁应该没事吧。这句话在李非心里重复一万遍。

    鸣镝一响,李非施展毕生轻功,头一个闯进来。

    殷莫愁只见一个身影从光中出现,把明亮与火热都带到眼前,但也止步于眼前。

    这段分别的日子里,李非脑海里想象过无数个他们团聚的画面,他在梦里紧紧搂着她、拥吻她,与她耳鬓厮磨、道尽衷肠……

    但真正见面,李非却顿住,停在咫尺之遥。

    靠得这么近,他能看见殷莫愁面无血色的憔悴,再看她外袍下露出的一截衣领,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被血染红的地方呈现深浅不一,是中箭和拔箭造成的两次伤害导致。

    李非喉咙发干,震惊和心痛得说不出话。

    她现在脆弱得如同瓷器,李非碰也不敢碰她,生怕碰坏。愣半晌,终于缓缓上前半步,小心翼翼的,虚虚地用双臂将她轻轻环住。

    李非明显地发现殷莫愁瘦两圈,她的腰本就薄而细,现在更瘦如纸片,难受极,在她耳边说:“莫愁,对不起,我来晚。”

    傻子,怎么会晚呢。

    没有李非,顾岩和孟海英根本无法完全领会殷莫愁的意图,她人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山洞,没有外界配合,纵然神机妙算也是枉然。

    没有李非,唐门弟子根本不会跟着图拓来此,她可能也不会得救。

    李非放开她,牵起殷莫愁的手,柔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伤这么重。”

    崔纯闻言,羞愧地低下头。

    殷莫愁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责怪义兄。

    就在这时,李非才注意到她另一侧脖颈处的阴影并非什么脏东西附着,而是一圈奇怪的伤口,甚至痂都还没结好,还是鲜红的。

    奇怪,竟是新伤。

    李非“咦”声:“这什么呀,看上去好像——”

    话才说个开头,喉咙骤然像被一块大石堵住。

    借着微弱的光线,恍然看清楚,那分明是人类的咬痕,还有一块一块的还未散去的淤痕。它们在殷莫愁修长而白皙的脖颈上异常清晰、触目惊心。

    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以前做生意时到处应酬,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某些画面。那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伸出不住发抖手,轻轻触及。

    殷莫愁猛然知道他要干嘛,往后一缩:“别碰。”

    这两个字对李非来说无疑如一道惊雷劈,嘭——哗啦——惊雷落下,将李非整个人都劈傻,呆住良久。

    无端端传出她是女人的消息,他就该知道没那么简单,她受重伤,被囚匪窝,这些悍匪都是干惯奸淫虏掠之事,他怎么没想到这层呢!

    李非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颤,难受的感觉像惊涛骇浪袭来,无情地将重逢的喜悦拍到海底,取而代之是无以复加的心碎。

    殷莫愁眉眼微动,心道他会错意,这家伙敏感,肯定想歪,但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多说,只面不改色地问:“你说像什么就是什么。”

    李非被问醒,几乎是立刻挤出笑容:“我看着像狗咬的!啧,我知道有个偏方,说狗嘴有毒,被狗咬后要炖一锅狗肉煲来吃,以毒攻毒!等咱们回去,我就就给你做这道菜!”

    殷莫愁被逗乐:“确是一头恶犬,好,就依你。”

    李非见她并不当回事,忍着巨大悲痛,又轻轻环住她,往她没有受伤的那边颈窝蹭,柔声问:“身上还哪里有伤?”

    殷莫愁摇头。

    李非满怀怜惜地在爱人耳边吹风:“不要逞强,哪里难受就告诉我。”

    “真的没事。”殷莫愁终于开口。

    她因为太过疲累,又是只对李非说,很小声,听上去软软的,像只小兔子。有这样的声音在耳边经过,李非觉得自己破碎的心马上又重新长好。

    莫愁没事就好,李非这么想。一去一回,燕王爷自己凭空生出第二波劫后余生的兴奋,搂着怀里的人,不停傻笑,都笑哭,泪水从殷莫愁颈窝滑过,冰冰凉凉的。

    他这不分场合地一哭,殷莫愁也深受感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半个月来遭受的伤痛和屈辱悉数涌上来,令她产生曾经战濒死时都未曾有过的孤独感。而爱人的突然出现,给予她温柔,化解她的尴尬,让一向坚强的殷莫愁忽然防线崩溃。

    她微微咬牙,尽管压抑克制,肩头却颤颤发抖。

    即使面对谭鲲的欺压,她都不曾发抖。崔纯和春梅是最知内情的人,因感同身受,跟着抹泪。

    李非何曾见过这么软弱的爱人,心中无比酸楚,眼眶又红。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感人的事,你牵挂我,我也牵挂着你。

    殷莫愁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深刻感受活着的滋味,仿佛一切烦心的事和苦难都成为过去。李非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些惊讶的目光,无所谓。两个人含泪深情对望,劫后余生的喜悦、久别重逢的爱恋,世间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妙的。

    “主子!姐姐!”侍女冬雪无知无觉地破这片短暂的温馨时刻,飞奔进来,看见殷莫愁,激动地哭起来,同时奉上一件御寒的披风:“外面冷,主子快穿上吧。”

    殷莫愁的软弱一瞬即逝,李非亦抹干泪水,接过披风,将其抖开,为其细心穿戴,边用家常的口吻道:“我也不瞒着你,外面都在传你被俘虏的事,于是我想出一计。你没出过山洞,还不知道这是哪里吧,其实离陇右走廊只有一天路程。所以今日上山剿匪的军队,我故意安排陇右军和各地镇军的将士都来参加,连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太守府的官员前来观战。

    同时,我找个体型与你相似的人假扮你,故意在半道上与大军汇合,待等下擒到敌首,你再穿这件披风出去,所有人就会以为是殷帅一直在山里亲自搜捕匪首,这些天才没有出现,直到今天大获全胜。”

    说完,他露出狐狸般阴谋得逞的表情,一双多情的凤眼微微吊起,那般狡猾和精明,又那般幼稚。

    巴巴等着殷莫愁夸他两句。

    各地文官大都是世家的人,眼见为实,他们在这里亲眼见证殷莫愁剿匪凯旋,很快就会将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么大帅被俘的传闻就不攻自破,连辟谣都省。

    难为李非煞费苦心。

    殷莫愁笑。

    李非见她笑得奇奇怪怪,因问:“你笑什么?笑我诡计多端吗!大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江湖把戏,但做人能不能讲点良心,我如此这般重操旧业是为谁!”

    殷莫愁还在笑,难得溜须拍马地道:“哪敢笑话燕王,您真是能文能武、当代诸葛孔明,您要入朝为官,真就没刘孚什么事儿!”

    李非怕她身上还有伤,也不敢乱碰,只点点她的额头,以示不满。其实他只把话说一半,另一个传闻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最后将披风掖紧又紧,就像以前给她盖被子似的,好似生怕她吹个风就着凉,将领子拉拉,恰好遮掩住殷莫愁脖颈上那醒目难堪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咬痕吻痕。

    外面的喊叫声已经停,想必敌人已经被全部控制。

    兵部尚书顾岩率先进来,看见殷莫愁全须全尾,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几乎也要喜极而泣,深深行礼,才道:“禀报大帅,外头清理干净。匪徒七百三十六人,杀死四十八人,其余全部俘虏。申屠然已死,尸体就放在外面,为楚伯所杀。不过匪首谭鲲还活着,我们可以带回去好好审。”

    李非关切地问:“楚伯人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顾岩:“楚伯先离开,走之前,他让我带句话给燕王,他说,岭上的云,聚又散,散又聚,世间人事,莫不如是。他说差点害死殷帅,心中有愧,等以后再找你们。”

    李非微恼:“什么岭上的云聚散,我还要找他算账呢。”

    殷莫愁劝慰他:“别怪楚伯,他帮我很多,这些日子,多亏有他——我们走吧。”

    终于将恢复大帅身份,殷莫愁像变个人,眉目都冷厉起来,她清清嗓子,大步迈出,春梅冬雪均紧随,图拓亦为这强大的气势所夺,在她快经过时,往后退让半步。

    顾岩护送她走出去,一路汇报说:“之前燕王让人假扮您,跟在替身身边全是您的亲兵,都交代过,他们会守口如瓶,保证不会漏出去半个字。”

    殷莫愁对他办事很放心,点点头,缓缓道:“除被俘,外面是否还有关于我的其他传闻?”

    顾岩一顿,心说: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岩是殷莫愁麾下头号大将,因其治军经验丰富,又稳重可靠,殷莫愁将其调入中枢,接替程远为兵部尚书,成为军方二号人物。殷莫愁何其敏锐,看顾岩的表情陡然凝滞,就知道。

    “什么时候?”殷莫愁问。

    “属下离京时,陛下亲口和我说的。当时我身负营救您的任务,陛下就只对我一个人道出真相。”顾岩有点不敢直视殷莫愁。

    他变,以前可以背靠着背杀敌、宿醉到天明的同袍,变得有些拘谨,连并肩走出去这一小段路,他都刻意保持距离。

    殷莫愁忽然顿住,她这一停,所有人都跟着停下来。

    殷莫愁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亲手推上位的顾大尚书,问道:“是否你也觉得,女人不配做将军,我不配做你的上司?”

    殷莫愁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事说事,从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因此顾岩愣愣,等反应过来上司的意思,慌张地道:“大帅言重。您的实力有目共睹。也许身份是假的,但您的功劳,咱们一起过的战役、一起流过的血,绝不会是假的。我老顾心里崇敬您,尤其得知您还是女人。我感到无比惭愧——”

    “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介女流,所以感到惭愧吗?”得知顾岩一如既往的忠心后,殷莫愁无奈地笑笑。

    “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看不起大帅是女人的意思——嗨呀!都怪那些死人给我出的馊主意,说大帅是女人,咱们男女有别,又说大帅还未婚嫁,而我孩子都两个、迈入不惑之年的糙汉,让我见到您不要得意忘形走太近,给大帅招惹闲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世俗礼教的话从武将嘴里说出来,就像糙汉扮名伶似的,唱的人别扭,看的人更别扭。

    殷莫愁失笑:“原来顾尚书觉得自己如此潇洒英俊,能给我招来闲话……还有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迂腐……咱们这么多年的生死情谊,现在就怎落得个男女有别?哎,你们这些男人整天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

    顾岩更慌,双手跟战场上挥令旗似的:“嗨呀!我嘴笨,越解释越乱!”

    他这么一慌,殷莫愁又笑。

    顾岩悄悄瞧,以前只觉得自家大帅英俊秀气,现在将她当作女子,她笑起来的样子真令人心惊。

    他想起北境有座烽火台所在的悬崖,悬崖峭壁上有成千上百个鸟巢,白色巨鸟迎着朝阳,盘旋于天空,它们美丽的身影倒影在水里。

    殷莫愁与顾岩常常巡军经过那座烽火台,每遇此景,她和几名将军都会放马饮水、停下观赏,白色巨鸟围绕在他们周围,他们也好像和鸟儿一起飞翔,那感觉终身难忘。

    置身于危险,看似触手可及,却是永远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深丽洒然,迷人极。

    但殷莫愁却在想,顾岩是麾下最稳重的将领,对得知她是女人的真相竟也不知所措、进退失据,更何况其他将军?

    她眉梢一挑:“你刚才说他们?”

    顾岩如实招供:“就是王琛、乔尧他们……”

    殷莫愁疑惑:“陛下只告诉你一人,他们怎么也……”

    “其实自传闻一出来,兄弟们就已经认可七八分。”顾岩委屈巴巴地看着殷莫愁,“大帅,咱确实都是些只会战的糙汉子,但您不会觉得我们还是瞎子吧?”

    这些将军们怎可能是瞎子,他们非但不瞎,还是战场上目光如炬的老鹰和狼。她总带着春梅冬雪两名侍女在身边,尚可解释为殷家少爷是个细腻人、生活讲究。但她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却从没和他们同出过恭、洗过澡;她受伤时,军医每次出现都目色匆匆,诊疗时,春梅冬雪也会清场,不允许旁边有人,即使最心腹的几个大将也不能进来探望;作为女人,她在力量上有短板,比如她擅射箭,却从不拉需要蛮力的硬弓……

    还有她超常的毅力,为胜仗不要命的拼劲……

    如果她是名正言顺的殷家继承人,大可不必这么费劲证明自己的实力,以获得无可争议的权威……

    那些将军们和她可谓朝夕相处,怎么会没察觉异样之处。只是他们对她都敬仰如神,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她,追随她,从来不可能去怀疑她的身份。

    但自从“大帅是女人”的传言流出后,曾经与殷莫愁守望相助、同生共死的将军们,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都几乎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同时发出一声“哇,原来如此”“我真是猪脑子,怎么没早想到”的感叹。

    顾岩长叹:“其实大帅早在北境时就可以告诉我们身份,我们可以性命担保不泄密,您也不必瞒得那般辛苦。”

    “并非我信不过你们。既然你们并不因身份质疑我,那么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反而还要你们为我保密,徒增负担和烦恼。”

    顾岩知道这是为他们考虑,心中感慨无限。他忽然觉得何其有幸,上司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女子,能率领他们冲锋陷阵,也为他们考虑细节。

    殷莫愁嗔怪顾岩:“你也是,我不问,你们一个两个是否根本算瞒着我?”

    顾岩挠挠头,立马甩锅:“这是燕王的主意,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什么令掌握实权的堂堂兵部尚书对一个闲散王爷唯命是从?殷莫愁心里疑惑,李非哈哈:“已经没事,我都摆平。”

    在图拓身边的唐迪邀功地喊:“大帅放心!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已经去见阎王!”

    殷莫愁心里一咯噔,果然,是李非大开杀戒,使用一些可怕的江湖手段,所以连顾岩也心悦诚服。但这些李非不会说的,在她面前,他永远温柔体贴、风趣幽默。

    转眼已经走出山洞,殷莫愁一点也不想回望这个囚禁她十多天的地方,仍大步往前,立刻就出现在众人视野。

    孟海英激动地大叫:“大帅到!集合!”

    关西虎嗓门洪亮,令全场的人都顿住,士兵们迅速集合,原本负责看管匪徒,在呼呼喝喝叫他们“老实点”的士兵们也都自觉地停下来。这次跟来还有不少陇右道和附近的官员,几时见过这种大场面,个个伸脖子张望。

    令殷莫愁意外的是,黎原与昭阳公主竟也赶过来,不过他们身份金贵,只乔装扮,装作殷府亲兵,混在孟海英身后。昭阳看见殷莫愁,眼泪哗哗地止不住,黎原则神色肃然,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朝上司行注目礼。这边罗悦香将军也没好哪儿去,连完整的“大帅回来”都说不清楚,惹得罗啸第一次嫌女儿丢人现眼。

    殷府亲兵都训练有素,很快形成整齐的队伍。罗啸与各地镇军将军也都集结过来。

    李非为她穿上的是一件玄色披风,特殊的金丝绣着走线繁复的花纹,乍眼看去十分显高贵雅致,但只要细看,披风合起来竟是一头张牙舞爪的麒麟。

    麒麟龙头狮尾,代表一品武职,这金丝又只能皇家使用,任何人不得擅用,否则以大不敬罪论处,除殷莫愁。

    皇帝对她宠爱超过任何一名皇亲国戚。

    这头傲然又凶猛的金麒麟无疑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殷莫愁平素低调,很少穿这么张扬的衣饰,但这次李非大张旗鼓要为她抹去被俘的事,找个替身,特地让替身穿着这惹眼的金麒麟招摇过市。

    李非很懂她,玄色披风恰到好处掩饰大帅多日的疲惫,也掩盖她原本身上的血渍和伤处,她从背到腰腹线条紧致流畅,玄色显高又显瘦,神兽金麒麟盘踞于前,似蕴含着巨大力量。

    她只原地站着,就自有一股凛然不可靠近的强大气场。

    殷莫愁高挑挺拔的身型,眉目之间的威严,在这身披风加持下,更有赫赫威仪,完全符合天下人想象中执掌百万雄狮、战无不胜的大帅形象。而她如今的削瘦,脸色冷冽,更为大帅形象平添冷漠和戾气。

    晨曦中,王者归来。

    前面罗悦香太激动,弄得孟海英只好硬忍着哭腔,喊道:“大帅威武!”

    这一声落,所有士兵跟着山呼,尤其是前面殷莫愁的亲兵,北境杀出血路的精兵,军容军姿整齐划一,见到大帅更是斗志昂扬,每一声高喊都强悍而高亢。

    山呼威武,地动山摇,响彻云霄。

    累归累,在经历暗无天日的关押后,还能再听到将士们胜利的山呼,殷莫愁感到恍如隔世。

    这还只是小规模的队伍,已如此震撼,难以想象当年执掌数十万北境大军时,在点将台上的殷大帅该是如何举世无双的气场。

    被抓的匪徒们何曾见过这场面,刚才还扭来扭去,有的还在油嘴滑舌,这下全吓懵,个个噤若寒蝉。

    天下兵马大元帅嘛,人人都听过,但听归听,看见却是另一回事。这是鼠目寸光的他们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殷莫愁。可谁都无法将两天前那个夜晚和现在联系起来。

    接着她继续往外走,黎原和昭阳拥上前,碍着人多,殷莫愁只能隔着外人悄悄朝昭阳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惹的昭阳又哭又笑。

    继而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带一群官员来见礼,说些“大帅凯旋”“前无古人”“百姓之福”之类的吉祥话。他们都是刘孚派系的人,见着殷莫愁毫发无损,一点也不像被俘虏的样子,又亲眼见到龙隐门最后的势力也已剿灭,门主被一剑穿心,这一下,大元帅的军威更盛,这些人一个个心里酸溜溜的。

    所有人都目光都在她这里,谁也没注意到最后出来的图拓王子被唐迪悄悄带走。

    众人都簇拥着她,气氛热烈。

    李非却有点担忧。

    殷莫愁这段时间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伤病初愈,外人看似威风八面,实则虚弱得能一推就倒,撑这么久已然不容易。李非顿时有点后悔这次带来的官员太多,害她要应付。

    她边走边和陇右道太守万德说话,谁都没注意,在经过一群匪徒时,忽然有个身影猛越出来,一下子冲到她面前。

    李非最先反应,挡到前面。

    这些匪徒都被唐门弟子下毒,已没什么威胁,看守的士兵又拿绳子将他们一个个串起来,按理说是不会有人能挣脱。

    但谭鲲武艺超群,偏偏就挣脱出来。

    官员们吓一大跳,纷纷后撤,场面一时骚动起来。李非和顾岩同时越出,并排将殷莫愁护在身后,这么多人在场,谭鲲根本什么也做不,几乎同时就有士兵前来,将谭鲲制服。

    匪首谭鲲被压在地上,脸却极力朝上,仿佛要再看一眼殷莫愁:“大帅不要我吗!不是说好今天由我送您一程!”

    殷莫愁嫌恶地绕开他,根本一眼都懒得施舍,完全将其视作空气。

    她自顾往前走,谭鲲却忽然发出阴恻恻的狂笑。

    崔纯身上带伤,原本不想引人注意,走在队伍最后面,不知为何,他忽然像发现极大的危机,在后面大喊:“堵住他的嘴!快点堵住!”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谭鲲已经高喊:“殷帅前天晚上怎么向我求饶的难道忘吗?您靠在我怀里,明明说什么都依我!无忧!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听到自己的真名,殷莫愁脚步一滞。

    李非却目光一凛,脸色骤变。

    面对殷莫愁,他什么都不敢问,怕勾起她难堪的回忆,原本想着事后他再暗中揪出欺辱她的人,为她复仇……

    崔纯说得对,这种极端恶徒,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按理说已经被抓,命在旦夕,求饶还来不及,谭鲲偏偏反其道而行,往找死的方向狂奔,仅为获得一时一刻的“刺激”。

    崔纯还说,要殷莫愁将脖颈的牙印当作警示,那样尖利而明显的伤痕,难以抹去,带着强烈的占有与毁灭意味,足以时时提醒她,不要承认自己是女人。

    永远不要承认。

    这样的警示,殷莫愁听进去,本只暗暗放在心里,现在却又被谭鲲高声喊出,喊得人尽皆知。

    崔纯已经跑起来:“别听这个死变态胡言乱语,堵住他的嘴!快!”

    士兵们身上没有现成的布团,七手八脚去捂住嘴的,还反被咬伤,最后硬是又上去几个人,将他的头强摁在地。

    但谭鲲武艺高强,力大如牛,拼着找死的精神,边吃土还边喊:“我烂命一条,能尝到兵马大元帅的滋味,我值哈哈哈!”

    殷莫愁只是停在原地,始终没回头。

    直到空气中响起破风声。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短而急促,是雀心。

    李非一直随身带着殷莫愁送他的那把雀心,还是去年为帮她从图拓手里抢回雀心而“撒娇”向她讨来的。殷莫愁没送过他什么东西,所以李非就将它当作爱人的定情礼物,日日随身带着。这些日子他想念她时,就拿出来看看,手柄处都快被摸出一层包浆。

    雀心力道不亚于正常弓箭,又是近距离击发,一下便射穿谭鲲头颅,恶贯满盈的变态立死当场。

    “孟海英!”李非喊道。

    “末将在!”

    李非将雀心缓缓收入袖中:“我改变主意,不审这些人,我要现场所有匪徒都死,统统斩首,一个不留。”

    他原本定的计划是将匪徒关押起来,秘密审讯,以查出同党余孽,务求将龙隐门剿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但现在看来,有些事,比天大。

    这回孟海英领悟极高,他立刻布置人手,将这些匪徒赶入山林深处行刑。

    穷途末路的匪徒开始大喊“饶命”,又为活命,喊些“我们没有碰大帅”“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是谭鲲一个人抱着大帅出去”之类的话,不说还好,愈说愈发欲盖弥彰,叫人遐想。

    一两个人胡言乱语也罢,但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话,而且竟碎片似地还原那晚的事,但这些匪徒又没有看见谭鲲抱着殷莫愁出去后发生什么,仅凭着理所当然的猜测,添油加醋地把责任都归到已死的谭鲲身上……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哗——官员的人群里爆发窃窃私语。

    他们对传闻本就半信半疑,现在又听这些,一个个也用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投向殷莫愁。

    李非真后悔为什么把这些人叫来。

    同为女子,昭阳被匪徒们的描述吓得发抖,黎原生怕她难以自控,赶紧带她悄悄后退,以离殷莫愁更远一点,不被众人注意,他们是驸马与公主,按理应该在灵州等待好消息,不可能随军剿匪,除非是来接人的。

    崔纯说得对,丑陋而明晃晃的伤痕将是谭鲲代表着这不公世道给她的警示。殷莫愁感觉被谭鲲咬开的皮肉阵阵抽痛起来。

    该死的眩晕症又在这时发作。

    殷莫愁环顾四周,人影开始出现重叠,热烈的讨论传入耳里有些模糊,但能听得出在质疑今天是否一出戏,殷莫愁其实是被俘虏过。又有人说,她根本不是殷莫愁。

    当朝宰相刘孚与她是政敌死对头,这些官员大都是刘孚的人,陇右地处偏远,能被外放到这里当官的,也不算世家核心成员,但即使是他们尚且能有这么多非议,她如果回京,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漩涡。

    李非简直悔得肠子青,恨自己自作聪明,为什么要带这些王八蛋来观战。这让他想起和她在画舫重逢时的情形,他乱她的计划,强行搂着她跳江,自己还以为在英雄救美呢!

    笨蛋!为什么总是好心办坏事!

    她一向最能判断形势,在形势不利时鼓舞士气,战场上面对过这样的场面太多,只要有利于战局,再危险的事她也敢做,再冒险的决定她也敢下。面对这样突发情况,就该像李非那样,快刀斩乱麻,杀光所有匪徒,让他们永远闭嘴。

    但知情者已不仅限于他们。

    殷莫愁身体和心里都感到翻江倒海,是要向传闻屈服,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假扮下去。她从未遇到这么难以决定的事,本想回京后,再与皇帝好好商议。

    到她这个位置,做任何决定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朝堂的制衡、权力的更迭、军心的稳定,多少人的沉浮荣辱都系于她一人身上。

    她也知道,只要她表现的强硬一点,这些官员至少不会当着她的面议论纷纷。刘孚和世家领袖们当着她的面尚且不敢太过分,何况这些小鱼小虾。她在心里默默把“本帅就是殷莫愁”念一遍,然后提一口气,开口道:

    “这些都是敌人的阴谋诡计而已……”

    完,剩下的话,她完全说不出口。眩晕症令她产生幻听,崔纯喊她“无忧、无忧”的声音出现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不是殷莫愁,她是殷无忧。

    而周围尚有无数声音——

    “原来殷帅被糟蹋,啧啧……”

    “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这女人可真是猛……”

    “我说怎么以前传殷帅是龙阳,原来她是女人……”

    到处都是低语声、质疑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射来。

    殷莫愁向来冷静,这时却心烦意乱,完全不知怎么办,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抉择的事,如何向百官解释?自证?一个个要被斩首的匪徒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地这么说,她还能辩驳什么?

    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尤其眩晕症这时发威,她都快烦死。尽管竭力控制,殷莫愁仍还是站不稳,摇摇欲坠。

    “大帅!”

    因李非在处置斩首的事,只有顾岩离最近,刚才还在唠叨“男女有别”的兵部尚书无暇多想,双手扶住她,就像他们以前在战场那样扶持。

    旁边的人又是“哇”一声,开始议论起顾岩与她的关系。

    继而又说:“军中都是男人,殷帅真是艳福不浅……”

    “听说她本名叫殷无忧……”

    “北境军原来这么混乱吗……”

    “将军们竟靠这个上位,啧啧啧……”

    经过兵制改革,殷莫愁将原本受世家系统控制的各地镇军之权收到囊中。这次来支援的几个镇军将军都是顾岩亲手栽培的年轻人。他们原本在军中品级并不算高,与殷莫愁也接触不多,乍听见这一连串恶毒攻讦,似乎都产生疑虑……

    她与罗悦香情况大不相同。

    罗悦香是从小就以女儿身大大方方地生活在军中,一直由罗啸看管。但殷莫愁却女扮男装二十年,独立领兵,而后一步步攀上人臣高位。陇右军只是地方镇军,殷莫愁却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这其中可供挖掘的有关权力的秘密和流言太多。

    顾岩吓一跳,一时间不知要继续扶着她还是不扶,铁的将军头上都微微冒汗。在他心目中,大帅仗豪勇,朝廷机谋亦不逊色,是天下无敌的人物。

    可是如今,却要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狗屁“女子清誉”所累吗?

    行伍之人最讨厌“软刀子”,顾岩光听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都觉得烦透。好在春梅冬雪及时上前,顾岩才将人交出去。

    殷莫愁站稳,正好穿过人群,见到一双温柔的眼睛,那眼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自责、担忧、难过。

    还有滔天的愤怒。

    周围的议论声不停,像海浪一波一波,殷莫愁以前要习惯被人拿“男男”之事诽谤,现在又要被人拿“男女”那点破事做文章,实在无语。苍蝇不咬人,但有千百只苍蝇同时在耳边嗡嗡作响,也是够烦的。

    她本就十分疲惫,眩晕症一犯,脑袋像有重锤敲,砰砰作响,疼得她不得不以手扶额。

    就在这时,李非已经赶过来,他再次将她搂住,那蓬勃的胸膛、那檀香味,是她最熟悉的,李非只见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微微闭着眼,贴得这么近,都能感受都那副薄薄的身板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别吓我,莫愁?”李非低声唤她。

    但殷莫愁紧紧锁眉,并未回应。李非被吓坏,以为她身上哪里还有重伤,又不敢这时撩开披风为她检查,又惊又怕又无助,只能紧紧搂着她,一时间觉得山林雪气的冰寒直透骨髓,冻得全身血液都要凝结。

    李非连声叫着:“莫愁!莫愁!你醒醒!”

    “没事,没事。”殷莫愁终于睁开眼,用眼神示意李非不要紧张,嘶哑道,“只是老毛病,休息一阵就好,都是小事,你不必大动干戈……”

    李非一听就知道她原来犯眩晕症,小心翼翼把殷莫愁搂在怀里:“好,那你乖乖的,靠在我这里,啊?今天的事交给我摆平。”

    摆平什么?他已经有“杀人灭口”的前科,殷莫愁心里一咯噔,她的话这家伙根本没听进去。她不生气,但他早已气疯。

    殷莫愁勉力抓着他的手,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李非全身:“不是,你要干嘛?不要乱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管不的,我都习惯……”

    习惯什么,习惯被人侮辱诽谤吗?李非忍着强烈的心痛,温柔地断:“别费神说话,听话?一切有我呢!”

    殷莫愁面无血色,经历这么多事,已经太累太累,体力实在支撑不住,连再多说两句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李非胸前。

    这一下,李非心中如滚油浇过一般,哪里还能顾及其他人死活。随即,他神色变得坚定,眼中有杀气,双眼四下一看,凌厉目光扫过各处,脸上变得冷酷起来。

    他一手仍温柔地搂着脆弱的爱人,一手却悍然举起雀心。

    只听李非的声音蓦地抬高,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大声说:“都给我闭嘴!”

    经过这段时间,李非领钦差的圣旨办事,许多人已经知道他就是先帝的庶长孙燕王,见他为殷莫愁挺身而出,低声私语议论。

    而李非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接着抬手一射,咻,不远处一个议论得最欢的中年官员立刻面部中箭。

    李非箭法极佳,这一箭只射烂他的嘴,并没有要其性命,但已叫那官员疼得满地滚、惨叫连连。谁能想到燕王殿下在外闲云野鹤许多年,一出手就如此蛮狠,随意杀戮,个个吓呆。

    “我说过,叫你们闭嘴。”李非的声音带着绝对的威压,穿透过每个人的耳膜,四周人人惊惧,再也无人敢出声。

    他说:“京城的人都知道,殷帅喜欢男人,巧,本王也喜欢男人!所以现在,我们俩是一对!老子甘当大帅的男宠,谁若再造谣她是女子……”

    初听李非这番话,饱含赤诚与爱意,堂堂一个王爷公然承认龙阳,然而听到后面语带威胁,又见他手中缓缓移动手中短弩,显然在寻找下一个处罚对象,个个心中不由惊惶,连陇右道太守万德都吓得连连后退。万德并不算刘孚嫡系,又因为儿子的事被黎原招揽,自认为算是殷帅的人,这时也生怕他狂性大发,殃及自己。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李非目光直射过去,所有人又闭上嘴,他继续说:“本王爱她敬她,殷帅就是殷帅,全天下只有一位大元帅……她为这个天下做多少事,你们这些满口礼教之辈,又为天下做过几件好事?除听信谣言、捕风捉影,除会党争内斗、钻营溜须,你们做过什么?!

    龙隐门的老巢就在陇右,龙隐门门主足足窝在陇右近五十年,你们都瞎,没一个人看见?殷帅身先士卒、剿匪艰辛,你们不好好反省自己的无能,却在这儿说些什么风凉话肮脏话!

    我再说一遍,殷帅是英雄,是比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勇敢的英雄……”

    李非说到此处,喉头微哽,随即继续说:“她坚强,心里永远想着天下人,却没有她自己,但本王心里只有她!我发誓,你们谁乱说话,本王一定会射烂他的嘴,谁乱写东西,就砍断他的手,想告御状,就抽他的脚筋!本王无官一身轻,黑道上有得是我的人,你们谁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他眉眼的杀气越来越浓,脸沉如水,明眸如墨,此时的殷莫愁倒像看得开的江湖游侠,他才是那个执掌生杀予夺的恶神。

    李非在江湖长大,本就亦正亦邪,此刻邪性已经完全占据他的心。

    像是为响应李非可怕的气场,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响起阵阵哀嚎,想是孟海英开始对所有匪徒开始斩首行动。众官员听见这修罗地狱的惨叫,又见燕王手里的短弩慢慢转圈,每个人都被瞄准,吓得几欲四散而逃。

    几个年轻的镇军将军也都想通似的,分别下令,将这些地方官员团团围住,亮出兵器,仿佛今天要是不向殷帅磕头认个错,下场将和那些被斩首的匪徒一样。

    李非与顾岩对个眼神,后者郑重点头。殷莫愁见,心中惊惶,这两人疯吗,竟直接越过她,向世家集团宣战!

    而李非目色如血的表情,殷莫愁恍然想起昨夜发狂的崔纯。

    这场战役实在改变太多人。

    李非的骨子里温柔而包容,是因为美好的童年治愈着他的一生。

    而她这一生都弥补为童年放下的错误。

    但现在李非又为她,放弃自由与对生活的热爱,卷入朝堂,大开杀戒,几欲成魔。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殷莫愁叹口气,“算吧,都把兵器收起来,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盯着殷莫愁,不知她什么意思。

    他为她已经做得太多,甚至睁着眼睛说自己是龙阳这种有辱皇室威严的瞎话,四目交投,她眼里流露出感激,还有抱歉,像是再说:既然在劫难逃,就不再累及你们……

    李非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温柔、坚定、哀婉、决然,这一眼看得他心跳都仿佛停止。

    殷莫愁此言一出,并非一时意气,她想很久,终于想通——

    事到如今,文官集团和军方都已知晓她的身份,她再这样李代桃僵下去,意义何在?

    保守秘密是件难事,以前只有皇帝、昭阳公主和崔纯寥寥几人知道,但以后呢,难道要她麾下的将军们个个学李非睁眼说瞎话吗?朝堂之上,刘孚又将多个攻讦她的话头,到时双方争论不休,崔纯为她,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当,也要削尖脑袋挤进刘孚的势力圈,何苦来的?

    今天的事,很快就会宣扬出去,难不成要用崔纯出的馊主意,将非议她身份的人杀光?

    现在的李非和昨晚的崔纯几乎是同一个样子,被仇恨与屈辱控制,大开杀戒又如何,仅仅为昭示“殷莫愁”不可撼动的权威,在史书上留下“殷莫愁”三个字吗?

    以权压人,让全世界陪着她演,父帅与弟弟会想看到这样自欺却欺不人的结局?

    扪心自问,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如今,固然向弟弟赎罪是初心,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动力吗。

    一个人即使有再大的忍耐力,也不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做着自己厌恶的事,而且还做到完美的地步。

    刚开始代替弟弟的那几年还不习惯,但渐渐地,她开始喜欢上戎马倥偬,挥斥方遒的生活。

    少年有梦,保家卫国。

    铸就帝国之剑,宏大的梦想照进少女艰辛的军旅生涯,成为苦涩救赎之路上唯一的光。

    但如今,四海升平,大宁似乎已经不需要她这柄利剑。

    几乎是同时,脑海里响起反对的声音,崔纯的警告言犹在耳——

    “世上有千万个谭鲲,永远不要承认你是女人。”

    “命运是翻云覆雨的手,你一定要做这只手的主人!”

    脖颈的伤处时时抽痛,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提醒着,世人会怎样对待她这么个特殊的女人。

    最终,强大的理智与无我的精神引领殷莫愁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奇异地,作出决定的刹那,她的心反而宁定下来,连眩晕症带来的痛苦都刹那间被严严实实盖住。

    她看着仿佛杀神转世的李非,心中澄明,再也没有半分犹豫,从他怀中挣开,对众人毅然说:“都不用猜,也不必替我隐瞒,我的确是殷无忧。”

    此话一次,诸人皆大为震动。

    殷无忧,李非默念着她的真名,老殷帅取这名字,应该是希望她一生无忧吧。可讽刺的是,许多年来,她没有一日乐而忘忧。

    她继续说:“我是殷莫愁的孪生姐姐。而真正的殷莫愁,我的弟弟,二十年前因我而死。二十年,我代替他的身份为国尽忠,只希望能为弟弟留下一世英名。现在看来,我又辜负他。”

    殷莫愁看看李非,又将视线缓缓扫过老部下顾岩,最后停留在那些年轻的将军们身上:“你们不必再为我争执,我个人荣辱丝毫不重要。回京后我就会向陛下请罪,辞去官位,上交虎符,自贬为庶民……”

    顾岩听着大为感动,好一个“替弟弟从军”,好一个“不计个人荣辱”,他就知道,自家大帅女扮男装这么多年,绝非是贪图功名利禄。

    这身份,有她挥洒过的汗水与血泪。

    有在这个位置上承受的心惊胆战,有万众敬仰的目光。

    有面对无数生命在眼前消逝的叹息与悲悯,有暗生情愫却求而不得的无奈。

    唯独没有嚣张的少女本可挥霍的恣意,以及可依靠的港湾。

    好在有陪伴她的义兄和将军们,有送她远行的皇帝叔叔。

    大元帅这个身份已经是她最重要的生命构成。

    她在这副“大元帅”的躯壳中成长,但经此一役,虎符还是那块虎符,她都再也回不去那个躯壳。

    在奔涌向前的时间长河里,寻觅一处永恒之地,何其难。

    即使李非甘愿以男宠身份、无名无份地陪着她,即使每一个爱她的人为她向天下人撒谎,但要将她以前的日子完全复刻重现已不可能,用越来越多人的谎言来编织的,至多只是从前一小片影子罢。

    周围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活在尘世间,没有人可以莽穿世俗流言的枷锁,就像殷莫愁所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靠武力也管不住的……

    但李非却恍若不觉,他看着她的双眼,她也看着他。

    李非震惊又心疼。

    龙隐门已经剿灭,图拓也已臣服,从此四海升平,内无忧外无患,劳苦功高的大元帅本该躺在“功劳簿”上,过着受人顶礼膜拜、享享清福的日子……

    他一点也不介意名分,真的,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他巴不得给殷莫愁当一辈子“男宠”……

    但她这样一承认,又将面临多少的弹劾、诽谤和侮辱……

    哪有那么美好的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到时政敌们只会盯着她的“过”加倍攻讦、落井下石。她的雷霆手段处置过不少人,到时又将有多少仇家伺机报复。还有拼着一死也要寻求刺激的谭鲲之流……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女人,甘愿放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泼天权势,不计个人荣辱、不顾自身安危,只为让爱她的人们可以过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但他发现,因为卸下大元帅的身份,她的表情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他忽然想起她说过,她的理想不过只是做一个太平世界的悠游客。

    霎那间,李非也想通,长出一口气,杀气褪去,轻轻地笑。

    四目相对,仿佛一眼千年。

    殷莫愁几句话带来的震撼久久不平。

    殷府的亲兵都自发半跪下来,他们从北境一路追随她到京城,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当时殷莫愁自甘被俘而逃生的,口中高呼:“我们誓死效忠大帅!”

    孟海英这时刚刚回来,才知道发生什么,嚎道:“大帅不要丢下我们,大帅去哪儿我孟老虎就去哪儿!”

    在场的除殷莫愁,文臣武将中属大理寺卿崔纯与兵部尚书顾岩身份最高。

    崔纯远远地看着她,眼湿湿地笑叹:“傻妹子,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着想呢。”

    从女扮男装到恢复身份,她都是为别人。

    顾岩则朝她行军礼,半晌,郑重地道:“大帅如果卸甲,我也辞官。”

    兵部尚书说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作为兵部侍郎,黎原也想说出和上司一样的话,但碍于场合,他只能遥望着。昭阳则依偎在他怀里,再次哭成泪人。

    罗氏父女深受感动,尤其是罗悦香,自己就是女将,因也行军礼表效忠。陇右道太守万德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徒留身后一群官员面面相觑。

    一时间,殷莫愁身前哗啦啦半跪一片。

    不同于之前的山呼威武,这次,山林鸦雀无声,他们脸色平静,因为发自内心,更富决然与真情。

    “你们的心意,我很感动。”她不禁红眼眶。

    她对任何人都带着一丝冷淡,一份疏离,对任何事都那么举重若轻、镇定自如。她极少生气,谭鲲的侮辱、外人的诽谤,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但她也极少高兴,情绪几乎不怎么波动起伏,位高权重练就她的喜怒不辨。

    表忠心的话听过太多太多,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但这一次不同。

    她心坚如铁,不畏世事艰难,却被这份情义动。

    女子一旦有大格局,便会显现出格外与众不同的英气,如同云收雨霁的晴天,云深见鹿的湖泊,海蓝见鲸时的肃阔壮美。

    她的心里只有家国天下,寻常情爱都只能占据一点位置。

    虎符可号令天下兵马,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铁牌、一块死物。她可以抛下大元帅的身份,但有些东西,永远也无法割舍。

    真正珍贵的,永远是人,是即使毫无血缘关系,但在共同经历过许多后产生的爱与信任。拼命、流干血泪,亦要守护的光和热。

    殷莫愁微微笑着摆摆手,与诸人作别,让顾岩和孟海英直接率兵启程回京。她真的累坏,已筋疲力尽,无力再多说一句话,往为她准备好的马车而去。

    但下一瞬——

    殷莫愁感到整体失重。

    “喂,你干嘛!”殷莫愁低呼。

    众人只见李非将还来不及潇洒独去的大帅横抱起,实实一个公主抱。

    殷莫愁哪有力气从李非强硬的臂弯挣扎,出声抗议:“放我下来。”

    李非恍若不闻,哈哈大笑:“蠢女人。你终于不再是天下人的大帅,而是我的女人啦!”

    就这样,殷莫愁被李非蛮横地抱在怀里,瞬间,温暖的气息包裹她全身。她再次感受到他的火热,就像她在绝笔信里说的,是这股火热动她,令她冰冷的心有一处温暖,足以对抗似水流年、世事无常。

    无论未来是阳光明媚还是漫漫长夜,他们将携手奔赴。

    她笑起来,他也笑,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忍不住朝京城的方向眺望——

    但见青山白浪,千叠万重,恍如梦遽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感谢一路支持和陪伴莫愁的读者大大。

    这篇文其实写了两年,开文时,除了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想写一位钢铁宇直女将军,其他没做任何大纲和人设,都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所以节奏可能真的不太好,框架很散,在这里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道歉。

    按理说,数据扑街,说明不符合市场口味,应该火速完结,然后开下一本。但我还是想认认真真将故事讲完,因为我爱莫愁。

    啰啰嗦嗦到此,再次鞠躬感谢朋友们耐心看完这篇大散文。番外不定时更。

    下本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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