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错改
没有人知道那天小安郎君为什么追着老大和黄璀疯狂暴打,若是为了报当初的仇,那这时间跨度也太大了。
事后,小安郎君专程给他们开了一堂“不可食用”的学识课,并明令他们绝不许捕捉鲮鲤、蛇、果子狸——一开始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听了描述后才晓得原来是牛尾狸。
除去这些他们本就很少碰的,连野兔,野猪之类的都不叫碰,有人忍不住提出为什么后,小安郎君并没有像那天一样十分生气,而是温和地向他们解释这些物种身上所携带了怎样的毒素。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暴打了一顿的甘宁面无表情,他看着现在这个面容温和语气温润的小郎君,忍不住想起那天自己被追着打时对方凶残的面容这家伙果然就是在针对他吧!
甘宁颇为幽怨地盯着苦安,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已经把初见的烂事忘干净的小郎君,其实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是暂时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而已。
可若是如此,他也无需这么尽心尽力帮助自己,以他所掌握的学识,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杀掉他们或许也是轻而易举的。
这堂课结束后,甘宁用手指动了动挂在腰间有些冰冷的铃铛,起身走到苦安跟前,问:“既然你能这般冷静地讲,为何偏偏对我与阿璀施暴行?”
是不是还记着仇?
要是苦安知道甘宁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会大方承认,自己是记着仇的,可惜她不知道,只用慈爱的微笑对他有理有据的胡扯道:“可还记得我说过的‘打一棍棒,给一蜜枣’?”
甘宁虽然秒懂,但他皱紧眉,只觉得苦安这回答敷衍,却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合适。
“所以你就把棍棒挥到了我身上?”
“还有黄璀,”苦安只当是伤了这小混蛋的尊严,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是捉鲮鲤来的罪魁祸首,而你将鲮鲤送来我这里要我做,属共罪。”
“你又是我们的老大,需以身作则,况且,你并未发怒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说明老大你也是在与我配合想必你也是察觉到有错,为让兄弟们有个重视,才会不还手罢?”
这一席话苦安说的很是诚恳,面上的微笑看不出分毫不妥,她把高帽戴在甘宁头上,让他难以起怒。
“哈哈哈,”甘宁却没有如她所想那样承了高帽洋洋离去,而是沉默半晌后,大笑两声沉下脸来,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对她道:“我有时,真不知你是情真意切的在帮我,还是说,只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屈服罢了?”
噢哟,苦安觉得有些好笑,他哪儿来的脸问自己这话?
“这重要吗?”
情真意切也好,虚情假意也好,苦安是什么情感,对甘宁来说重要吗?
因为他想要一匹好马,所以抢走了马;因为他的小弟想要出气,所以就把被抢者推下水,连对方会不会水都是猜测认为会;因为他需要一个教他读书的工具,所以去逼迫一个看起来毫无缚鸡之力的弱势者
别人是什么感受,是什么情感,他在乎吗?
苦安不认为他是在乎的。
“某以为,你在逼迫某的那时,就不会在乎这个。”
这人不冷不热的吐出这句话,甘宁听在耳里,面色逐渐变得难看。
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苦安突然轻笑一声,那双棕黑色的眸子认真看向甘宁,“若我说,我是情真意切在帮你,你可信我?”
是的,我是情真意切想要帮你改变,想要用你的势力改变巴郡,想要用你的未来改变东吴——乃至整个东汉。
说到底,不过是你需要我做教你读书的工具,而我需要你做我改变这个时代的踏板罢了。
甘宁看不懂苦安是什么意思,可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良久,他才张了张唇,说:“我信你。”
如果刚开始只是磨着他百般试探,那经过这将近半年的相处,自己对他已经有信任了。
否则怎么会把那么多事情都放心交给他,而且他也没做什么背叛自己的事情,甚至做的十分出色,无非就是,还有怨气。
“阿璀那日,”他想了想,左右能让眼前这人怨的就是这件事了,“以为你会水”
“我知,”苦安神色淡淡,实在看不出什么波动,“那又如何呢?若罗大哥不发话,你不发话,我便是个沉河的下场。”
“阿璀会救你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除了我,他们都没杀过人。”
甘宁并不觉得杀人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他从来不炫耀自己年少就杀过人,但像这样拎出来说事维护自己的兄弟却不是第一次。
看着少年有些紧张地舔着唇看她,苦安叹了口气,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能用后世的价值观去评判现在,也不能让自己的价值观完全融入这个时代矛盾又疲惫。
“这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都说不定。”
“甘宁。”
被叫了名字的人微微一顿,直呼姓名明明是件不礼貌的事情,可从对方的语气中,他并未听到任何的不敬,蔑视,反而是无比的郑重。
“只是抢劫,并未害人性命,这是你要时说的话。可你未曾想过,被抢的人们,努力在生存时,却被掠走了生存的资源或者说的根本,那时他们又该怎么活?”
“这批货物失去了,或者一船的船工没了报酬,或者船主没了信誉,失了生意的路。”
“这其中,或许有人需要报酬用来填肚,或许有人需要报酬用来治病,但经你们一闹,他们有的饿死,有的病死——是,你们现在还并未动手害人性命,却有人因你们的行为而亡。”
“况且”你们有没有真的杀过人,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苦安顿了顿,像是释然了一样,轻飘飘地瞥了眼甘宁的身后:“你们杀人的行径,在这乱世里是随处都会发生的事情,水贼不杀人,不过荒谬。”
“你说的是,”甘宁的紧张瞬间消散,他突然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漫不经心问:“如此荒谬,你应当是恨极,怎么没抓住这么多机会将我们兄弟一举端了 ?”
苦安给了他个白眼,“白教你了?”
“郡内的权贵觊觎来往的船商多久了?你们还能回馈给郡内的民众一些,换了他们,只会继续不断的欺压。”
“且不说我并无杀你们的心思,即便有也不会这样做,因为你们活着才更有价值。”
这形成平衡的微妙局势一旦被打破,巴郡就不得安宁了。
“并无杀我们的心思?为何?”
甘宁问的太过认真,应该是真的不理解。
“律法虽被视若无物,”苦安垂下眼帘,疲惫之下,就对自己过去所处的世界十分想念,“但我心中有自己的法,若这么做了,与那些滥杀的人又有何区别。”
“滥杀”甘宁无法理解,他摇着头后退两步,觉得好笑,“所以我们不过是你眼中的滥杀之人?”
这样猝不及防地就直面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让苦安有些累,“许是吧,可你们在我眼中,又仅仅是滥杀之人吗?”
就打上一个这样的标签看人,太无礼了。
苦安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甘宁站在原地不知道想着些什么,黄璀垂头丧气地走到他身边,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嗫嚅着问:“小安郎君,是不是厌了我”
黄璀没听清自己老大和小安郎君究竟说了,只是看二人面色都不大好,以为还在争执鲮鲤的事情。
“这事是我不对,但,但我不知道”
“不在你。”
黄璀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
只见他的老大神色复杂朝他看来,语气不太好:“是我们。”
“可我是,真心把他当兄弟对待的。”
那之后,黄璀对苦安更加的小心翼翼起来,就连开玩笑都有些坑坑巴巴的。
真是没志气。黄璀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介意小安郎君是如何看自己的?明明当初自己加入老大后被邻里侧目也并无波动。
是他推小安郎君下水的,小安郎君怨他恨他都是应该,但小安郎君对他和其他人却一视同仁,甚至还教他认字读书,强身健体。
黄璀不是第一次尝到愧疚的滋味,却是近几年来,得到的最难堪的一次愧疚。
都是他的错
“阿璀?”
黄璀如梦惊醒般地跳起来,发现是苦安在叫他,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小,小安郎君,什么事?”
“你近几日神情恍惚,”苦安递给他一片随手从空间摘的薄荷叶,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发生了何事?”
“我”
黄璀接过薄荷叶,看苦安指指嘴巴,明白是要把这叶子含在嘴里,他照做了,薄荷的清爽在口中蔓延开来,配合着冬天的冷空气,让他迷糊的脑袋清醒不少。
“小安郎君,我”
冷气充斥着整个口腔,不知怎么,他鼻子一酸,眼眶一热。
“对不住。”
“小安郎君。”
“对,对不住。”
这句迟来的道歉像开启了阀门,半大的小伙子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哭的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