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伍日(四)
十月初七。
南桂城。
曾经的顺天大将军石熊之长女, 南桂城慈幼院院长,城中著名女混混,在懵懂中猛地睁开眼。
她眼中一片血色, 愕然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在梦中回到了数日前笼罩整个南桂城的无边鬼域中。
片刻,她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之所以满眼血色,是有干涸的血凝结在她的眼睫上。
石青脑袋里嗡鸣作响。
发生了什么?她为何动弹不得?在闭上眼之前, 她是在干什么来着?
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丝微光,女子拼命眨眼, 不只是因为血凝结在眼睫上, 让眼睛分外不舒服,也因为自她睁开眼睛,就一直有沙尘落入她眼睛。
石青想要大口呼吸,但她胸口似有石磨压着,憋闷得很。
她又想要坐起, 这回感到四肢都有束缚, 特别是左手,传达来的形状分外不妙。
脑袋里的嗡鸣渐消,石青可以感受身体一寸寸回到掌控中,同时传回的还有火辣辣的疼痛, 尤其在形状不妙的左手手臂处。
折、好像折断了。
女子痛得冷汗潺潺,缓了不知道多久,在浑噩清醒间来往数次, 神智逐渐能坚持更久,也听到了声音。
一大捧沙尘落下。
“在这里!”
“青娘子?青娘子!”
“从那边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双并不如何有力的手, 将石青从砖块和木板下拖出来。
“青姑姑!”灰头土脸的鱼草本要扑过来,又见石青浑身是伤,上前的脚步一顿,怕再伤到她,只敢站在几尺外哭道,“青姑姑,我还以为你——”
“这是,”石青自感从未有这么虚弱过,呻吟着问,“怎么,了。”
“地动了。”一个近日里开始熟悉的沙哑声音回答她,“你给压在了屋子底下。”
说话的,是曾经顺天大将军石熊的大夫人,也是在出生时差点溺死石青,石青六岁时又将她赶出家门的,她的母亲。
而周围那些拿着铲子,或者徒手扒开砖块的人,是她父亲的几个姬妾。
四天前,顺天大将军石熊,作为邪神化身,给东皇陛下斩杀。南桂城内乃至整个滔州一片混乱,各县驻军叛乱,无数自诩有勇有谋的人,想要在这十数年未曾停歇的乱世里掺一脚。
他们野心刚刚生出,就像遭遇滂沱大雨的火苗一样,给浇灭了。
少司命娘娘降下神谕后,竟并未直接离去,指派了坐下数名仙子,联合各县巫庙主持,强行收服当地军汉。
可惜她们并不知晓具体该如何管理一地,而石熊手下能用的人,偏生是石熊死后野心最多的一批,不服顺,不好用。
混乱一日后,竟然是常年困在顺天大将军府后院一隅的大夫人,伸出援手。
大夫人多年不曾出声,许多人忘记了,她本是官家小姐。
且不是普通官家小姐,是少时素有才名,叫上任当官的父亲带在身边,充当半个幕僚的官家小姐。
大部分事务,这位妇人处理起来,明显生疏。可无论如何,都比巫祝们好。
这些本与石青无关,她和她母亲早是陌路人。
但少司命娘娘座下的仙子们,先是因为她之前那番机缘认识了她,又因为她是慈幼院院长,对她多报了几分好感。
“慈幼院的孩子们,怎可继续在那个又破又旧的小院子住下去!太潮了,还有虫子,继续住会生病的。”
仙子们这么说,认为整个南桂城最好的住处,就是顺天大将军府,刚好将军府里许多仆从遣散,留下不少空院子,她们便直接劝说慈幼院搬进将军府。
石青不想和大夫人见面。
但搬进将军府,确实对孩子们更好。
慈幼院里,恢复小鬼真身,最后前往冥土轮回的孩子们,占据一半多。剩下的,活着的弟妹们,石青想让她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日子就要变好了,百般纠结后,她到底同意。
于是,将军府里一小片地方,划给了慈幼院。
虽说两边相隔挺远,但石青与大夫人的接触,无可奈何地多了起来。
原以为已经忘记的声音,再度记在了心间。
现在回响耳边,叫石青不由恍惚。
她茫然半晌,才理解了大夫人的话。
“地动?!”女子猛地挣扎起来,“孩子们呢?嬷嬷呢?!”
大夫人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留一个姬妾给石青洗脸擦嘴喝水,就让剩下的女眷,去继续搜救。而她本人,则毫不温婉地、有若泼妇地,和另一拨人争吵起新一批空出来的人手,该分配去哪里。
得不到回答,石青充满哀求和期冀的目光,落到鱼草身上。
小丫头浑身一颤,泪流下来。
好半天,她哽咽道:“是我,没保护好妹妹弟弟,是我没保护好嬷嬷……”
石青脸色,一下子比她刚从废墟下救出来时,还要惨白。
女子眼神焦点涣散颤动着,半灰半白的黄昏天幕上,形状奇怪,整齐犹如一块块田垄的火烧云,倒映在她虚无的眼眸中。
这或许真的是个梦。
躺在碎石间的石青嘴唇微微开阖,气若游丝地呢喃。
“说好,说好,日子就要变好了的……
“呢?”
天星城。
顾泉低声唤道:“娘,娘。”
王慧拉紧风帽,低下头,不再注目空中形状犹如一排排田垄的火烧云,没说话,轻抚儿子的发顶。
脚底的大地时不时还会轻轻震动,但比起昨晚的地动山摇,已经好多了。
一身素缟的王慧,昨日带着儿子,投奔到了娘家。
因为拿着天星城巫庙主祭给的凭信,说以后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找他,王家还是接受了她这个寡妇,让她住了下来。
楚州人还没弄明白,家里参军的汉子还好好在前线打仗,怎么突然就说已经死了几年。天星城里则风言风语传遍,王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绣花,填补家用。
不过,便是再好的绣娘,也不可能一两日就出成品。昨夜,她借明朗月光,没点油灯在院子里描样子,忽然就地动了。
幸亏睡得晚,王慧抱起儿子就冲出去,两人都没受什么伤。
但王家其他人不是,连族长都埋在了废墟下。
整个白日混乱无比,谁也顾不上田里奇迹般长出的庄稼,或者念叨什么“磷丹”了。救人,收敛尸体,哭丧,整个村子笼罩在愁云惨淡下。
王慧在见到有人对她眼神不善时,就拉着顾泉,避开村里人视线,离开了。
她一个寡妇,本就容易受欺负。这个时候只要谁谁说一句,是她将霉运带给村子,她和小泉都要命丧在此。
本不想那么早动用人情,但现在,还是去天星城巫庙看看吧。
一大一小手拉手,背着全部家当,走在路上。
黄昏时,王慧驻步片刻,遥望晚霞。
看起来地动还未结束,她猜测着,对儿子摇摇头,表示不累,就要继续向前。
便在此刻,王慧感到面上一凉。
“下雨了?”
不,那触感,远比雨水冰冷。
妇人再度抬头,旋即眼睛瞪大。
血红夕阳尚未沉入地下,空中竟然飘起雪花。
寒风吹过,呼吸间,时节就从秋日到了深冬。王慧抱紧儿子,顾泉则立刻放下背上包裹,打算翻出棉袄。
很快,母子二人披上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而顾途那件新一点的棉袄,王慧披在顾泉身上,又叫顾泉披回王慧身上。
“早知这样,我这两天就该拆了你爹这件棉袄,把里面的新棉花补进你那件里。”
王慧说,刻意忘记自己想留着这件棉袄作纪念的事,奇怪道,“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冷了?”
分明还是十月上旬啊。
她打起一把伞,母子二人相互扶持着,摇摇晃晃向天星城走去。
王慧和顾泉都加快了脚步,天气降温这般厉害,今晚要是赶不到城中,一定会冻死在荒野里。
很快,暝色轻柔降下,狂风则强硬吹拂。母子二人走上沿江的堤防。
湘江是楚州人铭刻在新的景色,况且堤防上还有前日的桃花将落未落。
到了这里,仿佛东皇太一保佑,刀似的冷风都软和了些许,温度也有一点回升。
王慧想起那日见过的璨璨神鸟,不禁连在心中诵念东皇太一。
“娘,”顾泉突然道,“水位是不是,上涨了一点?”
“是涨潮时辰了吧。”王慧低声道。
话虽如此,长在湘江边的一大一小却知晓,初七这日,涨潮时辰应该要再晚上许多。
他两人都没有走动,在堤防上矗立半晌,眼睁睁看到一棵桃花树,从腰部半淹,到粉色花瓣全部没入水下。
夜色完全降临,不见一点余晖了。
李朝霜扶着车辕抬头,不去看自己吐出的一滩胃液。
他一日未曾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又昏迷了数个时辰,刚刚才醒来。
头痛欲裂,过于快速的心跳宛若一面小鼓敲在他耳边,大口呼吸却觉得身体憋闷仿佛在水中,手脚发麻就别提了,昏迷过去前,他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在哪。
但他还活着,脑子也没坏掉,即便是李朝霜本人,也对此感到格外惊讶。
毕竟,与海面相比较,这个地方至少要高出海面一千二百丈,也就是八里。
只能看到皑皑白雪和裸露的黑色岩石,而身为东海人的他不曾见过的鹅毛大雪,比冰雹更沉甸甸地砸下。
李朝霜呼出团团白气,抬头仰望。
低语声消失在风雪中。
“这就是……”
天柱,不周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天,抵达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