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肆日(二十)
大荒上, 无论是异人,还是百姓,都知道, 他们是离乡人。
大字不识的百姓, 通常只当这是个约定俗成的称呼。他们中粗通文字的学子,则会告诉自家乡亲,离乡人之所以是离乡人,乃是因为他们的先祖, 有一天从天外降临在此界的不周山上。
大荒并非他们真正的故乡。
可他们真正故乡在何处,是什么模样, 除了有传承记忆的鹓雏, 大荒上大概不会有别的生灵知晓了。
除了羽族外,三秘境的文士、巫祝、剑客,一样传承着不能让常人知晓的隐秘。
是的,他们是离乡人,他们的先祖是天外之人。
既然这么说, 很多人从未想过, 既然他们并非大荒的原住民,那大荒真正的主人是——
“是三灾。”卓远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没错,相比于用神话塑造的九歌, 压在三大封不得动弹的三灾,才是大荒真正的神君。”
毁天灭地?
三灾不过是想让这天地,恢复原本的模样。
阿晕捏着下巴深思。
“某个方面你说的倒是没错, 三灾才是大荒主人什么的。但你形容里,三灾好像多无辜似的。”年轻的鹓雏咂舌道,“而今恐怕只有我, 唔,还有朝霜……只有我们两只,知道三灾有多么残暴了。”
三灾是大荒原本的主人。
但三灾要形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大荒,原本至少还要亿万年吧,可能亿万年都不能成功?
阿晕曾在传承记忆里旁观那一幕幕。
有着雪白双翼,身形遮天蔽地的鸿鹄,在广袤的黑暗中翱翔。
点点星光聚集在她身边,那是追随于她的无数生灵。
他们离开了故乡,正处于一场漫长的旅途。阿晕并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开故乡,为何在虚空中前进,也不知道他们这场旅途距离开始已过去多久,他们向前了多远,阿晕只能从记忆画面上蒙上的昏暗和微光,猜测他们十分疲惫,但依然抱有希望。
如果能停下来休整数年,那当然是非常好的。
鸿鹄在嘹呖鸣叫里如此温柔劝说。
“前面刚好有一天地之胎,便在那边缘停留些许时日。”
“好啊。”
“天地之胎还未有生灵诞出,应当比有主的天地轻松一些罢。上次在金霖境界坊口发生的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那次明明是你的错……”
“什么错不错的,那次我们明明有入关碟文。”
“……唔,反正经过上次那一遭,等回程时候,我们就算每只拿着十张入关碟文,金霖境都不可能让我们进入了。”
“能在界坊口休息足够,不必奢求。”
“啊,啊哈哈,哦,我看到那个天地之胎了,好小。”
好小是最后的余音。
阿晕借鸿鹄眼眸所见,是不断靠近的天地之胎,化为三张大张的嘴。
“不是所有天地之胎都能顺利育成天地,”鹓雏说着他天生就懂的知识,“大荒三灾,正是先天不足的那一种。”
或许三灾已有失败的经历,才能在鸿鹄一行靠近时那么果断。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只身处虚空依然无比闪烁的雪白鸿鹄,如此神俊强大的鸟儿,能够弥补三灾的不足。
一场大战,毫无疑问。
尚未有生灵诞生在大荒上,但鲜血和死亡已提前将寸土撒遍。
“三灾可以说是赌赢了,我的同族,我那先祖,确实弥补了他们的先天不足,让那枚天地之胎诞出完整天地。”阿晕眉宇间蓄着冷意,道,“但他们也输了,因为这方天地,这名为大荒的天地,并非三灾的天地。”
而是鸿鹄和离乡人们的“家乡”。
临死之前,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带着同伴们离开,那只强大的鸿鹄,以一鸟之力,将天地稳固了。
稳固成了她的故乡,稳固成了离乡人们的故乡。
大荒没有成为三灾想要的新天地,反而变成离乡人们家乡的复刻。
在那之后,文士、巫祝、剑客,只是分别锚定古今、七情六欲、心神,不断加固鸿鹄留下的痕迹。
“离乡人从此与三灾纠缠不休,只能说是命运。”阿晕道,“但我不太明白,如果我那先祖没这么做,所有离乡人都会叫三灾当做配菜吃掉。别说绵延至今了,卓迢渺你连出生都不得啊,又有何资格说是作孽?”
“但如果当初奉上血肉!新的大荒上,人们还需要经历而今这数百年一代的轮回吗?!”
卓远声音高昂,“离乡人的确延续至今,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多少痛苦,你这种继承了神鸟之血,天生强大的异类,可得解?!”
话音落,卓远突然感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一个呼吸。
东君亲至,让整座城郭热得仿佛蒸笼,多亏还有一点微风,叫人不至于倒下。
狭窄苑中,花草在微风中起伏,对卓远这个敌人来说或许暗藏杀机,但也称得上美景。
可就在刚才,摇曳的花草树木,仿佛石化般僵在原地,它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半晌后才敢颤动枝叶。
卓远就处于杀意的中心。
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看到东皇太一站在昏暗室内,双眸几乎绽放出炭火般通红的光芒。
年轻鹓雏融金般显露出羽毛纹路的长发,起伏着,几乎要像鸟儿尾羽般一枚枚张开。
他轻言细语,问:“你以为,羽族到底是怎么只剩下我,和朝霜的?”
羽族只剩下两只?不,重点不是这个,朝霜?公子朝霜?公子朝霜是羽族?
卓远感觉自己像是不着寸缕站在寒窟中,拂过的微风像是刀子剜他血肉。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思考着。
不可能,无论是谢剑主,还是李氏那边,血脉都清晰可考,绝无羽族血脉。
这对夫妻可是三岛十洲和剑阁难得的联姻,公子朝霜的血统很难被混淆。
说到底,对于李氏而言,想和情人生孩子就直接生了,便如而今的少司命李瑟瑟。前任大司命根本没有生个孩子,又谎称是谢剑主之子的必要。
那么……
啊,对了,公子朝霜离开瀛洲岛后,东皇太一一直跟随在他身侧。他原以为是三岛十洲为治好公子朝霜,终于找到东皇太一,与之做了交易。现在看来,其中好像有什么隐情。
卓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他浑身冰冷疼痛,却又极为兴奋,以致面上泛起病态般殷红。
破绽,东皇太一和公子朝霜之间的破绽,他可算找——
嘴角还未扬起,卓远突然感觉地面微颤。
并非城外那场僵持引起的颤动,卓远好歹也看守过北大封,与地灾对峙过,他能辨得,这次的颤动来自地底更深处。
“什么?”
“来了。”
他和东皇太一同时说。
阿晕瞬间内再次神降,披上金氅,五彩羽翼展开在身后,头顶戴上黄金鸟冠。
……怎么回事?不是我将东皇太一拖延在这里,而是东皇太一在等待什么吗?
卓远一惊,鹓雏双翅一振,已飞向高空。
不久之前。
华清池中。
李朝霜气喘吁吁,怀疑自己找错了路。
天眼找错路简直是大荒笑话,可惜李朝霜的天眼就是这般没用。他已跋涉许久,但华清池内部,这地下深不见底的水脉中,没有上下,亦不分左右,李朝霜只能凭直觉朝一个方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绕圈。
浅灰纱氅在水中不断散发强烈光辉,李氏天眼凭借自己过去对东君的印象,盲猜这件出自东君的氅衣,气得恨不能自爆将此地净化。
东君现在也在鬼域中,那边形势……唔,可能真的要气爆了?
还有小鸟,神降后他应该会冷静一点,会看得比先前要明白吧。
隐约对地上事态有几分猜测,李朝霜自感,比起游水,还是谋算更适合他。
再想到数日后就要去爬不周山,他身体顿时更加沉重。
“不,应该是此地污秽更多了……”
黑发青年喃喃自语。
清华池就是邪神力量的体现,在其中倒是不用担心窒息,但如果不像李朝霜这般,身上又强大祝具护持,落入温泉的一刹那,人就会化为鬼魅。
他只用忧愁污秽更浓腻后游水变得困难……哈,这也算人上人的一部分?
如此深思,李朝霜熟练抹掉嘴角溢出的血。
显然,这一路他已经这么做了不止一次。
随李朝霜愈发深入,不只是东君的浅灰纱氅,他皮肤下乃至体内的金丝,他身上各处金饰环佩,都在压力下焕发粲然辉光,衬得黑发青年仿佛清华池中唯一的光源。
但李朝霜只感到金丝灼烧得他身躯滚烫,眩晕使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再向前了。”
光辉的边缘,忽然有谁道。
那赫然是一只狰狞厉鬼,身上还缠绕着他杀死过人的怨魂,几乎与他生长在一起,每个都在痛苦呻吟。
十分难得,厉鬼的主体,在这清华池中还保有些许神智。
又或者,他只是在辉光刺激下,才稍稍清醒了?
“确实不用向前了。”
自进入这温泉,李朝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可算是找到您,唔,见过……卢双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是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