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肆日(十八)
“为什么不开城门?”
“为什么不打开城门?”
平京, 迎薰门下,流民怒喝着,涌动着, 翻滚着。
毕竟, 就他们所知,在老人们讲的故事里,改朝换代时,平京会大开城门, 庇佑所有前来的百姓。
这是一个王朝破灭前最后的“仁慈”,当然, 也可以说, 是迫不得已下,配合天下新主做的政绩。
过往如此,规矩如此,条理如此。也就是说,此刻不打开城门, 以迎天下宾客, 会动摇平京城的过往,规矩,条理,动摇它作为不落城的基石。
先前卓远担心鬼域中不落城的“历史”无法起效, 也是因为如此。
不落城无法攻打,但必须大开城门,以进行和平移交。
“不是不开城门!”得到上面的授意, 女墙上,有戴棕顶大帽的官兵伸出头,大喊道, “你们也看到了!有妖魔在天上飞啊!打开城门,妖魔也跑进城,那要怎么办?”
在天上飞的是妖魔?
不,那明明是东君吧?流民们或许不认字,但谁没参加过庙会,没听过巫祝讲的故事?
乘龙舟,持旌旗,着青云裳白霓裳,从日中来。
东君庙里有他的神像呢!
是骄阳之主,是晴日之君,总之不是什么妖魔吧?
“是妖魔化为东君的模样唬你们!”官兵喊道,“方才他落下来,不是还让守护平京的大、大阵,大阵给拦住了吗?如果是保佑我大泰的东君,怎么可能会拦在城外?他定然不是东君啊!”
这番话不能说有理有据,但糊弄一群没什么见识的老百姓,足够了。
可以识破谎言的巫祝,文士,剑客,是如何战乱都不会离开故土或驻地的人。就如在稷下学宫影响下六朝不落的平京城,过去,至少在李朝霜清醒前,大地上的战争再如何惨烈,能影响到异人的部分很少。
巫庙这月的捐款,书院能收上的学费,行商的人少了剑阁不好在蜀道收过路费,异人们谈论这些,或许心中怜悯,但改朝换代时的大战,是没办法避免的事。
所以,跑到平京城下的流民中,没有异人。
“如此妖魔在旁,怎好打开城门。”官兵说得有理有据,“京中还有官家和诸位相公,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绝不可冒险!”
城里有官家和相公们,确实要保证万无一失。
城墙下的声音小了些。
没人问高空上若真是妖魔,那他们这些不能进城的人的命怎么办。
和贵人们比,草芥就是草芥啊。
一时间,只有官兵的喊声回荡母墙上:
“江南大军方登北岸,平京这边影子都没见到,你们来得太早了!”
城下流民垂头丧气,有些人当真反省,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但更多流民不再大喊,貌似恭顺地低下头,想的却是逃命这种事只有尽早,哪有晚的。
不管江南还是江北,不管当将军的如何操练,军爷只分两种,土匪和手不那么很的土匪。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官兵似乎也能理解流民们的想法,他话头一转,突然道:
“但要进城并不是没有办法!”
这句话让低下头的流民们,又纷纷仰起脸来。他们迎着刺目日光,眯着眼盯向母墙上模糊不清的人影。
“京中书院有文士愿出马驱除妖魔,他需要人手帮忙,若有勇士愿意出力,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特许进京!”
安静下来的流民们,闻言鼓噪起来。
哪怕他们大部分都知道,所谓“帮忙”就是送死,无数交谈汇聚成的嗡鸣依然升腾起,几乎淹没了母墙上官兵的下一句话。
“——不止勇士一人进京!勇士一族皆可进!
“你们看,我说的一字一句,都在官家这份谕旨上!亦有四位相公大印!”
官兵从身后接过一本表面用明黄绸缎装裱的折子,任由底封落下,折子张开拉成很长一条,随风飘动,城墙下的人根本看不清折子尾端鲜红的六个大印。
也不需要看清。
嗡嗡中模糊不清的数个字,就足够流民们发狂。
什么妖魔,什么东君,都抛却脑后。长刀,长弓,箭矢,弹丸,从城墙下丢下,不知砸伤了几个人。
仅仅片刻,就像卢妙英在远处用千里眼所见,猎户松开弓弦,一道黑箭有若流光,却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从大地冲向苍穹。
射出之际,箭头处陡然亮起淡粉微光。
色泽宛若染上红血的清华池水,当然,没进过清华宫的山顶诸人,并不会以此形容。
国殇义士没有注意城下流民骚动,见到空中东君与城中文士僵持住,他身上分出诸多国殇义士,正在尝试地面可否进城。
但在箭头粉光亮起的一瞬,无论是他,还是悬停空中,俯瞰平京,想找出文士和邪神身在何处的东君,皆眼角一跳。
箭头上的粉光是秽气!来自邪神的污秽之气!
这鬼域落成后,全不曾见到邪神的秽气,好不奇怪。
大抵这尊邪神十分擅长隐藏自己吧,两位九歌如此思索,却不想,在常人射出的普通一箭上,找到鬼域主人的痕迹。
阴气秽气叫这一箭如有神助,无视高空冽风,也扭曲了长弓弓弦提供力道所能达到的最高高度,眨眼笔直向上数里,都不见势头衰竭。
便是那最先抢得一箭的猎户,同样吃惊看到箭矢直射东君去。
是的,他并不太信官兵一开始的说辞,天上的神君怎么看都是东君吧。
可猎户想将妻儿送进平京,即便可能惹怒神君,也在所不惜。
他并不觉得这一箭能射中,没磨合过的长弓向上能射出个十几丈算顶好,根本够不着天上的东君。
猎户打算意思意思射一箭,得到进城资格便可。
哪想到,一根手指粗的黑箭,竟叫他射出直插九霄的架势??!
须臾间猎户冒出的想法,只有,幸好他射向的不是山鬼。
龙舟上的东君眼珠下撇,来势汹汹的粉光黑箭瞬息在一团白若炽阳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可惜,猎户射来粉光黑箭仅仅是先锋。
在发现那大汉惊呆在原地,天上神君却只是化解了箭矢,没有反击后,更多人心一横,抢夺官兵丢下的武器,试图发出一击。
“那是什么?”
国殇义士的诸多分身,有的已潜入流民中。
他们落地就改变了装扮,此刻衣衫褴褛的样子毫不起眼,得以近距离观察到流民们的变化。
拿起武器的流民体表浮动九歌都难以分辨的微薄污秽,转瞬收敛进他们体内,甚至不见他们脸色变差多少。
毕竟,不管是地主还是贫农,一路赶到城墙下,脸色原本就很差了。
“动手的都会沾染污秽……不,没动手也会。”国殇义士眼睁睁看到许多避开哄抢的流民,身上一样开始浮动秽气,眉头不由紧缩,一边动手抢走流民手中的武器,一边自言自语地问,“原因是什么?源头是什么?”
“污秽出现的契机,是他们为进城,不顾好坏,服从官兵命令的一刹那!”平京南面的山顶,卢妙英放下千里眼,大声道,“源头是那份官家的谕旨……等等!”
少女猛地反应过来,“难道——邪神在平京中的化身或真身,是官家?!”
一段时间前——
清华宫。
“恩公相信朝霜么?”
浑身金佩叮当的青年,端坐在漩涡正中问。
他手还和阿晕牵着,却顺从着漩涡吸引他的力道,不站起来,返回阿晕身边的安全区域。
“这次邪神的化身有点难对付,但我刚好合适。”
黑发青年说。
他另一只手覆在阿晕手上,没有掰开阿晕的手好让他放开,只这么虚虚覆着,用比一般人低些许的体温,慢慢拉回阿晕的理智。
“我当然相信你。”
阿晕道。
鹓雏一看朝霜的眼神就明白,对方渴望和他一样翱翔九天之上。
他有这个实力,若阿晕阻止他,那鹓雏和三岛十洲那些将朝霜关在笼子里的巫祝们,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问题的。”黑发青年对他安抚地笑,“倒是恩公啊,这次的邪神,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般,真身化身都在鬼域中。我去对付化身,恩公可得注意邪神真身动向,别让我叫化身真身两面夹击呀。”
“好。”
阿晕认真承诺道。
上次在九千九生生怨母的鬼域里,正是他对付化身,朝霜对上了怨母真身。
这次调转过来,还是一样情况。
朝霜朝他点点头,阿晕停顿片刻,到底松开手。
水浪倒卷,黑发青年倏地消失在淡粉泉水中。
此刻——
长明宫。
不知多少次扯碎随诗句出现的幻境,见暂时不能拿卓远怎样,阿晕调头,寻着宫中诸多草木之灵的指引,来到一座院子前。
院子的大门自然和屋顶宫室一样,无法破坏。但门后一株白海棠,乖巧地伸出枝叶,为春神打开门。
阿晕,东皇太一,大步跨入院中,跨入正堂。
正堂的正位上,一佝偻男子瘫在那儿。
东皇太一偏了偏头,头顶黄金鸟冠随之摇晃。
他对全无反应的男子问:
“你就是大泰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