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肆日(十)
风雪。
遮天蔽地。
透过琥珀色的镜片, 灰蒙蒙的苍穹上一闪而过的是雷霆?还是呼吸过于急促以致瞳孔颤动产生的幻影?
耳边回响的是猎猎狂风?还是快从胸膛跳出来的心脏鼓动?为求得稀薄生机而震动的肺腑?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关于身体的知觉。
他抬头看看,喘着气寻找可以容纳他放上脚的地方。他或许举起了冰镐,但手上传达不来任何感受。
天地旋转, 好像踩空了。
足以掩盖所有的风声中, 他一头坠入黑暗。
“呼——”
李朝霜醒了。
梦中所见,刹那离他远去。无论他再如何回忆,脑中都留不下半点印象。
若比喻成竹篮打水,那他这个竹篮上, 甚至留不下证明那个梦存在过的湿痕。
风在呼呼,李朝霜躺着发了一会儿愣, 才揭开盖在头上的大帽。
大帽自然也是昨日在却月城买的, 或者说,用从八千手救难观音那里借来的彩券买的。
一日过去,天翻地覆,这顶阿晕买来,只想让李朝霜穿戴给鸟看看的大帽, 在倒转的炎炎夏日中, 居然很好地发挥了它遮阳的作用。
李朝霜睡在鹓雏背上时,若没有这顶大帽盖在他面上,他肯定早叫浓烈的阳光刺醒了。
出门至今,也才三四天, 但他身边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东西。
打了个哈欠,李朝霜有些笨拙地自己戴好大帽。
有了帽檐遮挡,他才能放目望去。
际目全是陌生景色, 黑绿树木组成的森林在下方蜿蜒铺开。
鹓雏飞在仅比树梢高上寸许的地方,免得太高朝霜又患上瘴病。有时候某棵高过周遭的树木会从他羽翼边掠过。这个时候,便是李朝霜那并不高出常人的视力, 一样能看清,那一簇簇好似针尖的树叶。
日光下并不觉得如何热,风是冷的。
李朝霜没有在外行走过,但结合此刻晴日的位置,和周围南方少见树木,他意识到某事。
“快到了?”
这么问的他,丝毫没在意他是如何从却月城巫庙来到这里,东君又怎么可能同意让他走这件事。
阿晕从风中分辨出他的声音,好像这个时候才惊醒,似乎刚才在沉思某事。
若是平常,在李朝霜气息改变,苏醒过来时,他会立刻察觉,开心地打招呼,然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但现在,李朝霜醒来好一会儿,在他背上有了一番动作后,他才察觉,开心道:
“朝霜!休息如何?”
“好像做了个美梦,”李朝霜含着笑意,仿佛对异常一点感觉没有,一如往常道,“就是醒来后记不清了。”
“哎,会是怎样的美梦呢?”阿晕一下子好奇起来,“我很少做梦,上次做梦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李朝霜轻抚眼角,立刻捏着嗓子问:“啊,上次做梦?”
阿晕紧紧闭上嘴。
但李朝霜手指插入他羽毛间,清晰能感觉道,手下的温热升高了。
“哎呀哎呀,”黑发青年笑容更显,一边替鸟儿顺毛,一边追根究底地问,“上次梦到了什么呢?”
阿晕窘迫中又一次感受到自家配偶的恶趣味。
李朝霜掌下热度愈来愈高,终于,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畅爽大笑回荡在松林上空。
等笑完,李朝霜才道:“没事,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恩公害羞时真叫人怜爱……啊呀,我是不是不小心讲真话说出口了?”
“朝霜!”
李朝霜再度大笑。
距离不周山的路程,只剩下一日不到。愈是这样,李朝霜反而愈觉得一派轻松。
“……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朝霜!”
小鸟儿大声叫着,接着发现,他可以说是拿自家配偶没有半点方法。
阿晕涨得浑身通红,但这种无可奈何的滋味也叫他眷恋。
“好啦,”他低声且羞涩道,“我上次做梦,还是三十年前……大概是三十年前,我还是一只小鸟的时候吧。”
这下反而是李朝霜没意料到他真的会说,听得一愣。
不对,虽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李朝霜想,这只小鸟儿本就比他坦诚。
说到三十年前……
“莫非又是你和剑阁那位崔嵬大师兄,不得不说的缘分吗?”
好像说得不是自己,很快调整好心情,李朝霜饶有兴致问。
“和他没有关系!”还记得朝霜上次吃醋的阿晕连忙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蜀道了。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飞了老久才找到一个巢。那好像是南边林子里了,我在那里休憩了一个月,两个月?”
人的计时难以在鸟的脑子里,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能说出三十年前,还是因为最近在人群中行走久了,知道当今几年。
“那段日子,不知怎么,断断续续在做梦。”
阿晕道。
李朝霜算了算,不由沉默了片刻。
在阿晕感到奇怪前,他开口问:
“是什么样的梦呢?”
“硬要说的话,也可以算美梦?”阿晕思索地道,“没有目的也没有时限,但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飞翔。”
他梦见自己在群星中遨游,满目黑暗,只能偶尔瞥见遥远的几个光点。
但并不要紧,“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归处。
“……听上去似乎和上古神话有关。”
李朝霜点评。
“确实,”阿晕也点头,麦浪似的羽毛一阵起伏,“不是九歌的神话,而是这片天地真正的神话吧。”
“九歌神话也不能说是假的呀,虽然巫祝一代代修改了许多,但它确实是来自……”
一人一鸟争论了片刻。
“再过去,应当就能看到乌云了。”
阿晕突然说。
东君一番神降,本来是彻底改变了大荒数日间的气候。
无论是向南直到普临海,还是向北直到稷下学宫,最近数天,大概都会晴空万里。只有天灾依然盘踞的西大封不会如此。
以及,不周山。
无论何时,不周山四边六合,都是阴云密布,风雪交加,雷霆阵阵。
话音落,得知目标在即,李朝霜眩晕片刻。
他依然没回忆起任何梦中所见,但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关于身体的知觉。
怦咚怦咚的心跳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让他不得不花费一番功夫重新调整。无法控制地胸膛起伏甚至让他感到剧痛蔓延。
他浑身金饰满溢出光点,但对他本人毫无用处。李朝霜用手帕掩住口鼻,漫不经心擦掉一点鼻血。
然后他绽放开一个宛若此刻空中晴日的笑容。
“到了……嗯?”
松林到了尽头,竟然出现了田地。
已经进入高原的他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广袤平原。在天地之交的边际,一座城郭的阴影,穿过炙热扭曲的风,浮现。
看到这座城郭,阿晕差点忘记拍打翅膀。
“等等,”他比李朝霜更惊诧,“平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