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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叁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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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胡子也觉得自己早就还完债了。

    他姓胡, 还是叫他老胡吧。

    老胡曾是却月城的一名衙役。

    衙役嘛,贱业,家里出个当差的, 三代人连进书院读书都不能。除了混不下去的单身汉, 愿意当差的没几个。

    太平年间是如此,但而今,而今不是战乱了嘛?

    早在十年前,衙门就不给衙役们发饷钱了。虽然衙役们能拿到的饷钱, 算下来一日就两三文,大肚汉买面饼一顿都吃不饱, 但两三文也是钱, 少了这笔款子,总归不能说日子变好。

    不过人总是要向下比的,是吧?

    衙役不靠饷钱活,俗话说得好,司命好见, 小鬼难缠, 衙役就是这小鬼,每个都掌握了一手刮油水的绝技。

    别的不说,单说吃饱饭……咱衙役大爷到你馆子里吃一顿,你竟然还敢要钱?

    愿意来你馆子里吃饭是看得起你, 你要是知礼,该给点孝敬才对吧?

    当然了,背后有老爷的铺子, 老胡是不敢这样讹上门的。即便如此,老胡也过得比那些饥一餐饱一顿的贫民好多了。

    特别是这个战乱啊,好几次波及了却月城。但却月城被波及后, 愿意花钱打点差役的人家反而多了起来。

    流民进城不打点下差役?担心流民骚扰的平民人家不打点下差役?

    外地人搞个帮派不给点孝敬?城里原本的帮派想把外地帮派打下去不给点孝敬?

    小偷小摸多了,人流变得浑浊了,反而是衙役们搞钱的好机会。

    那几年,老胡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啊。

    贱业?贱业怎么了?

    贱业吃的比你好穿得比你暖和,你们这些家伙过得还不如咱们这些贱业,到底谁才贱啊?

    老胡得意洋洋。

    然后他老母病了。

    详细点讲,是摔了。

    老人不好摔跤,摔一跤得去半条命。老胡也给他老母说过,如今要少出门,但他老母不应,当自己还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到处挖野菜或者给人帮工。

    然后一摔摔出了个好歹。

    老胡嘴角好大一个泡,找了大夫,也找了巫婆方汉,后来还是在巫庙那里开到了好点的药,但也把老母给他存的媳妇本给花光了。

    巫庙说他不算贫苦人家,药钱不给他打折,老胡真的不服。

    果然还是瞧不起贱业!

    他老母也唉声叹气,说媳妇本没了他怎么娶媳妇。

    一根毛都没有的媳妇,难道会比他老母更重要吗?老胡有时候真不懂妇道人家的想法,只能道:

    “你好好吃药就是了,其他事别管。在屋子里也记得要杵拐杖,莫要出院子。”

    说完,老胡出门,和其他衙役一起走在街上,想着要去哪里多刮点。

    但最后还是没能多刮。

    不晓得怎么搞的,城里铺子倒闭的愈来愈多,就算后来有人盘下铺子再开,却不是过去熟识的乡里乡亲人,而是背后有人他们不能要孝敬的新掌柜了。

    老胡第一次仔细精打细算,不乱给街上的女人买饼子,好歹在第二次去取药前,将药钱凑够。

    他原本想自己去巫庙走一趟,但他老母却说她委托了在巫庙有关系的老姐妹,可以少花点拿药。

    有关系当然好啊,能少几文就是几文嘛,老胡自然没有什么不允许的。

    然后他老母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老胡红了眼睛,冲去巫庙找人,巫庙却说第二次的药她老母根本没来开。

    然后老胡才知道,原来他老母还想给他找个媳妇,竟然将他给的药钱截留下来,只分出了些许,让她的老姐妹给她带“神药”。

    老胡又要去找那卖“神药”的大夫闹事,却发现那家新开的医馆,就是他和他兄弟们,没法去讹的铺子。

    他敢去巫庙闹事,却不太敢找这医馆。

    但他老母是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啊,老胡如何咽得下这口草菅人命的气。哪怕其他衙役兄弟们都不愿陪他,他也鼓着劲走进医馆,必须给他老母要个说法。

    老胡得到的说法,是一张债单。

    “我老母在你家买药又不是没给钱!怎么还欠你家债了!”

    “对不住,咱家买药指定得用王家钱庄的票子,所以令堂不是欠咱家的债,是欠了王家钱庄的债。”

    “怎么可能!哪有买药得专门用某家钱票的说法!”

    “令堂开的这些药,差爷不会以为真就这么便宜吧?用王家钱庄的票子,才会打这个折扣,然后王家之后会将折扣的钱补给医馆,不然这个价格咱家医馆是亏大本的。”

    “可是,可是!我老母给钱了!”

    “这差爷要去找王家钱庄说,都说了,你家欠的是他家钱,他们只是听闻您最近在咱家这边闹事……啊不,是协商,才将债单送过来。”

    “……我老母因为你家的药死了啊!”

    “老太太年纪挺大了,最近天气又这么冷,很容易走的吧?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家药的问题啊。”

    “你——”

    “好了好了,差爷,王家钱庄的伙计,还等着您呢!请您移驾,别挡在大堂这儿了,行吧?”

    老胡完全不懂。

    完全不懂他一命呜呼的老母,怎么给他留下这么大一笔债。

    老胡原本还想不还,结果发现他不理这债单没多久,班头就突然将他开了。

    “小胡啊,”班头请他吃了一顿,“我也没办法啊,我虽然没欠张家的债,但我家小子欠了楼里几个娼子的花头。那几个娼子的婆子,是个认识不少家伙的贱婆子,我得还这花头啊,他们就说要我开了你,所以这不能怨我,我也没办法啊。”

    老胡一拳揍班头脸上,然后,立刻进了牢里。

    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所以老胡也没给关几天。

    但牢房里那个和屎尿屁甚至死人挤在一起的环境,终于让他学乖了。出去后,老胡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还钱。

    没人愿意借给他,那些过去谄媚着脸喊他差爷的人,现在看到他经过都恨不得吐口唾沫在他身上。

    衙役是贱业。

    到底还是贱业。

    老胡自然还不了那欠债,就在他决心出城一搏的时候,有人找上了他。

    “收债?”老胡猛地摇头,“不行不行,收债没屁眼,我不干。”

    不认识的来客,手里却拿着他老母在王家钱庄留下的那份债单。

    “哈哈哈哈哈,比起收债没屁眼,你觉得现在还钱更好?”

    老胡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他按照吩咐,去了另一户欠债的人家,在呼天喊地的声音中抢走这户人家儿子,交给那个来客。

    后来,他老母留给他的账单,似乎转手给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面写的钱数一次比一次大。

    后来,老胡从一个个家里抢走儿子、女儿、妻子,甚至丈夫,都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我,小的,小的真不知道这家是欠的谁的账!”

    卢家院子里,老胡似假似真地哭喊着。

    “小的也不想来的啊,但小的不来他们就要小的还钱啊!老爷,老爷!看在这卢家姑娘好好的份上,你饶小的一命吧!小的保证以后绝不来打扰卢姑娘!小的若敢动卢姑娘一根毫毛,小的孩子就没屁眼!”

    那好像是个异人的男子,闻言却是脚更用力地踩。

    任飞光冷笑道:“你晓得不?我老子当年向我娘发誓再也不克赌了,他那时的表情,和你这家伙现在一毛一样。”

    异人老爷突然冒出来的乡音,叫老胡一抖。

    再仔细想想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由浑身冰凉。

    好在任飞光下一句,又换成了官话,道:

    “他后来也确实没再去赌了。”

    这是什么柳暗花明?老胡连连点头,因为喘气不过来,口齿不清道:

    “我不会再干这活了!真的不会了!”

    院子里,其他躺倒的汉子也应和着,十分诚恳。

    任飞光看得冷笑一声,继续道:

    “但我老子后面还是给人打死了。”

    老胡:“啊?”

    “他去赌的时候,欠下了高利债。因为还不起,给打手拖到乱坟岗打了一顿。”任飞光冷冷道,“村人将他抬回来,但他依然一病不起,没几天就丢下了我和我娘。”

    然后他娘又丢下了他。

    不,应该问,他娘最后又做了什么,才让赌场没能找上他这个当时连话都说不大好的小子?

    老胡不知道任飞光想到了什么,他瑟瑟发抖,终于发现这位异人老爷,似乎和他这样的讨债打手有私仇。

    “高利债,”任飞光一字一顿道,“任何超出了应有限度的债,背上它们的人,都难以向前,也不值得信赖。”

    老胡已说不出讨饶的话。

    他意识到了,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老胡那老虎形状的胡子一抖一抖,藏在胡子下的嘴巴大口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像一条跳上岸的鱼。

    嚓嘤——

    任飞光长剑出鞘,白亮剑刃折射日光,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

    接着,是“刷——”

    锋刃划破空气,而老胡屏住呼吸。

    他感到什么一热,然后晕开,是血在喷出吧。

    老胡从没有这么感到这么安静过,就好像几年前,有人拿着他债单,要他去当讨债打手的那一晚。

    他屏住呼吸,屏住呼吸,屏住呼吸。

    半晌后终于因为快憋死,睁开眼睛的老胡,像是回到水里的鱼一样,抖动着喘气。

    “……我没死?”

    那突然的一热,是他尿出来了?

    “没有,”任飞光收剑归鞘,漠然道,“我只斩了你,斩了你们的债单,还有债主对你们的记忆。”

    “……啥?”

    院子里的大汉们,根本听不懂这句话。

    任飞光却是没再看他们,转头对屋中走出的李朝霜两人一鸟道:

    “崔……朝霜先生,虽然剑主喊我来寻您,但之后我恐怕不能跟着您走了。”

    李朝霜没有回答,而任飞光下了决心。

    他道:“我要斩尽天下高利债,还夜长明,就先从这却月城开始吧。”

    阿晕和卢姑娘都瞪大了眼睛。

    憨憨剑客错判了故友女儿的疑问,声音缓和些许,对她道:“不用担心这些打手,我会给同门还有三岛十洲那边去信。

    “三岛十洲本就查到这边了,应该很快能赶过来吧。到时候将这些打手交给他们,查罪证依法宣判便是。”

    “……啥???”

    院子里的大汉们,虽然听懂了这句话,却觉得自己没听懂。

    任飞光再次拔剑,对着卢姑娘一挥。

    他什么都没斩中,卢姑娘却觉得自己身上突然变轻松了。

    “现在不背债了,你们就好好想想,自己的余生,要有个怎样的开始吧。”

    任飞光最后对这些打手道,说完,松开脚,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外走,似乎要立刻履行自己“斩尽天下债”的誓言。

    “等等!”卢姑娘竟然追着他跑出去,“那位伯父,我有一事要请教——”

    他们走了,留下来的阿晕,和李朝霜,与一院子起身不能的大汉,面面相觑。

    “总不能把这些打手往地上一扔啊,剑阁的人真是,”阿晕抱怨道,“我看看能不能抓起这些打手来。”

    年轻鹓雏说完,自觉去找绳子,好捆住打手,免得他们逃跑。

    同时他皱着眉,对李朝霜道:“心剑这种东西真的不讲道理!债单就算了,记忆也是能斩掉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没看李朝霜,所以没发现他配偶那双永远灿灿生辉的金眸,好像变幽深了一些。

    “若认定人族的前行之路上,不能伴随高利债,或者更干脆一点,认定高利债不应该存在与世间的话——炼出这样的心剑,是有可能做到这般地步的。”

    李朝霜慢悠悠道。

    阿晕依然不满:

    “剑客凭什么资格决定,人族前行之路上能有什么,不能有什么啊?”

    李朝霜摸了摸眼角,继续给他解释:

    “如果只有剑客一个人这么想,他炼出的心剑威力也一般,做不到斩断记忆。所谓心剑啊,是剑客的心,也是千千万万人相同的愿景呀。”

    从柜架上拽出一根粗麻绳,阿晕闻言一愣。

    他捏住下巴,思考道:“这么一说,那谢崔嵬的心剑是什么样的?”

    李朝霜闻言却沉默了。

    “朝霜,朝霜?”发现他突然不说话的小鸟儿奇怪回头,“怎么啦?”

    话音落,李朝霜突然抱住了他。

    “恩公,”金饰的丁铃当啷里,黑发青年柔软地贴近他,身躯与他紧紧依靠。

    黑发青年道:“你就算是漫无边际地想,这么多债贷后面若真有邪神,遇上那位任少侠,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我也不说什么……”

    阿晕感到微凉的指尖,攀上来,捏住他的耳垂,然后用力。

    而他的朝霜依然微笑着,道:

    “但你要是一直想另一个人,哪怕是我啊,也会生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不能让小鸟想太多谢崔嵬的事。

    朝霜:不然我要露馅。

    ——————

    感冒的话,大家能早点吃药,就早点吃药吧。

    别像某个傻逼——就是我这个傻逼——觉得一两天就好,然后不吃药在那里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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