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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叁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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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 无论是商谈待会儿要去却月城买什么的阿晕和李朝霜,还是不相信友人离世的任飞光,都愣在了那里。

    布裙少女腰间扎了一面白巾, 但饭馆子里帮忙的妇人, 也常在腰间扎缠巾。

    两人都以为这是她作为卢家铁匠铺子的未嫁女,出面接待客人的装扮,不想,这竟然是孝服。

    一鸟倒是一开始就没多想, 此刻听闻,微微蹙眉后, 只道节哀。

    任飞光眼瞳颤动了一下。

    他并非蜀州出身, 年幼时是却月城外一个庄子管事的幼子,距离这个名叫卢家坡的村子不远。

    约莫是五六岁那年,他父亲欠下大比赌债,还不起后自然家破人亡。一个住在卢家坡的远亲见他是男丁,将他过继过来, 他这才与算村中神童的卢双熟识。

    当时卢双已十来岁, 比起念书更喜欢自己动手做些小东西。或许是这份喜爱,让他得到稷下学宫一位墨家派系讲师的青睐。

    任飞光几乎是同时,因为某次巧遇展现了他自己都不太懂的天资,让一个竟然不宅在剑阁的剑客瞧上, 来和他的养父母说,想带他回蜀道。

    养父母并没有立刻同意,或者说, 是不满自己这一年多喂任飞光的吃食白费,想要拿到点什么。

    但那是带他入门的那位师叔,和养父母之间的大人事情。为了商议, 师叔在卢家坡留了几天。这几天里,突然变成另一种“神童”的任飞光,与卢双的关系,从熟识上升为朋友。

    之后他们的交情,基本就由信件维持了。但十几年前,卢双离开稷下学宫,返乡当了个工匠,任飞光收到信后,可是专门下山回乡了一趟,备了礼物送上,还在卢家住了几天。

    “上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任飞光回忆着,咕哝着,“但他真不像会自杀的人啊。”

    剑客对自杀,从来深恶痛绝。

    或许有舍生取义者,但更多人,是带着破碎信念离开人世。

    亡者的心会化为夜穹繁星,是西大封的一部分。但怀着破碎信念死去的亡者,他们的尸体回归大地,魂灵去往幽冥,心……没有心。

    就是剑客一来不擅长劝导旁人,二来真想死的人即便是拦也拦不住,三来,除非这样的人自己撞到家里蹲的剑客们眼前,不然剑客们也不知道啊。

    李朝霜突然唔了一声。

    任飞光则忍不住追问: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称为卢姑娘的布裙少女道,“也不只有家父,在自缢前,他在饭菜里下了药,幸亏那日我在打铁炉前专心作业,忘了吃饭,不然也要和家母与幼弟一样,随他离开吧。”

    任飞光:“……”

    便是阿晕都震惊了。

    李朝霜原本手包着帕子,拿起茶色镜片玩赏。听到这段话,他也小心将镜片放回匣子,免得卢姑娘再次说出什么惊世骇俗言论时,他失手摔了镜片。

    阿晕难得有常识地感叹:“你家这分明是遇到大麻烦了啊!你还一个人住在这种没什么人的村子里,不太安全吧?”

    “带着妻与子一起自杀?”任飞光简直惊呆在原地,“不,这分明是杀了家人后自杀,这和我认识的卢双,完全是……”

    完全是两个人。

    卢姑娘却是歪了歪头,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安全……卢家坡这边,每个月都会有人这么做吧。自己自杀,或者杀了全家再自杀。像我这样运气好没有死的人确实只有一个,但自己自杀留下家人的几户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的事。”

    这个说起父母离去,也不动容的姑娘,想了想道:“啊,就是留下的人也很快自杀了?”

    “这不是超危险的嘛!”阿晕道。

    “确定是自杀?”任飞光听着哪里不对,“家家户户都死了人……要不是你加了自杀二字,我还当是疫病传过来了!”

    卢姑娘却是理都没理他们,问桌边的李朝霜:

    “您看如何?”

    “镜片吗?”李朝霜将手帕塞进阿晕袖子,道:“这对镜片不错,但没有托起它们的镜托,您这里有现成的么?之前也说过时间比较急,大概等不了定制。”

    “有现成的,我还能帮您调整一下。”卢姑娘立刻说,转身第三次进屋。

    “等等!”

    任飞光想喊住她。

    他本人却叫李朝霜喊住了。

    “任少侠,”李朝霜道,“这村子里除了卢姑娘外,应该还有别人。您似乎对此地有几分熟悉,就麻烦您去打探一下了。”

    确实应该打探一下。

    而且好友留下的女儿似乎很难沟通,先问别人掌握情况后再问她比较好。

    任飞光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立刻应道:“好的师——”

    “咳。”李朝霜按住喉咙,似有不适。

    “好的,朝霜先生。”任飞光连忙改口,心虚地瞥一眼东皇太一,转身出去了。

    这到底是哪里跑来的蠢师弟啊。

    李朝霜眉梢跳了跳,在小鸟儿怀疑什么之前,先将黑锅甩给自己。

    “看来谢崔嵬对他有什么指示,而且盯上的确实不是我,而是恩公。”

    阿晕一下又给带跑,一拍桌子道:

    “只要他敢出现,我就会让他知道羽族的拳头有多硬!”

    “哈哈。”

    附和笑容的李朝霜,再次下定绝不要被发现身份的决心。

    阿晕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自己气消了。他听着右边翻动物什的声音,问朝霜:

    “这次不会又是邪神搞事吧?”

    “针对西大封的那个邪神?”李朝霜思忖道,“也对,既然对东大封北大封动手了,定然不会漏过西大封。但出来三天撞上三个邪神,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真的会运气这么好吗?”

    “撞上邪神该是运气差吧?”阿晕也思忖。

    “不不,撞上东皇太一肯定是邪神运气差。”李朝霜摇头道。

    很有道理,阿晕再度信服。

    “邪神运气差是好事,”他道,“而且啊,一个村子里陆陆续续很多人自杀,怎么看都很诡异。就算是常人,也会觉得有鬼魅作祟吧。但我没在周围感觉到鬼魅阴气,就想着会不会是邪神呢。”

    毕竟,前两个邪神,那什么九千九生生怨母,还有万万兵马大元帅,别的事干得一般,藏匿气息反而是一等一的好手。

    “希望运气好碰上啊,”跟着朝霜改说法的阿晕,身后无形的尾巴毛翘起来,“能干掉一个就干掉一个。全干完,大陆上的纷争也能消解几分吧。”

    “嗯嗯。”

    李朝霜一边应着,一边摸年轻鹓雏的马尾。

    这次他们等了半晌,右边屋子里叮铃哐当,让人怀疑卢姑娘是不是将她家里的东西全翻了一遍。

    阿晕搬出炉子烧茶,并拿出早上在客舍买下的面饼。

    他往茶水里抖下芝麻花生姜丝豆子等等,让朝霜把面饼泡在茶水里吃。

    “晚上去却月城吃好的。”年轻鹓雏变戏法一样摸出三个热腾腾的鸡蛋,“中午先将就一下吧。”

    李朝霜是对着人饿,不是对着吃的饿,自无不可。

    就在阿晕帮他剥鸡蛋壳的时候,任飞光返回来,带着足以将堂屋变成雨天的阴沉。

    “都语焉不详,但我还是打听到了几句。”这剑客说,“一个当年照顾过我的老婆婆说,这些自杀的人,可能是欠了债。”

    “哎?”

    “唔,”阿晕不太明白,李朝霜却露出理解的神色,“农家春种秋收,又要交赋税又要服役,不向乡绅借点根本活不下去。我看的地方志里这么描述过,由此导致的土地问题,历朝历代都有。

    “但在这战乱年间,能耕田的人都不多,每个村子不抱团活不下去,乡绅打算逼死自己人,村民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向乡绅借种子钱那种欠债,”任飞光也疑惑道,“那种乡绅要是过火了,卢家坡的人恐怕会拿起锄头直接打上他家。老婆婆说,是他们再怎样也还不起,也违抗不得的人物,借了钱给村人,所以还不起后,大伙儿就绝望地……”

    没说完,卢姑娘带着满身灰走出来,问:“客官,您看这些合适吗?”

    她又是捧着一大堆匣子出来的,好在端得极稳。

    而她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一群健壮的赤膊汉子踢开铁匠铺的大门,手上棍子敲墙敲地上石板,搞出偌大声响。

    “卢妙英!”

    为首那汉子头喝道。

    他戴缠棕大帽,满下巴胡子形状像是老虎的毛,说一个字,就要用手里长棍敲一下地面。

    “你爹十日前还不起债,将你和你弟弟卖给了咱家!虽然你爹你弟弟现在都死了,也不能欠债不还!跟咱家走吧!”

    老虎胡子喊完,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几个男子。

    这几个男子盯着他看。

    阿晕:“哇。”

    李朝霜:“嚯。”

    任飞光:“就是你们?!”

    阿晕拦了一下已在拔剑的剑客,问老虎胡子:“你认识我吗?”

    老虎胡子没想到这里会有陌生人,结巴了一下才骂道:“你小子谁啊!”

    阿晕收回拦住任飞光的手,让剑客冲出去,并回头对李朝霜道:

    “好像和邪神无关。”

    “何出此言?”李朝霜问,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不能理解小鸟儿话的时候。

    “唔,”阿晕十分认真地对他道,“邪神手下看到我就会跑,但他们没有见到我就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邪神都很胆小。

    小鸟:邪神的手下也很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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