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翌日(十八)
撕拉——
稷下学宫, 某间书房。
大泰左都督卓远,面无表情看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画,在须臾间染上霜纹, 连上面他的自画像, 一起冻结成一个奇异的姿态。
接着,他相隔一丈多远的呼吸,仿佛一把用力敲过去的锤子,将整幅画炸碎成千块万块。
那只是柔软的宣纸而已, 哪怕装裱过也没增加多少硬度,但在冻结后, 坚硬与锋利与一把把钢刀无甚区别, 直接将离这幅画最近还在呼吸的活物——也就是作画者卓远本人——割了个七零八落。
说的很复杂,可就算这一切在卓远面前发生,他也没能反应过来。
书房外,学生因为听闻巨大动静,战战栗栗推开门的时候, 所见就是这位学宫里最为严厉的讲师, 一身狰狞伤口,连脸颊上都留下了深深两道,露出白骨——如此恐怖的模样。
“卓、卓先生,您, 您您……”
穿雪白襕衫的学生站在门口,如站在雷池边,小心翼翼地喊道, 旋即因为卓远投来的一眼而噤声。
卓远挥了挥手,鲜血连连滴落在地。
这绝对需要医师过来诊治,但学生问都不敢问讲师是如何在稷下学宫内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卓远不提, 他也不敢自己去找医师来,就这么安静乖巧地合上门,离开了。
于是书房内又只剩下卓远一个人。
无论是在大泰,还是在稷下学宫,都权势在握,按理说可以随心所欲的男子,这才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啧。
先看到他的是李朝霜。
但随即施咒打来的,是李朝露。
他察觉自己给人发现了,一瞬惊慌,可要说心剑,他并不怕那个。
行走大荒上的大泰左都督,只是一副画影而已。
能骗到无回剑出剑,反而是卓远赚了。
可打来的是大司命,她的死咒不仅灭掉了画影,还遥遥传递回稷下学宫,伤及他本体。
这依然不够消磨掉大司命的死咒,这间书房墙上,挂着他七八幅用以在外行走的自画像,现在全都有血色和冰霜在上面蔓延。
在这些画像也炸开前,卓远拿起红木书桌上一只吸饱墨的狼毫,给画面甩上无数墨点,自己先毁掉了所有画像。
如此就可避免大司命追踪到大陆上行走的一个个画影,至于画影周围的人看到凭空一个大“活人”消失会怎么想,卓远此刻已无瑕顾及。
书房里一片狼藉,他的血也还在流,咒力没耗完前,伤口无法愈合。
卓远回想起刚才发生的所有,又用力啧了一声,低声道:“一个九歌都没能杀掉,这倒真有点麻烦了。”
分明进行得十分顺利,怎么刚好会有一副蕴含浩然气的绣卷,在东皇太一那里?
这个疑惑升起还没几个呼吸,卓远就记起,在万万兵马大元帅那里,确实有这么一副绣卷。
万万兵马大元帅说,那绣卷是他某次接受献祭时,意外制造出的咒具。有收人纳物之能,十分广阔,至今没有找到极限,因此也难以打破。
因为打算用这幅绣卷困住公子朝霜,万万兵马大元帅最后离开前,还向卓远报备过来历。
有这先入之见,便是卓远也难以猜出,说是咒具的绣卷,竟然是一副用浩然气修出来的“书”。
“不是巧合?”卓远沉吟道,“但好像还差了一点什么……”
他抬起手,这间可称为书库的书房里,无数书写有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便颤抖起来。
当卓远摊平手时,书房各处飞来的几张纸,稳稳落到他手心。
他拿起纸张一看,眯起眼嘟囔:
“原来如此,顾长径吗?梅老的学生,这么死了倒真有点可惜。”
但死了就是死了,卓远召来更多记载有顾途顾长径这个人资料的纸张书册,抱在怀中,抬脚向外走去。
带着一身伤,他不顾身上的血正在沁染纸张书册上的字迹,就这样出现在书房外的学生们面前。
小小的议论声,在门推开的一瞬间就消失了。穿雪白或梨黄襕衫的学生们,瞠目结舌看着他,看着他一路在走廊上留下暗红的脚印。
稷下学宫的建筑,表面上并不雄壮。
不似剑阁的轻巧,也不似三岛十洲非凡。
这里的一座座院子方正又厚重,以抵御四季不停的北风,因此显得平平无奇。
需得穿过长廊,沿阶梯向下,才能一窥稷下学宫的真貌——
——坠落几十里,依然不见底的深坑。
沿深坑岩壁的环形阶梯,一只向下深入到十几里,论工程比起蜀道不遑多让。更别提,只要是够得着的地方,都给稷下学宫的学生绘上壁画,刻上诗词歌赋。
他们还沿阶梯开辟楼层,数千年下来,这里已成为有近千层的大书库,堆积有离乡人初次来到大荒后所有的记叙。
一步步走下去就太慢了,卓远走向一座机关轮梯。
轮梯里的学生,比地面上的学生要年长些许。他们先是因为浓重的血腥味而转过头来打量,发现是卓远后,动作一致地像是察觉不到异常般回头,然后一个个离开机关轮梯。
卓远走进轮梯时,里面没有一个人。
咔哒一声,机关轮梯合上围栏,向下滑去。
十多里的上下,需要漫长时间。等轮梯又咔哒一声停在底端时,卓远身上的伤口,都不大流血了。
但依然没有愈合的迹象。
阶梯到底了,深坑并没有到底,稷下学宫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平台。稷下学宫的山长,沉疴多年的姬天韵,就拱着背,站立在高台上。
老人在高声朗诵着一些什么,但因为没有中气,所谓的高声朗诵,几乎嘶哑得让人听不见。
高台之下,岩浆滚滚,红光如火焰腾升,逼退了本在这一层工作的讲师们。
岩浆理当不会上升到这个高度。
如果卓远不久前没有将北大封打开一丝的话。
他扫视周围一圈,讲师们就像外面的学生一样,瞠目结舌看着这个模样的他。
卓远没解释自己为何一身伤,走出机关轮梯后,抬步踏上高台。
“老师,您累了,”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姬天韵,“接下来让我来吧。”
姬天韵才过古稀之年,三十年前,他亲自上剑阁去见天眼时,也就四十多,作为文士,可称一声风华正茂。
但离开剑阁,返回稷下学宫时,他已然老成了这般模样。
苍白,枯瘦,佝偻,皱纹,且遍布深浅不一的老年斑。
若鼻梁上不架上一只老花镜,连斗大的字都认不清。
卓远那时还只是姬天韵门下学生里不起眼的一位,如果他那时就表现出了如今这么出色的能力,让姬天韵在前去剑阁前确定了继承人的话,稷下学宫现在可能不会这么乱。
姬天韵的眼珠,几乎给耸拉的眼皮全遮住了。卓远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正透过褶子打量他,但就算打量了什么,卓远也并不在意。
他上前一步,随便从怀中纸张书册里抽出一张,念道:
“顾途,字长径,号路上客人,生于大泰安丰十一年,楚州天星城外十五里顾家庄人也,少……”
卓远所诵,竟然是顾途的生平记载。
而随他念诵,那缓缓上升的岩浆,竟然又真的逐渐降下去,最后返回了最高警戒线下。
其余讲师议论纷纷:
“顾长径?”
“哦,梅老的学生……”
“他做了何等伟事,他事迹的记载怎会对大封如此有效?”
天星城在江南已算得上大城,但北边依然将其看做偏僻地方。一个并非稷下学宫出身的天星城文士,事迹竟然能用以加护大封,让讲师们感到何其诧异。
更让他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卓远在念诵完顾途生平的记载后,竟然扬手将所有纸张书册丢进了大封中。
纸片飘舞,他站在高台上,向众讲师投以目光。
“待会儿事情结束后,将所有关于此人的记载,全丢进大封里烧掉,包括不在稷下学宫里的那些。”
文士的传承越是能一点点的连成线,越是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但既然顾途的《大荒山水图》落进九歌手里,为防止将来造成什么妨碍,现在就要开始破坏那副绣卷的支撑点了。
众讲师点头应是,却不太明白所谓“事情结束”是指什么事情。
姬天韵叹息一声,鼻梁上的老花镜随动作下滑,只堪堪挂在老人耳边。
“何必如此。”老人道。
卓远不答,便在此刻,岩壁边,一支机关轮梯飞速降下来。
“山长!”来者也是一名讲师,“三岛十洲的云中君过来了!说卓先生私自开启大封,导致地灾苏醒在天星城,要我们交出人并给个交代……呃,卓先生?您您您在这里啊?”
那讲师发现云中君所找之人就在眼前,非但没上去,反而瑟缩在轮梯里,不敢出来。
平台上诸多讲师的目光,则在姬山长和卓远的脸上来回扫动。
私自开启大封?难道是指刚才地灾诡异上升?
但,但但,但何必如此啊?
只等姬天韵一死,就能上位稷下学宫山长的人,何必做这样的事?
他们有些人皱起眉不解,有些人却是不敢相信,也有人表情无动于衷。
在种种目光注视之下,卓远却是哈哈一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
本就站在高台边缘的他,竟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北大封中!
天星城外不远,湘江南岸。
目送云中君离开,大司命自言自语:
“能拿到人吗?”
“我猜,是抓不到那个文士的吧。”
并不认识卓远的李朝霜说。
阿晕拿着《大荒山水图》,降落在他身边。
他目光扫过大司命,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过了一个呼吸,这只鸟儿才觉出什么,再次看了看大司命,又看了看李朝霜。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咕?
小鸟: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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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请了一天假,希望大家看到了请假条。
这次请假主要是想从两千十九变回三千十九,目前看来还是很成功的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