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翌日(十二)
天星城外。
心生不祥的云麓书院山长向玉, 连披风都忘记穿,拿着戒尺就闯入了陈家军的大营。
这很难得,为维持对陈博达的影响, 他向来是一副隐士高人风度, 哪怕真需要他出手,也得陈博达三请四请,他才会施施然动身。
当然,摆着隐士高人风度, 并不代表向玉当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世外之人。云麓书院众多弟子,支撑陈家军上下运转, 要是离了他们, 陈博达做什么事都会停摆。
既然如此,作为云麓书院山长,向玉认为楚州上下尽在掌握中,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今日得到了当头喝棒。
陈家军位于天星城外五里处的大营里,一片空荡荡, 只有几个人。
但就向玉从弟子那儿收到的情报所知, 今年参军的新兵,应该在这里接受训练。并且,这里也留了一只数千人的队伍,是天星城的城防军。
可是, 没有。
一个普通士兵都没有,正在营帐之间焦急说着什么的,是几个校尉, 和同样出身云麓书院的幕僚。
还有陈博达。
陈博达也在这座大营里,越州滔州前线攻势放缓,他就没必要再待在那边了。向西挺进滔州才是如今的重中之重, 当然由他亲自主持。
第一批士兵乘船沿湘江到明珠江,借用风力突袭,第二批士兵就从陆上过去,由陈博达带领。
擅长水战的是陈家军麾下的另外一员大将,交由他打前锋不会出错。
这是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军略,直到万万兵马大元帅不顾一切,将所有兵马对公子朝霜压上。
现在,陈博达坐在大帐中,面前是翻倒的案几,和散落的地图军报。
向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气得紫红的一张脸。
和五官拼凑得凶神恶煞的石熊不同,陈博达貌如冠玉,仪表堂堂,待人也彬彬有礼,曾得过一个儒将的名号。
然而他此刻的模样,和向玉在画像上见到的石熊,好像没什么太大不同。
那一双粗眉毛几乎朝天竖起,一些书生曾赞叹的明朗如星眼眸里,闪烁的是兽类凶光。
陈博达看到向玉闯进来,竟然嗤笑道:“你来了!”
“你做了什么!”向玉像是对自己的学生一样,直接呵斥,“到你这个位置,有什么必要向邪神献祭!”
陈家军是如今唯一有能力统一江南的势力,向玉这个派系也不懈余力为他造势。
但沾染了献祭邪神这种事,剑阁态度如何不知道,三岛十洲是绝对不会让陈博达成为新龙!
甚至向玉也准备放弃他了,因为陈博达向邪神献上的不止魂灵,还有血肉。
若说七情六欲从于魂灵,回归幽冥之后,净化出的七情六欲,是巫祝们维持东大封的材料,那记忆历史从于血肉,离乡人在大荒之上创造的一切,才是文士们压制地灾的北大封。
再有剑客用心剑镇守西大封的风灾,三秘境守卫三大封,才是大荒得以维持这千年的关键。
水灾破封,洪水会淹没这片天地。
地灾破封,整片大陆会化为虚无。
风灾破封,所有生灵会窒息而死。
自从坐上这个位置,向玉不是没经手过肮脏事,但无论如何,这种动摇大封的做法,都是不可赦的大罪!
想到这一切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云麓书院的山长,握着戒尺的手竟忍不住颤抖。
陈博达本也因为万万兵马大元帅不打招呼动用他的尸兵,而愤怒得发抖,而看到向玉闯进来,竟然摆出这么一副理直气壮指责他的样子,竟然笑了出来。
“到我这个位置?”陈博达小声道,接着霍然起身,大吼出来,“我什么位置?跳梁小丑的位置?傀偶的位置吗?!
“这边要打,那边也要打,这不是向山长你的要求?但你说要打,给的钱财粮食又只有那么一点?我怎么打?我怎么养兵?!
陈博达一脚踹飞了倒在地上的案几,喝问:“说什么五粒米教不懂经营?你们这些文士难道又懂得很?制定那么严苛的法律和徭役,却连一点粮食都扣不出来!
“我能怎么办?只有尸兵才能够不吃饭就上阵!只有尸兵才能够不吃饭就去打仗!”
他的怒吼,让向玉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难以回答的哑口无言,而是能反驳的话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哪句的哑口无言。
拿不出粮食和经营不利没有关系,而是北大封不稳导致的地力减少。
北大封不稳,有稷下学宫的山长姬天韵病情太重,无力支撑的缘故,也有战乱岁月太长,影响了大封的缘故。
甚至在二十年前,大泰之所以压制不了各地起义,不也是粮食供给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便是谁来,都拿不出那么多粮食的吧?
而且……
“今年还在秋收,就不说了。”
向玉的戒尺,一下一下敲打在掌心,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刚才还嚣张得很的陈博达,又慢慢瑟缩起来。
“单说昨年吧,楚州全年税收拿到的粮食是——”他说了一个不能算丰收,但相比其他州府,还算不错的数字,“其中多少供给了陈家军,你不可能不清楚。
“献祭邪神这种事,你绝无可能是今年才做,也就是说,当时你的军队里,至少有一半……三分之二,不,按照这座大营里的情况那么,十分之九都是小看了你吧?昨年给陈家军的那么多的粮食,你根本用不掉,那些粮食,去哪里了?”
陈博达咬牙,不说话。
但向玉在过来前,已做了调查。
他目的明确,没有再受到迷惑,很快找到了隐藏在公文中的真相。
向玉上前一步,广袖直身若有风吹动般鼓胀起来,手中戒尺上似有文字流动。
向玉走第二步,道:“你卖给大泰,换成了银子。”
向玉走第三步,这回换成他咆哮道:“你就算拿粮食去和大泰换军备都好,但你只把银子藏了起来!”
“不只是我!”陈博达连连后退,“你以为你那些学生们没从中拿钱吗?!”
“之后我自会清理门户,然后回学宫向姬山长请罪。”向玉举起戒尺,喝道,“但在那之前,你先给我死在这里吧!”
大帐外,这座军营里,仅剩的几个活人校尉和幕僚,闻言想冲进来救人。
但他们刚卖出一步,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随戒尺挥动的,不是风,而是从离乡人降临不周山以来,一代又一代更换的朝代。
沉重的历史,向陈博达压下,还想后退的大将军甚至来不及逃开,就给压扁,嵌进了地面。
向玉喘了一口气。
那变幻的宫廷虚影,影影绰绰的帝王将相,震动千年历史的名言,随他抬起戒尺而消散。
向玉转身回头,看向僵在原地的陈家军幕僚,看向那竟然会是他云麓书院出来的畜生,再一次将戒尺抬起。
然而这回,僵在原地的,是向山长本人。
一把涂了毒的哑光匕首,从他背后,递进他腰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唔
朝霜:唔
小鸟:我们这一章好像又……
朝霜:没有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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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