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之所向
南院里“哗啦”一声巨响,众人回头,就见长生殿少主的脸色黑如锅底,刚一把掀翻了书案。
邵临枫笑嘻嘻道:“这么不能接受啊?祁兄,你在深山老林里待久了,不了解现在的风潮吧。以前都说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现在时间久了,谁还管是不是一男一女?只要门当户对,就是天生一对,或者针锋相对,也能拉郎配对。懂吗?”
他说着又笑得乱颤,实在是祁纵的表情过于有趣。祁纵刚看到论帖时,七窍生烟,后来觉得不可理喻,这会儿听完邵临枫的解说,又满面震悚。
祁纵惊道:“两……两个男的也可以?”
邵临枫道:“嗐,有什么不可以?你想想,这不跟在门派里被起哄和哪个小师妹互相心仪一样吗?”
祁纵生无可恋:“卿笑寒他是小师妹吗!”
邵临枫:“啊这……”
邵临枫无言以对,又笑倒了。祁纵气得夺过灵气面板,在这个大逆不道的论帖下,果然已经吵翻了天。无数只看帖不留言的修士都被炸了出来,甚至出现了几个散发紫气、代表大乘期强者的名号。
无上道则:仙友挺住!这般找死,药王来了都只能收尸。
意中人:世上只有老娘与卿公子相配,祁纵他敢?
长生殿门下走狗:上面的得了吧,说得少主想跟姓卿的配一样?你爱配赶紧去配,帖主天打雷劈[白眼]
悟:啧啧啧,修界现在的年轻人,思想甚是危险哪……为师门谋而不忠乎?与仙友交而不信乎?师尊传而不习乎?还不放下灵讯印,速去修行!
意中人:哇,大乘期强者单字靓号!等等这好像是我师尊……
祁纵一路下滑,见修士们大多在谴责帖主,不由得安心少许。
可是他看着看着,发现有一种奇怪的人混了进来:他们大多狂热追捧自己或卿笑寒,一进论帖就重复发布统一的留言,既有对我方的吹捧,又有给对方的辱骂,深刻表达了一种“我爱的人遗世独立,任何妖精鬼怪都滚出三百里”的思想。
这种人倾巢出动,一时间搅得帖内乌烟瘴气,先前批驳帖主的都看不下去了,开始和他们对骂。
悟:非礼勿言,尔等小辈焉能不知?在此大放厥词污人眼目,实乃汝之师门不幸!
唯笑独寒:老匹夫就不要倚老卖老了好吗?卿公子独一无二,举世无双,长生殿毒瘤滚啊,我们拒绝倒贴!
心事只得少主解:上面倒贴你娘呢?祁纵才是无人能配,姓卿的伪君子不得好死!!!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几位施主,积点口德吧……
红鸾星:就是,不喜欢就不喜欢,至于这般污言秽语吗?嘿,贫尼刚算了一卦,祁纵和卿笑寒还真有点桃花缘!
诗债换酒钱:这样一说,本座也感觉他们确实相配……
眼看论帖的走向越来越不对,祁纵睁大双眼:“别别别……别啊!”
幸好这种留言还没出几条,论帖就被不知哪方的“唯其中心者”投诉到了灵讯印的核理处。因多人骂战,封禁删除。
祁纵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丢开灵气面板,面如死灰地靠在墙角。
他对邵临枫恨恨道:“你以后不要再给我看这种东西!”
邵临枫道:“好说好说,给我三千两?”
“你滚!”
祁纵拔刀就砍,这时门口有人叫道:“祁、祁纵,院长找你。”
祁纵一怔,猜到是什么事了,表情微微凝敛。片刻后,他“啧”了一声,迎着邵临枫疑问的目光摆摆手,跟着那人去了苍泽子的院长间。
南院的院长间里,苍泽子一脸肃重。
他叩了叩桌面,道:“坐吧。”
祁纵坐下,面前放了盏茶。茶杯薄如素宣,色若青碧,其中的茶水清亮明彻,散发出袅袅的微香。就算是祁纵这样不喝茶的人,也能看出来绝非凡品。
但他没动,绷着脸问:“院长知道事情的经过了么?”
“惜儿把你讲的,都告诉老夫了。”
苍泽子叹了口气,说:“然后老夫上报给宗主,由他与正邪同盟的魁首们商议。介于是你发现的,老夫还撰写了概况,用灵讯发给你爹。”
祁纵略为紧张,道:“怎么样?”
“证据不足,无法追查。”
苍泽子沙哑道:“此事说是修真界百年来最大的隐患,也不为过。但,不幸在于……只有你一个人证。空口无凭,无法令众人信服,也无法令他们行动。”
“不信我?”
祁纵怔住了,片刻后才喃喃道:“……是了,信我才有鬼。这样一来,你们是不会管这事了?”
“不是不信,是因没有证据、令人难以相信。况且造魔一事太过荒谬,此前毫无预兆,太多人不敢置信。不过——祁纵,你怎么不问问祁殿主的答复呢?”
苍泽子皱起雪白的浓眉,“他是你爹,你问都不问吗?”
提起父亲,祁纵脸色一变。他似乎强行按捺下了什么暴戾的情绪,寒声说:“他,没什么好问的。”
“可是他信你了。”
苍泽子道,“祁殿主没和正邪同盟的人商量,直接在长生殿内集结了一批门徒,专门查访此事。他还给各大邪教下发通碟,以后遇上魔物,记得探究成因。”
祁纵道:“他……信我?”
祁纵双眼微睁,似乎十分意外。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动了动唇道:“哦。”
苍泽子悠悠地说:“老夫看不惯许多邪教门徒的所作所为,不过据笑寒所言,你秉性端正,不会在这种事上弄虚作假。各大仙门不愿着手防备,但老夫会暗中留意,以后有了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祁纵立刻道:“可以从浮休入手,我看见了那个黑袍人,他脖子上有刺青!”
“这是一条线索,但是太难查。浮休连个据点都没有,而且是拿钱办事的杀手,并非幕后主使。老夫只能尽力而为。当然,脖子上有刺青这条还是有用的,据说他们每个人刺青的图案和位置都不一样,日后可以靠这一点,指认天上人间一案的真凶。”
苍泽子吐息一口,作结道:“好了,不喝口茶再走?”
祁纵把茶盏向前一推,老老实实说:“我不爱喝苦的。”
他说罢起身,点头致谢,转身离开。
祁纵走到门口时,苍泽子忽然道:“听说东院院长苏焚琴一直跟着你,还给你们善了后。怎么看样子,被你气得不轻?”
祁纵回身说:“他是被卿笑寒气得不轻。”
“哦?那敢情好啊。”
老头子十分欣慰,捻了捻长须。显然苏焚琴就是他“看不惯所作所为的邪教门徒”之一。他又问道:“那关于你七岁被祁殿主送进风海群山,父子俩整整十年未见的传言……是真的么?”
“假的。”
祁纵的眼底显出嘲讽,“他是把我扔进去的。”
祁纵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走了。苍泽子的眉间皱出深深的褶子,看着桌面上热汽渐消的茶,若有所思。
一道金纹雪衣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道:“江南人嗜甜,是我失算了。下次不沏茶,给他冲一盏冰花斋糖水。”
“还冰花斋糖水?你亲手沏的明前茶,人家可一口都没喝。听说那什么,‘一两明前一两金’?果然年轻后生追道侣,都花银子跟流水似的……”
苍泽子吹胡子瞪眼,不满地哼哼道。卿笑寒却颔首作揖:“多谢师伯,相信祁少主。”
苍泽子吐出一口郁气,道:“信不信另说。只是这小子的灾星之名,还真是名副其实。考核而已,都挖出了如此耸人听闻的恶事。老夫不觉得他本人有何错处,但命格如此悖逆,他又出身邪教,始终与我等正道殊途。笑寒,你可明白?”
卿笑寒一垂眸道:“我知。”
“你知?看来你是要一意孤行,偏与他纠缠不清了。”
苍泽子压着嗓音道:“笑寒,你生来神异,虽为首徒、实则无师。没有人教导过你,也没有人能教导你。可是你一步步走到现在,从未出过错漏,每一层都光明圆满。怎么事到如今,突然如此糊涂?不就一个长生殿少主吗,你为何不肯远离他?”
卿笑寒沉默片刻,缓声说:“我不远离他,不是糊涂。”
“这怎么不是!”
苍泽子一拍桌案,疾言厉色道:“天下谁人不知,书剑宗公子以剑入道!大道三千,各有所长,唯独修剑,毫厘不能偏、微末不能错!你这个年纪,正是离经叛道之时。然而根基未稳,境界未成,稍一不慎便会滋生心魔,于剑修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他的嗓音在院长间里回荡,嗡鸣不息。窗外的鸟雀都被惊飞了,一时间满屋死寂,落针可闻。
卿笑寒却长睫微垂,笑道:“不复便不复,很重要吗?”
“你……你荒唐!”
苍泽子震怒,一掌劈裂了桌案。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之间,竟好像认不出他来了。
苍泽子急迫道:“笑寒——老夫最后说一遍!修道无涯,仙途无终,你是书剑宗百代以来、最天纵奇才者,当真要执迷不悟?已经走了千万步,为何偏要在这里驻足!”
卿笑寒轻声说:“不是驻足。只是终于找到心仪之人,往后之路,希望能同他一起。”
苍泽子跌坐回蒲团上,久久不语。最终,他哑声道:“早知如此,必不当初。你说要入坛时,老夫便该问清楚,你是来做什么的。”
卿笑寒笑着问:“师伯觉得,我是来修行?”
苍泽子苦笑着搓了把老脸,长叹道:“是啊!有此修行圣地,千载难逢之机。换作别人,哪个不一心向学?你倒好,来谈婚论嫁。”
提起谈婚论嫁,卿笑寒说:“原来师伯还记得,我与祁少主有婚嫁之事可谈。”
“你……唉!”
苍泽子经他提醒,立时讳莫如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最后摆手道:“罢了,滚滚滚!老夫一段时间内都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祁纵,快点离开老夫的视线!”
“是。我这便不叨扰了。”
卿笑寒袖手浅笑,转身出门。
他离开院长间,来到讲坛边缘。此时日薄西山,乌金低坠,海浪被染成了烂漫柔美的烟霞红,桃林如织如绣。
四下无人,卿笑寒双手结印,指间又流露出了奇异的苍金色光芒。只见无数碎裂的铜片从他袖中飞起,被金光收拢、整合,最后聚成了一枚精美的铜镜。
这枚铜镜和天上人间的那面款式相同,只是小巧很多。苍金的光点不断汇入,竟然修复了它的灵体与神魂。
修真界没有任何一部典籍,记载了这样的术法。或者说记载了这种术法的典籍,都早在千年前便散佚了。
一道冰蓝色的菱印浮现在卿笑寒额心,幽微朦明,发出淡而透彻的清光。他眸中深灰的山岚落幕了,隐隐透出金色,不一会儿,镜灵复原完毕,卿笑寒道:“醒了么?”
“我、我这是……我活过来了!”
巴掌大的铜镜在空中浮动,忍不住发出惊呼:“我不是碎了吗?你、你怎么做到的!”
“灵体特殊,原身为死物。神魂依附于原身,只要保你神魂不灭,再修复原身,便能复活了。”
卿笑寒袖着手,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却没说强留神魂是如何惊世之举、转时改命又是如何逆天而行。
他温声道:“在下有几句话想问。在天上人间时,我被你影响神智,对祁少主行了出格之举。那些是你操纵的吗?”
“不不不、不是我!”
铜镜急忙解释,“自古以来,我们镜子都被赋予‘看清自我’的含义,所以我遇到麻烦时,会释放敌人的本心,让他做出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情,自乱阵脚。真、真的不是我操控你的!我也不知道、你竟会……竟会做出那样的事。”
铜镜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不敢多言了。
卿笑寒微微一怔,低眉浅笑道:“果然如此。”
他将铜镜纳入袖中,踏上白石小径。半轮残阳点在花枝头,折出绚异微光,卿笑寒额间的印记消散,双眼重归雾色。
他道:“天上人间之事,在下都听闻了。凶手假冒了书剑宗的身份,惨案实非我们所为。从今往后,我亦会为你追查,找到造魔的幕后主使,还有名为安遂的孩子。十年之期虽久,但总有痕迹无法磨灭、踪影难以消除。”
铜镜懵懂道:“啊?谢谢你……但、但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卿笑寒安静片刻,将视线投向了遥远的海天相接处,说:“因为顺他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