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争得那扬名立万
离茶棚十余里外的一处山坳,此地驰道两边山势崇峻,两边多是密林,一黑衣身影穿梭其中,选了一处土坡之上藏身下来,眼望着驰道上一队兵甲,目光中皆是狠辣。
“你这探路小卒,什么人也敢觊觎,当真不知死活!”
突然的话音让潜伏的探子猛然一惊,骤然转身轻喝道:“谁?”
自不远处树后转出一个虬脸汉子,手持一柄宽刃长刀,抱在胸前,百无聊赖。
黑衣探子谨慎环顾四周,见并无埋伏,轻松一口气,狐疑道:“你又是何人,如此不懂规矩,你我两家有仇?”
“你什么时候瞎的?”虬脸汉子闻言愣神,下意识打量自己穿着,纳闷询问:“怎么我堂堂正正信访司信使,打扮得很像不人不鬼的探子吗?”
黑衣身影听闻来人是信访司信使,当即一脸嫌弃道:“信访司?你是吃撑了闲得,快滚,莫耽搁我等大事!”
随后思索刹那,一脸狞笑道:“今日算你运气不好,还放不得你,怪只怪你没点眼力见!”
说话间自怀中掏出匕首,一个纵跃举刀刺来,来到近前突然一个变身,刀势向下捅向虬脸汉子下腹。
那虬脸汉子无奈松开抱着的膀子,长刀下落,右手拧住刀柄,横刀挡住袭来的匕首,脚下轻抬,曲腿一脚便蹬在黑衣探子脸上。
只听一声闷哼,黑衣探子直跌落到十余步外,口鼻涌出的血液糊满了整个面巾,欠起上身已是蒙蒙撞撞。
两人身手相差甚远。
“一点不尽兴!”
虬脸汉子提刀走到探子身前,那探子深知踢到铁板忙求饶道:“误会,别杀我!你是信访司信使,没有执法职权!”
那虬脸汉子闻言面露难色,心中甚是纠结,天人交战良久,突然长刀出鞘,割下一颗好大头颅,刀势之快,那探子都来不及反应,一副惊愕的表情还停留在面上。
“本来想放过你,可是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黑暗教廷的杂碎!”虬脸汉子喃喃自语:“幸亏我才入信访司不久,这坏了规矩,他们想必不会怪我吧!”
虬脸汉子提刀赶路,一边用落叶擦拭刀身血迹,正走出山坳,转眼便见两个身穿紧身鳞甲之人正用手中兵刃抹过一黑衣探子的脖间。
“有趣!”虬脸汉子不由展颜轻笑,露出一口白牙。
一路的少许意外并未波及驰道上的那一队兵甲,只是相比前面的不露声色,玄京城八十一道明坊外可谓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说动荡不安。京城国子监数百学子公然旷课,集结在此声讨那即将入京的太玄凌岳王。
建元帝寻道神游之后,那人荣升为天下总理,先后颁布数道革旨。堪疆域、统户籍、土地集中归朝廷所有、设科举、建国子监,一时间天下一片欣荣向盛,史书称为“天下文治之始”。无数人对其歌功颂德,但也有人称其为弑君篡位,乃窃国大贼,一场骂战熙熙攘攘长达十余年之久。那人名声向来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但无论如何,国子监中学子尽是其忠实拥趸,敬称其为先生,当然容不得其名声有半点折损,对那些诋毁、不敬重尊师之人自是恨之入骨。恰巧这当朝凌岳王便是国子监内最不受待见之人之一。此次听闻薛寂奉旨入京可谓群情激愤,誓要在天下人面前毁其声誉,令其遗臭万年。
学院内教习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得赶忙告知管事祭酒。管事祭酒也察觉此事甚是棘手,便一路上报至文渊阁,此时消息早已传入中书内阁,只是诡异的没了下文。众学子一路高喊口号,打着标旗一路出城而去。京中长乐县令一听此事直吓得瘫坐地上,回过神连忙召集了值班衙役,亲自领着在后追赶。待来到城门处,方得知执勤守将早已带着一队兵甲跟在了后面,这才稍稍安心,马不停蹄上前与之汇合。
一路浩浩荡荡来到八十一道明坊外,直把整个驰道都堵了个严实。紧随其后的长乐县令李炜和承天门执勤守将方自忠直急得蹭蹭上火,却又无可奈何。这国子监学子各个标榜自己是天下总理的门生,打狗也得看主人,是抓也抓不得、打也打不得。方、李两人一合计,只得让衙役和兵甲圈成一个圈,将众人围困在一地,唯恐其奔跑祸乱。
这些国子监学子也倒是听话,自顾站在原地,只是口中依旧喊着口号,一一列举薛寂罪状。外加场外一些好事之人,此地聚集了足有数千之人,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引出一场惊天祸事。
“薛寂拥兵自重,居功自傲,领兵逼宫在前,现兴师问罪在后,如此乱臣贼子怎能让他入得京城,玄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怎能容此人玷污!”
“不得入京!”
“你我身为国学学子,誓要声讨贼人,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人圈中,众学子呼喊依然生生不竭。
离此不远的牌坊下,坐着一颓脸汉子无奈叹着气,唉声连连。想着前面几人了结得轻易,反过来自己这趟差事这般大一烂摊子,越想越是恼怒,恨恨踹了两脚脚边的独轮木车,上面堆叠挂满的配饰手玩震得叮铃一阵乱响。
颓脸汉子举目再望,却见京中方向急匆匆赶来一辆车架,顿时双眼一亮,连忙站起身来,脚踩在车辕上看个仔细。
车架停在驰道一侧,从上面下来一垂垂老者,三缕垂须,颇有大儒风范。却是国子监今日管事祭酒放心不下追了过来。
“胡闹!”老者穿过人墙,手指颤颤巍巍呵斥道:“今日还是驻学日,你等不在学院做功课,跑到这里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国子监众学子一看老者到来,忙停下呼喊,整个场中顿时一清,纷纷起身行礼叫声“老师”。
老者目视众人恨声道:“读书人立世,首当便是修身,你等知礼制、明法理,却学这刁民行径,你们教习就是如此教导你们的?还不快随我回去闭门思过。”
这数百学子为首有四人,其中一清瘦学子一揖到底,不卑不亢道:“老师教导,学生从不敢忘,只是庶民尚有匹夫一怒,那薛寂罪大恶极,为臣不忠、为人不公,更是以下犯上、辱我师名,如此小人猖狂横行,实在不得不让人心中愤懑,我等觉得此举并无过错!”
老者听其辩解,细细咀嚼其意,不由气极反笑:“他薛寂是忠是奸、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自有朝堂公论,自有史实明辨,你等仅凭自己好恶便妄断他人是非,还无过错?”
那清瘦学子并不认从其理,自辩说道:“一人言有妄断之嫌,十人言是以讹传讹,那百人言便不是真相亦不远矣,公理自在人心。老师常教导我等要时长思国事、报国恩,我等忧国心切!”说罢竟自身后拿出一根藤条恭举在身前,又道:“如果今日老师觉得学生有过错,还请老师责罚,即使学生被鞭挞致死也没有一句怨言,但若想我等此刻回去,那是万万不能!”
身后数百名学子闻言皆躬身行礼呼声道:“请老师责罚,但若此刻回去,是万万不能!”
“你们~”老者眼见于此,顿时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黑,沉思良久只得叹声作罢。
颓脸汉子站在人群中惆怅得咂咂嘴,一帮滚刀肉,横竖拿他们没办法。随即猫着身子回到牌坊下自顾坐着。
嘈杂之下,周围人也没注意到一只随处可见的山雀自空中直落在木车上轻声啼叫。汉子接过山雀嘴中递过的密信,粗略看过之后便又原样折起放回山雀口中,那山雀清鸣一声振翅远去。
“竟走得如此之快,已经到了小青山!”颓脸汉子咬牙恶狠狠嘀咕数声,起身往人墙内走去。
围成一圈的兵甲见陌生人靠前便呵斥驱赶,颓脸汉子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其眼前一晃,有气无力道:“你们解决不了,还是我去吧!”
值守的衙役和兵甲面面相觑,便放任其进入场中。颓脸汉子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为首清瘦学子面前,众人皆一脸诧异看着他,就连坐在一旁休息的国子监祭酒也纳闷到一个推车货郎怎会轻易进出。
“我知道你!浊河段鹏举!”颓脸汉子凑前笑眯眯喊道,声音之大直把场中众人目光都吸引至此。
清瘦学子神色愕然,心下却窃喜道:“你是何人?竟知我名讳!”
“不止!”颓脸汉子说话神秘兮兮,环顾四下:“我还知道你是临河冯山、这边这位是赢城张柏年,你是长山王英。”
说话间一一点出了为首四人的出身名讳。若单认出一人,几个学子尚会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才名竟已深入坊间,家喻户晓。但若四人都熟识,那便不是慕名前来,而是别有用心了。
为人最为稳重的段鹏举目光不善道:“你到底是何人?想要如何?”
颓脸汉子毫不为意,一副欠揍模样:“我来只是劝你们乖乖跟老师回去,好好读书,莫要为此耽搁了前程!”
众人闻言皆哄然大笑,以为此人得了失心疯,脑中犯了糊涂。顿时嗤笑道:“我等国子监学子忧思国事,你这庶民竟敢前来阻拦,怎么学识知识学不得,连这公道是非也不懂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为首四人俱是有恃无恐,但忌惮于颓脸汉子一口喊出自家出身,便未言语奚落,只是站着默不出声。
此次薛寂入京是难得的好时机,自己等人身为国子监的学生,聚众一起官府不敢强行羁押。今日若被他们拦下薛寂一行车马激辩对峙,待明日自己的名声便可传遍天下,如此扬名立万的良机,怎可能轻易舍弃。
颓脸汉子来时便知这帮学子心思,听闻结果自是不觉多少诧异,抚掌笑赞道:“好好,好一个忧国忧民、铮铮铁骨!”
可下一刻原本玩世不恭的笑脸突然正色:“那就是说没得商量了?”
众人又是嗤笑不已,神在在站着,并不屑与之说话。
颓脸汉子一拱手,压低声音笑道:“那诸位且听我细言,段鹏举,灵州东山府浊河人士,乃当地望族,嫡系族人七十八人,有祖产一套,别院七幢,违规田产三十二亩··”
“住口!”段鹏举初始只觉眼前这汉子想来也是黔驴技穷,只是越听越是心慌,不等颓脸汉子说完便欲急声打断:“你到底想怎样!”
那颓脸汉子岂会随他心愿,仍自顾说道:“张柏年,中州安阳府赢城人士,其父乃县衙管事,越矩居住三进院落,违规囤粮千余担~~”
四人这才慌了神,若再让其往下细说,将背后的龌龊事在众目睽睽下都抖露出来,自己在数百学子中还谈何威信,说不得连家族也要受此牵连。四人赶忙上前,也顾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当下就要上演全武行,或拉或堵,无论如何也要让这货郎闭嘴。
这颓脸汉子也不欲撕破脸皮,当即戛然而止,这才笑盈盈问道:“咋了,这就不让说了,方才只是开胃小菜,你们今日所有人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一一背出,要不我在往下给诸位说道说道?”
众学子纷纷哑言,他们出身多是当地望族,颇有权势,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底细,若今日被人一一道出,千夫所指,岂不是徒惹事端。
段鹏举恨声道:“你这般威胁不觉太过无耻?”
颓脸汉子得势不饶人,反唇相讥道:“我只是让你们清楚,在妄断别人是非之前,先看看自己屁股干不干净。”说罢无视众人径直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伸个懒腰嘴里念念有词道声“有点累了!”
颓脸汉子一番动作,让场中原本压抑的气势稍稍一缓。坐在地上也可看尽众人神色,为首四人已心生惶然,歇息在不远处的学院祭酒眉峰紧皱,站在一旁的李、方二人若有所思,一张一弛间尽显做事老辣。
待众人都心思稍定,颓脸汉子才出声道:“你们今日若自行离去,我便既往不咎,若不然你们身后家族我会按着所记一条一目、逐一彻查,哪个也跑不了,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心中掂量!”
“千万别想着行那险招!”看着段鹏举几人不忿模样,玩味道:“别想着不管家族死活,也要行这不义之举,拼得一个清白不阿、铮铮铁骨的美名,此后可以誉满天下、青史留名!”
颓脸汉子前倾身子,凑到几人耳边阴冷说道:“我敢保证,你们若是走此路,我不仅要灭你满门,还会让你不出几日便身败名裂,死都不知怎么死,记住,离了背后依仗,你们连狗屁都不是!”
四人被道破心事,身躯猛然一颤,浮想此后场景,不由吓得胆战心惊,虽仍心有不甘,却只能恶狠狠盯那汉子一眼,也未留只字狠话愤而转身。身后众人早有退意,眼见有人打先,便一股脑扎堆离去。
李、方二人眼见一场祸事消弭无形,顿时大喜,来不及招呼当记首功的颓脸汉子,忙紧跟其后,唯恐途中又出什么幺蛾子。倒是那国子监祭酒来到近前说了句 “国子监谢过齐王殿下”,说罢转身上车离去。
围观百姓本是兴冲冲来看热闹,哪成想雷声大雨点小,数百人被人三言两语便劝了回去,场中四处乱哄哄,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实在是无趣,当下三三两两走了个干净。
看着众人作鸟兽散,颓脸汉子忙活半天,未捞一点好,骂骂咧咧走回牌坊下,推起自己的独轮木车,吱悠悠、叮铃铃离去,嘴里是街头巷尾熟悉的叫卖声。
“货儿郎,我推着小木车,身有宝百箱,路过的孩童你别眼馋,深闺的小姐也得瞅两眼~”
只是才行几步便见四散的人群中,两个黑衣身影站在一侧,刚起的调也停了下来,颓脸汉子轻啐一声,嘀咕道:“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真他吗晦气!”